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203

  皇帝忽然眼神一亮,挑唇道:“是不是,今晚便见分晓。”

  月上中天,直庐内灯火燃尽,四下一片寂静。唐挽仰面而卧,正对上窗外一泓清亮月光。她心里还惦记着西北的军务。陈延光十年练兵,终于有信心能一举扫平鞑靼诸部。他上书向唐挽请战,可眼下大庸发展得正好,唐挽暂时不愿再起刀兵。

  那就来一场阅兵吧。壮我士气,扬我国威,适时的震慑也同样重要。而且,唐挽还想利用这场阅兵,完成自己的计划。

  忽然窗外传来脚步声,轻且浅。紧接着木门就被推开了。趁着月色,一个梳着鬟髻的女子悄悄走了进来。

  女子小步来到床边,勾头朝帐子里看去。这一看,正对上唐挽的眼睛。

  “呀!”

  女子惊呼一声,急忙向后退去。唐挽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哪儿跑!”

  双瑞就睡在隔壁。听见唐挽的呼喝,一骨碌爬起来就往外跑。唐挽的房内已燃起了灯火。双瑞一进门,就见自家公子披着外袍坐在桌边,脚下还有个嘤嘤抽泣的小宫女。

  “这……”双瑞瞪大了眼睛,“公子,你把人怎么了?”

  唐挽一瞪眼:“我能把她怎么?”

  也是。双瑞一想,又问道:“她没把您怎么样吧?”

  “她还没来得及。”唐挽眉头深锁,不耐地看了那小宫人一眼,对双瑞说道,“她今夜是回不去了,可我也不能留他。你出宫一趟,把魏三爷叫来。”

  那个拱卫司的魏阎王?双瑞无比可惜地看了那小宫人一眼,急忙退了出去。

  “别哭了。”唐挽沉声道。

  那小宫人早就吓破了胆,低声呜咽不断,哭得唐挽心烦。唐挽重重叹了口气,起身走到门外。眼不见,心不烦。

  她知道这一切都是皇帝在背后折腾。唐挽本无意与他纠缠,一则那些传言尚且伤不到她,二则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操心。可今夜这一出,却是有些过分了。往老师的床上塞女人,亏这小皇帝想得出。

  也罢。既然为人师表,就好好给学生上一课。

  皇帝这一夜辗转反侧。天刚蒙蒙亮,便急不可耐地唤来了内阁当值的侍卫。问之,昨夜唐公房中可有异动?答曰,昨天半夜唐公就被拱卫司的人给抓走了。

  皇帝大惊:“怎的会牵扯拱卫司?他们为何抓唐公?”

  侍卫答道:“是魏三爷亲自来拿的人。听说是,欺君之罪。”

  皇帝脑子一懵,怔坐当场。欺君之罪,女扮男装,可不就是欺君之罪么?这一下,可是坐实了民间的流言。

  皇帝原本的计划,便是利用民间的舆论。只要质疑的声音足够多、足够大,他认为唐挽总会耐不住压力,请求致仕。如此他便赢了。

  可朝廷却不能有任何回应。唐挽的身份毕竟特殊。三朝元老不说,还是显庆、建成两朝皇帝的老师,更是满朝上下公推出来的内阁首辅。她女子的身份一旦坐实,打的是朝廷的脸。

  他这个皇帝以后,还如何坐天下?

  可如今拱卫司这一抓人,便等于是朝廷表了态。不成,趁着现在还没人知道,得让他们立即放人。

  皇帝急忙站起身。还没来得及吩咐左右,就听门外侍卫报道:“陛下,内阁众阁老正汇聚于乾清宫前,为唐首辅请命。”

  皇帝顿觉眼前一黑。晚了,这便是要闹大了。

  ……

  “醒醒,吃早饭了。”

  唐挽慢慢睁开眼睛,盯着发霉的房梁看了半天,才终于缓过神来。鼻尖浮动的是久违了潮湿气息,她坐起来抻了抻胳膊,说道:“没想到诏狱的床还挺舒服。”

  魏三爷嗤笑一声:“你又不是没睡过。”

  桌上已摆了清粥小菜。唐挽觉出肚子饿了,也不客气,直接坐在桌边吃了起来。

  魏三爷没走,叼着烟袋靠在一边看着她:“吃完了就回去吧,我这儿留不得你。”

  “为何?”唐挽问,“粮食不够吃?”

  魏三爷嗤笑一声,说道:“昨晚是事急从权。我又没有接到命令,不能抓人。”

  自从那次通敌案后,朝廷对拱卫司的职能进行了调整。名义上它仍是皇帝的近卫,可实际上只听从内阁首辅、次辅两人的调遣,负责一切有关国家安全的秘密行动。

  “好说,一会儿我给你下命令。”唐挽道,“我估计不久就会有人来。不论来的是谁,先来回过我。皇帝也不例外。”

  魏三爷有些无奈,道:“你这又是何必呢?和皇上置气,把自己关起来?”

  唐挽笑了笑,没说话。

  魏三爷又盯了她一会儿,突然问道:“难道外面那些流言是真的?”

  唐挽夹菜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随口道:“你看呢?”

  “看不出来。”魏三爷连抽了两口烟,笑得意味深长。

  “哎,你要抽烟出去抽,这屋子又不通风,我还在这儿住呢。”唐挽道。

  “得嘞。”魏三爷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却又回过头来,说道,“唐挽,你要真是个女人,我魏三敬你是条汉子。”

  他说完就走了。唐挽愣了愣,随即摇摇头,无声地笑了。

  内阁首辅唐挽被捕,罪名是欺君。朝廷虽然没有发下正式的文告,可是京城没有秘密,流言早已在市井中传开。

  之前的种种推测,终于就此坐实。天华京报的那篇文章又被翻了出来,越来越多的人认定,这就是首辅唐挽的故事。

  不同的人在唐挽的故事中折射出不同的情绪。有人赞美她的勇气,有人歌颂她的功绩,有人钦佩她的才华。女子的身份给她这半生的经历都蒙上了一层浪漫的色彩。京城贵女中甚至掀起一阵男装的风潮。

  然而倾慕者只是少数,更多的人仍然无法接受这一事实。朝廷的大权、大庸的江山,全都掌握在一个女人手中?这未免太过儿戏。女人是什么?是纺织机前的劳力,是炉灶边的厨娘。美的是解语花,丑的是悍妒妇。女人是无知的、浅薄的、不可理喻的。国家的机器在她的手中,注定走向灭亡。

  男人们很激动。当然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激动。身处高位的学者尚且对这个消息存疑,反而是那些屡屡落第的失意书生,瞬间点燃了愤怒的情绪。

  一个女人如何能中探花?这其中一定有猫腻。她读书怎么可能读得过男人呢?定然是贿赂了高官,或者干脆爬上了主考的床。可恨啊,这荡|妇居然挤占了我们的名额。居然还有女人模仿她的样子穿男装,简直不知廉耻。圣人的三纲五常都忘了吗?必须杀一儆百,维护礼道秩序!

  此事该找谁?内阁定然是靠不住的,那群草包连男女都分不清,竟然选了个女人做首辅。好在我们还有君父,就直接向君父上书吧!

  讨伐唐挽的奏表一挥而就,虽然没什么文采,好在意思都说清楚了。曾经他们无比敬仰的唐公,变成了笔下无耻乱国的罪妇。他们要求皇帝斩杀唐挽,裁撤内阁,以正纲常。愤怒的书生们挨个签上自己的名字,每一笔都写得无比郑重。他们期待着皇帝看到奏疏能一眼就记住自己。若能博得圣上青睐,从此平步青云,就再也不用经历这磨人的科举了。

  这封上书被贴在了皇宫的玄武门上,转眼天下皆知。夕阳铺洒的宫城夹道中,楚江由东向西往宫外走,沈言卿由西向东往宫内行,正走了个对脸。沈卿彦躬身行礼,楚江点了点头。

  也没有旁的话可说,两人错身而过。却又在一瞬间,对上了彼此的目光。

  于是交换了位置,又相对行了一礼。转过身,渐行渐远。

  御书房内灯火明亮,诏狱牢房月色西沉。沈卿彦和楚江,一个站在明黄的灯光里,一个站在素白的月色中,向着面前的人倾身下拜。

  “陛下。”

  “老师。”

  皇帝转过身,眸中焦灼难耐:“可曾见过老师了?”

  沈卿彦低头答道:“老师不肯见我。”

  “可曾见过皇上了?”唐挽淡淡问道。

  “陛下正因那份上书而大发雷霆。”楚江答。

  唐挽一笑,道:“那狗屁文章,难怪皇上会生气。”

  楚江也笑了,道:“所以说,那些屡试不中的书生,并不只是因为运气差而已。”

  唐挽低声笑了起来。

  “下一步,老师打算怎么办?”楚江问。

  唐挽道:“咱们不如来猜一猜,皇上打算怎么办。”

  “陛下,容臣说一句,首辅杀不得!”沈卿彦急急说道。

  “朕知道!”皇帝双手扶着桌案,低垂着头,“朕若真的做出了弑师之举,还能算个人么。”

  “陛下,您就向首辅低个头吧!再这样下去,当真无法收场了!”沈卿彦声音颤抖。

  “陛下会低头么?”楚江蹙眉问道。

  “不会的。他不会杀我,却也不会低头。”唐挽眸光流转,“我得再推他一把。”

  皇帝双眉紧蹙,敛尽眸中痛色:“老师,切莫逼朕太甚。”

  “陛下意欲何为?”

  “老师意欲何为?”

  皇帝豁然抬头:“传朕旨意!明日,朕要亲自视朝!”

  唐挽淡淡勾唇:“通知众阁老,解散内阁。”

  建成十年六月初三,皇帝下诏视朝。同一天,内阁众阁臣同时上书请辞,言曰“顺应民意,还政于君”。建成皇帝的第一个早朝,迎接他的是空荡荡的乾清宫。

  帝王之怒,勃然而发。

  第一件事是废止廷议,所有政令仍须御笔朱批;第二件事是禁海闭市,一切银丝,皆归府库;第三件事是重征商税,所有遗漏,三倍补交。皇帝气得眼睛都红了,他再也听不进什么道理。凡是唐挽提倡的,他要一力压制;凡是唐挽建立的,他要尽数毁灭。就像是一个终于挣脱了枷锁的孩子,用破坏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新法的建成用了漫长的十年,可毁掉它,只需要一个月。再也没有人有心情议论唐挽的身世了,从京城到地方,百行百业,人人自危。朝政变了,人们眼前一片灰暗,不知前途何在。

  皇帝的本意是发泄。一切都砸了、毁了。待他清醒过来,也生出懊悔。可劝谏的奏疏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封由一封的辞呈。走吧,都走。你们的心在唐挽那边,根本不与朕在一处!

  好在皇帝也不是全然无人可用。沈卿彦还在,还有他那几个同年,都是入朝没多久的年轻人。年轻有年轻的好处,能与自己想到一处去。凑一凑,倒也够组成一个新内阁了。

  皇帝有意让沈卿彦做首辅,可他却坚辞不受。没办法,詹盛钧最积极,那首辅就给他做罢!

  新内阁上任了。六部、三司,都换了新的首脑,总算填满了那些空缺。局面终于稳定,接下来便要大干一场。他要让老师看看,离开了她和她的新法,大庸照样能蒸蒸日上。

  皇帝无疑是勤勉的。御书房整夜整夜亮着灯,大小奏折,他悉数批阅,未曾有一件慌怠。他聪明,各部的政务,多看上几遍也就懂了。可是渐渐又生出些别的疑惑来。

  工部和户部似乎总是在吵架,无非是款项对不上数目。皇帝责令查账,查了半个月,仍是对不上;兵部数次上奏,请求处置顾争鸣和陈延光,理由是两人屡次违抗中央政令,疑有反心。可西部的边防,离了这两人又如何能行呢;吏部总是在缺人,户部的税银又总是收不上。大庸的车轮似乎已经陷入了泥潭,可大臣们的奏疏中,却是一派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

  皇帝分不清是谁在说谎,他决定亲自出宫去看一看。

  他派人去唤沈卿彦,沈卿彦却不知去了何处。皇帝也没了再唤旁人的兴致,于是换了身常服,独自出了宫。街市上行人如织,百行百业,生机盎然。皇帝心里轻松了不少,看来情况也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样糟糕。

  街市上再也听不到有人讨论唐挽的消息,果然百姓都是健忘的。这才不过三个月啊,所有的流言蜚语,所有的丰功伟绩,都一同覆灭了。皇帝觉得自己已经赢了,可不知为何,他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

  回宫之后,就下旨把老师接出来吧,皇帝心想。她终是为大庸奉献了一生,朕会好好安置她。

  虽然唐挽输了,可她仍是朕的老师。

  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北门边。稷下学宫仍旧热闹,此时台上正有人开坛宣讲,台下是一层又一层的听众。皇帝寻了个角落站定了,问身边的学生道:“今日是谁讲课?”

  学生满脸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向着台上拱了拱手,道:“自然是名动天下的唐翊唐先生。”

  原来是……唐翊。

  皇帝极力向看台上望去。无奈距离太远,他极尽目力,也只能看到一袭白衣。唐翊的声音却是清晰地传来,带着记忆中渺远的熟悉之感。

  “先生,当今皇帝倒行逆施,官员昏聩无能,商不言商,长此以往,恐怕建成一朝十年的心血都将毁于一旦。您有经天纬地之才,为何不入朝力挽狂澜,解救黎民于水火?”台下,一个学生高声问道。

  台上的人轻笑一声:“唐翊没有那么高远的志向。论起经天纬地之才,唐翊心中之人莫过于首辅唐挽。可她如今的下场又是如何?朝廷并非没有贤才,只是不得人心。”

  “可听说那唐挽是个女人。”

  “是一个扫清倭寇,荡平鞑虏,缔造了建成盛世的女人。”唐翊道。

  台下众人纷纷点头。诚然,比起眼前的皇帝,当初唐首辅的治下,一切都要好上太多。想必人的贤能与否,原与是男是女没什么关系吧。

  继而又有人问到:“请问先生,《建成新法》可还有希望么?”

  唐翊淡淡道:“你认为有,那便有。你认为没有,便没有了。”

  “请问先生!”皇帝忽然开了口。他站在最后,声音越过人群,投向那人。众人皆朝他看来,“如果当今皇帝励精图治,一心为公,可是朝政庞杂,他力不从心。你可愿回来帮他?”

  台上的人沉默了许久,终于缓缓说道:“不会。我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

  自知之明……好一句自知之明。

  广场上的人群渐渐散去。夕阳西下,天地间一片宁静。远处人家炊烟升起,皇帝一人孑然而立,便生出一种旷古未有的孤独。

  他抬眸,沈卿彦竟站在自己面前。

  皇帝淡淡一笑:“你是何时来的?”

  “从开始就在,”沈卿彦道,“我想看看,我从年少时就倾慕了许久的唐翊,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如何?”皇帝问。

  “果然不错,”沈卿彦点头,“可我曾见过更好的。”

  “陛下,还记得那年初见时,您说过的那番话么?”

  ……“法者,天下之公器也。纵观历朝历代的覆灭,无不是因为上位者专权乱政”……

  ……“内阁的几位阁老已是百官之首。论特权,除了皇帝便是他们最大。他们何苦立下这样的规矩来限制自己呢?正因为他们有着大智慧、大洞见,才不惜牺牲眼前的个人利益,为江山的长治久安谋划。”……

  ……“新法纵然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也是可以谅解的。可以改,却不可废。”……

  沈卿彦的眼中隐隐含着泪光:“臣一心追随的,是那样一位睿智洞达的君主。可眼前的人,已越来越不像他了。”

  “你也要弃朕而去么?”皇帝说。

  沈卿彦低身一礼,道:“请恕臣愚钝,无法再伴君左右。”

  广场上有一群鸽子飞过,沈卿彦最后的半句话,便淹没于鸽哨声中。皇帝仰起头,轻轻摆了摆手。那人便转身离开了。

  皇帝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走到了眼前的境地。回宫的路上,他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究竟是哪一步错了呢?他想了好久,终于想明白了。当大庸是皇帝的,所有人都妄图从锅里分走一块肉。只有当大庸是天下人的,天下人才会为它添火加柴。

  可是晚了。他为它添柴的能臣良相,都不知去往何处了。

  詹盛钧一直在乾清宫焦急地等待着。他说陈延光的大军公然违抗命令,已然开拔,向着京城而来,恐有逼宫的危险:“请皇上下令,杀了陈延光,收回兵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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