第七十八章 世间所留之迹

  玛伦利加城被攻破后,库尔曼大军曾在该地停留数月,于第二年春末再度南下,意图攻进基洛维王国的领土。但在不久后的战争中,库尔曼人的首领史兀罗意外染上瘟疫并因此病亡,针对基洛维的入侵不了了之,汗国也陷入争夺统治权的漫长内斗。

  当然,对离开玛伦利加乃至库诺大陆的人们来说,这些“后来的事”已经很遥远了。

  “克洛伊,如果信使能按时把信送到,此刻,灰石战友团大概已经完成了护送任务,将这批学者安全地送回首都,我也将和科马克大师一道踏上归程。

  这里一切都好,就是气候比鹤山庄园潮湿,又不像玛伦利加那样多雨。还记得芒特河口吗?我们经过的运河虽没有乌特鲁斯河流域繁华,但从商船往来的密集程度和货物的价值看,也算是欣欣向荣了。

  和库诺大陆相比,这里简直和平到令我们不太适应。雇来的翻译听我们说起库尔曼人的入侵,都惊讶得像见到什么可怕的魔物。他说,这里的草原部族从未发展出与王国抗衡的实力,已经开始把定居和务农当作更好的出路,大概和本地的气候条件有关。

  战友团的这次任务说是护送,实际和挑夫差不多,一路上没遇到什么匪徒,真正的难处反而在于奸商。当然,和玛伦利加的同行比起来,这些商人都算是老实的了。啊,玛伦利加……说实话,我真不愿意知道它现在已经变成了什么模样。

  还是说些和自己有关的事吧。奥希姆还是老样子,不过总算愿意听大师的话,接受他的剑术指导。我从来无意比较托雷索的家传剑术与赏金猎人的风格孰高孰低,但奥希姆似乎对这样的比较乐此不疲,我不得不反复强调二者各有所长,不必强分高下。

  你曾经担心那孩子会暗算自己的生父,我一开始也有过这样的忧虑。但现在看来,路易斯的包容心已经改变了奥希姆的部分态度,而这是以我的身份无法做到的——是的,我还是会在不同的称谓间摇摆不定,就像佣兵们有时还是会叫他诺泽团长,你可以尽情取笑我了。

  另,对于信标号的维护和改造,请注意开销的上限。我在信里还要提这件事,足以说明问题的严重性(当然,我也希望是自己过于谨慎)。既然你已经是船长了,就更应该有经济上的自觉。不过无论如何,只要有了新的航行计划,我还是会毫无保留地支持你。

  艾德里安,于西奥特斯城白河旅舍。

  (刚从窗口看见了一群野鸽,一时恍惚,又想起了在玛伦利加养过的信鸽,看来我也到了会怀旧的年龄)”

  克洛伊卷起信纸,抻着上半身重重地往后仰去,嘴里嘟哝着:“艾德里安还是那么啰嗦……”她将这封在路上跑了一个多月的家书收好,扭头看向窗外热烈的阳光。

  正午的天与水之畔,窗外长着椰树林的沙滩亮得像铺满了白银。伸向海面的木栈道旁泊着渔船,位于码头最内侧的信标号是这座港口最大的船只。透过木楼的窗口,克洛伊能远远看到信标号的桅杆。

  异邦渔港的船歌用着不一样的语言和曲调,总显得轻飘飘的,只要放慢了节奏轻轻哼唱,就能变成哄孩童入睡的摇篮曲。

  这里的一切是如此平静,令克洛伊不由得想起多年前造访的洛格玛地区。但和洛格玛不同,这种平静带着人味,能让遍体鳞伤的流浪者找到久违的慰藉。

  离开玛伦利加已经一年有余,她还是会时不时梦见那个有着血与火一般浓烈色彩的黄昏。或许再过些时日,悲惨的画面就会被新的记忆洗去,就像托雷索先民在洛格玛留下的痕迹被冰雪和草木覆盖。

  春末的阳光将屋子照得很暖。克洛伊倚着窗台,远眺来时经过的海面,在温和的海风与屋顶雏鸟的鸣叫声里继续想象艾德里安眼中的风景。

  库诺大陆西南腹地,卧在河谷地带的道路因连日大雨泥泞不堪。

  沿着这条路,一支包括四五辆马车的运货队伍正艰难地行进。马拉的板车上装着沉重的大木箱,车轮在路面轧出几串极深的辙痕。走到谷地深处偏僻的小村庄时,队伍已是人困马乏。村里人闭塞惯了,对这些战乱时期还要赶路的人十分好奇,都挤到窗前远远地看热闹。

  和一般的过路商客不同,这几位行人明明已经筋疲力竭,却始终保持着修道士似的沉默,就连表情都分外凝重严肃,一举一动透出了村民难以理解的、与日常生活格格不入的极度自制。

  罩在木箱外头的浅色薄布吸透了雨水,隐隐透出画在箱子上的标记。那是用靛蓝颜料抹出的一方底色,其上绘着金色的十字星。

  “嘿,你看那是什么?”眼尖的村妇戳了戳挤在身边的丈夫,将那奇怪的标志指给他看。“你见过那玩意吗?”

  农夫摇摇头:“我也没见过。”

  这里的村民当然不会认得教团的标志——上次有教士路过此地,已经是不知几个世纪前的事。消息的闭塞导致他们只模糊地知道北方的游牧民族打到了南方,连轰动整片大陆的玛伦利加之围都没听说过,更别提已经解体的教团了。

  村子很小,也就二十来户以打猎种田为业、自给自足的人家,连个店铺都没有。马队成员走近一户人家,问这里有没有可以歇脚的地方,却只收获了几个迷茫的眼神。

  村民们摇着头,说再往前走小半天,那里的村子大一些,也有能让外人住的旅舍。

  问话的人回到马队末尾,同上司商量了几句:“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下来,但村民们恐怕没有能让我们容身的地方。您看……?”

  护送教团遗产躲避战乱的队伍当中,身份最高、资历最长的实际领袖是位年长的(前)异端审判官。他沉思片刻,低声说:“……只能继续走了。”

  众人坐在路边的大树下,冒着细雨喘了口气,又回到马车前后,扎紧固定木箱的绳索,系稳马背上的鞍具,继续这苦修般的无尽旅程。

  越靠近位于隘口的古代要塞,道路就愈加狭窄。年久失修的砖铺马道凹凸不平,泥浆裹着沙石,在碎砖间模糊的车辙印里流淌。连绵的雨雾卷着寒气,扯着本就凝重的心绪往下沉。

  行走间,其中一匹马不慎踏上水坑边缘松动的石块,马蹄一翻,马身也不受控制地往一边歪倒,连带系在后面的板车也失去了平衡。藏着裂纹的轮辐应声折断,木箱顺着倾斜的平板滑向地面,箱角因此被撞出一个巨大的口子。

  其它马匹也不同程度地受了惊,主人们花了不少工夫才让它们平静下来。最后那匹马被前头的动静吓得脚下乱踏时,不巧踩上一快铺满苔藓、格外湿滑的石砖,将自己背上的人带得摔倒在地。

  这一摔直接将审判官撂进了道路边的泥坑,陈旧的外袍与教团制服浸满泥浆,落魄狼狈的模样叫人唏嘘不已。他本就腿脚不便,拴在鞍具袋边的手杖又在自己伸臂探不到的地方,一时间连爬起来都显得如此艰难。

  同行的教警与教士慌了神,正欲将他扶起。

  审判官却抬起一只手,冷静地说:“不用管我。”他又指向那辆翻到的马车。“你们先……将箱子扶起来,想办法把车修好。”

  下属们于心不忍,但还是尊重了他的意志。他们围到马车边,一人负责控制好受惊的马匹,其余众人则忙碌着扶起翻倒的木箱,确认内容物是否受损。在荒废的古要塞外,在细密的雨幕中,场面混乱且凄凉。

  道路前方出现了一个神秘的行人,幽灵般模糊的瘦削身影逐渐清晰。

  来人在猎装外裹着棕黑色的披风,下摆磨损得厉害,还有不少被剐蹭或划破的痕迹,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除了腰间保养还算得当的马刀,一切都是旧的,和教团遗产的守护者们一般满身风霜。

  最后的异端审判官抬起头,愕然发现对方拥有自己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和气息,只是胸前再也没有那枚摇晃的蛇形纹章。

  神秘的独行者单膝跪地,任由衣裳的下摆浸进那滩浑浊粘稠的泥水,丝毫不在意自己沾了半身的脏污。然后,他伸出双手,如近二十年前洛格玛古圣殿中的一幕,一言不发地扶起审判官伤痕累累的身躯。

  *尾声*

  监督学院派来的工人将藏书小心翼翼运出银湾塔时,考古学者萨德兰与他的学生们听见不远处传来戏谑的歌声。

  “人们曾叫你玛伦利加,现在又唤你维斯拉;若让你自己选择,是否更愿被称作玛伦利加?库尔曼人来了又走,基洛维人走了又来;除了坟堆、柴火和砖瓦,偌大的城市啥都没剩下。”

  看着银湾塔破碎的穹顶下断裂的神像,斯维因小声念叨:“才不是‘啥都没剩下’。”

  他们发现了藏在银湾塔侧塔里的神秘死者,以及那人遗言般的撰述。根据死者留下的手稿,萨德兰等人又在图书馆的几个隐蔽夹层里找到了部分幸免于难的书籍与文物。有了这些文献,玛伦利加陷落前后的真实历史将突破重重雾障,回归人们的视野。

  而打开地下书库时,众人惊讶地发现,那里竟安放着一副孤零零的棺椁。

  对照新发现的文字资料与棺椁上的铭文,棺椁主人的身份很快被确定下来。至于侧塔里的神秘死者,银湾塔最后的“守墓人”,他没有留下自己的姓名和履历,后人只能根据手稿中的片言只语作出推测:他与最后一任馆长之间存在师承关系。

  蕾莎深吸一口夹带着灰尘与海水味的空气,蓦然发现这初次造访的遗迹竟带来一种莫名的亲切感,仿佛她在几个世纪前也曾生活于此。

  只是那时的玛伦利加尚未被战火污染,阳光透过银湾塔的玻璃穹顶,平静地照耀着满满当当的书架与穿梭其间的求学者。清澈的珍珠河水声如琴,酒馆里忙里偷闲的市民们喝得正酣,街道上飘荡着蜂蜜的甜香。

  恍惚间,一切又化作层层叠叠的藤蔓与青苔,草木丛中倾倒的断墙,断墙边破碎的梁椽。

  夜色降临,国立历史学院的考古队准备返回停靠在码头的船只。在萨德兰的带领下,他们换了条道,穿过曾经奢华美丽的“贵族区”,再从海港区的北缘走向银湾。

  途中,众人路过了原属于托雷索家族的“飞狮公馆”。

  石砌的结构毕竟比木造结实,也基本留下了原来的形制,只是空荡荡的房屋已经成为海鸟和鼠虫的乐园。倒塌的院墙后,草木长得正茂盛,几乎要把庭院的回廊吞没。要不是门上那只张开双翼的石狮,他们恐怕无法辨别这套宅院属于哪个望族。

  萨德兰草草打量了两眼。发掘银湾塔的喜悦之下,别的东西对他来说都不那么重要了。所以,年长的考古学者只简单感叹了一句:“再显赫的世系也有淡出历史舞台的一天,更别提哪个人了。”

  斯维因默默地点头。

  因为总是被沿途颓败却有着独特美感的景致拖慢了脚步,他走在考古队最后。偶然回过身去,斯维因突然发现,街角还有另一个人正沉默地凝视着化作废墟的飞狮公馆。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陌生人,长着基洛维王国境内少见的黑发,灰蓝色的眼睛里带了点绿,打扮像个四处游历的探险家。

  察觉到斯维因的目光,那人也扭过头与他对视,眼里满溢着斯维因一时难以理解的感伤。

  斯维因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开口搭话:“你好啊,请问你是——”

  体内流淌着托雷索之血,却不再冠以这一姓氏的陌生人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斯维因,又将视线移向考古队的背影,片刻便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千里迢迢“重返”玛伦利加的陌生人没有拿走任何东西,甚至最终也没有踏进院落半步,仅在离开前深深地看了一眼废墟上斑驳的飞狮石雕。

  海鸟高叫着从石狮头顶掠过,仿佛玛伦利加的游魂还在银湾的海风中歌唱。

  作者有话要说:  写作bgm:Our Mark on this World - Marvin Kopp

  全文完。

  这篇文写得有些艰难,特别是寻找可以作为参照和灵感来源的资料,但总体来说还是快乐的——我的初衷其实是“写一个自己想看的故事”,而不是“每个人都喜欢看的故事”,所以更多地体现了我自己的口味和兴趣。但如果有朋友能从中收获些什么(当然,不一定是快乐),那这个东西也算是增值了QUQ

  接下来稍微写点创作过程中的零散想法(不然我自己都忘了)

  *几年前摸鱼刚摸出大纲、连文名还没定的时候,故事还是以人物为中心的,虽然也有“玛伦利加”这个城市的设定,但其意义更多的是“这个故事发生在某地”;几年后真正动笔时,受接触到的文献的影响,想法已经变了,玛城反而成了真正的主角,变成“这里曾经发生过某个故事”。如果按原大纲写,虽然还是有库尔曼人入侵、玛伦利加陷落的背景,但莫吉斯总督大概不会死,前期的一些支线也不会出现(。

  *玛城其实从根源上就不是一个“完整”、“健康”的城市:它由帝国解体后的流亡贵族直接建立在一片未充分开发的土地上(普通渔村),最早的发展驱动力是外来资源,而非用时间和一代代劳动力完成积累的农业和手工业基础,缺少传统聚落的稳定成长曲线和战略纵深,也没有积极发展军事力量(没过三个世纪就开始吃老本),因远居东南沿海而缺少危机感,商业为中心的定位又使它高度依赖外部市场,可以说是繁荣而脆弱的。

  名为“商业城邦”、“城市共和国”,其政权与社会结构从创立之初就服务于贵族和商人的需求,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之间的矛盾被处垄断地位的城市文化遮蔽。但随着资源倾斜的加剧,阶级冲突愈演愈烈。而“机械降神”式的外敌没能成为消除内部矛盾的“安全阀”,反而加剧了城市的毁灭。

第七十八章 世间所留之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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