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内阁晨会已接近尾声。唐挽高坐上首,签下最后一份文书, 递给冯晋阳。

  “今日就到这儿吧, ”唐挽道, “政令的颁布只是开始,最要紧的还是施行的效果。要多与地方官交流,让他们能够领会朝廷的精神。辛苦诸公了。”

  “元翁辛苦。”众阁老起身行礼,三两结伴, 离席而去。

  唐挽摘下眼镜,揉了揉酸胀的鼻梁。昨夜她只睡了两个时辰,又开了一早上的会, 眼睛有些干涩。她阖目养了一会儿神, 再睁开眼, 对面墙壁上的那副字便入目而来。

  以威福还主上, 以政务还诸司, 以用舍刑赏还公论。

  字是徐阶的亲笔。写它的人未能做到的, 便留给后来人。

  元朗离去后, 褚春彦接任了翰林党党首的职位。这位经验丰富的老臣以怀柔之术安抚了党内的恐慌,并且协助唐挽重组了内阁。新内阁中, 东阁党占据了主要席位, 但如褚春彦、楚江这样的翰林党人, 也获得了重用。

  变法的车轮,需要每一位朝臣的推动。唐挽是一位有远见的领袖, 她主张“君子和而不同”, 要求两党搁置矛盾, 共谋发展,获得了朝廷上下的一致认可。一切都朝着她心中的方向向前推进,可总还是差一点。

  “老师。”

  楚江去而复返。唐挽望着他,问道:“怎么又回来了?”

  “刚才晨会上忘了件事,想和老师商量。”楚江说着,在桌边坐下来。又从怀中取出一封文书,递给唐挽,道,“老师请过目。”

  《廷议法》

  竟是一项新草案。

  唐挽大致浏览了一遍,唇边勾起一丝微笑。楚江不是忘了,他是太清楚这个东西将会引发怎样的震动,故而私下来找唐挽。

  法案中,对于廷议的形式、权力、义务等做了明确的界定,确立了廷议在朝廷行政中的地位和流程。廷议选举内阁首辅,首辅组织内阁,内阁向廷议述职。未经廷议,皇帝不得颁布或废止法律、不得征收税金、不得组织军队。廷议内一切言论自由,皇帝不得追究任何责任。

  这项法案虽然叫《廷议法》,其实最根本的目的是限制皇权。

  “这是你自己写的?”唐挽问。

  楚江点点头,观察着她的反应。

  “可给别人看过?”唐挽又问。

  “只给老师一人看过。”楚江道。

  “那就好。”唐挽将文书收入袖中,道,“就当你没写过。”

  唐挽站起身,缓步朝外走去。楚江愣了一愣,唤道:“老师!您不认可吗?”

  唐挽脚步一顿,道:“你为什么觉得我会认可?”

  楚江心头灰暗,可他仍是不死心。他几步来到唐挽面前,说道:“当初在国子监,您教导我们的话仍在耳畔。若是连老师都不认可,那学生可真就是孤掌难鸣了。”

  唐挽与楚江的师生缘分其实很浅。她对这个学生仅仅限于传道授业,未曾像对孙钊那么尽心。每个人的心里都有偏爱,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可没想到有心栽的花长得中规中矩,无心插的树倒是硕果繁茂。

  人生的乐趣,便在于这些意外和惊喜。

  “我如果不认可,你现在已被下了大狱了,”唐挽含笑拍拍他的肩膀,说道,“沉住气,时机还未到。”

  楚江脸上瞬间有了光亮。他切切望着唐挽,问道:“老师以为何时才是时机?”

  “这个啊……”唐挽抬头,指了指头顶青天,“天机不可泄露。你只管等着瞧就是。”

  唐挽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说道:“对了。如果有一日我身陷囹圄,你可记着要来看看我。”

  楚江一怔,未解唐挽话中深意。再想询问却来不及了,唐挽的身影已消失在宫墙弱柳之下。

  今日是五月初五,家家户户焚艾驱邪。这半年来,唐府小灾不断。先是莞儿意外落水,缠绵病榻三个月,好在性命无虞。后来又听说唐翊在讲学的途中坠了马车,也是差一点就要坐一辈子轮椅。两个孩子接连出事,凌霄都急出了白头发。正逢端午节,便拉着唐挽去云间观进香祈福。

  回来的时候已近傍晚。马车在府门前停下,门房里当值的小厮纷纷出来迎接。唐挽先一步踩着脚凳下车,忽然从门口石狮子后头蹿出一个人来。

  “唐首辅!”

  众人都懵了。还是双瑞反应快,大喊一声:“给我摁住!”

  小厮们七手八脚将人按在地上。那人也不挣扎,只是高声叫道:“唐首辅!您就回答我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就好!”

  这句话怎么这么耳熟呢?

  此时凌霄也下了车来,高声喝道:“哪里来的小毛贼,也敢在首辅门前撒野。双瑞,送到顺天府去!”

  “是,夫人!”

  “等一下。”唐挽想起来他是谁了。

  刘思义从地上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土,冲唐挽咧嘴一乐:“首辅大人,又见面了。”

  唐挽摇摇头:“你何必呢。”每次不是翻墙就是遁地,搞得这么惊心动魄。

  “只要大人回答我一个问题,怎么都行!”

  “公子,您可别搭理他!”双瑞急急说道。上回这人作的妖他还记着呢。

  唐挽瞥了刘思义一眼,侧身扶了凌霄,往大门走去。

  “唐首辅,你是男人吗?”刘思义高声喝道。

  这句话带着骂架的气势,在场的小厮们都愣了一愣,想不通自家老爷和这人到底有什么恩怨。唯有凌霄和双瑞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慌。

  唐挽没有说话。凌霄迅速给了双瑞一个眼神:“打出去。”

  两个小厮上前架着刘思义的胳膊往外拖。刘思义两脚蹬着地面,死死地盯着唐挽的背影,高声道:“首辅为什么不说话?各家京报都已得了消息,瞒不住的!只要您说一句,天华京报定然会为您辟谣。首辅您说话啊!”

  唐挽豁然转过身,眼中明灭不定。凌霄拉住她的衣袖,对双瑞道:“这人疯了,送到顺天府去,快!”

  “松开他。”唐挽开了口。

  小厮们停下动作。刘思义终于挣脱开来,伏在地上喘着粗气,道:“唐首辅,承认自己是个男人,有这么难么?”

  唐挽淡淡一笑,道:“不难。我只是不想说。”

  唐挽转身而去。唐府众人也纷纷离去,空旷的长街上只剩了刘思义一人。他双手撑在地上,漆黑的双眸倏然闪过一道亮光。

  “到底是怎么回事?”凌霄追着唐挽走入书房,“那人如何会知道?你刚才为什么不干脆抓了他!”

  “听他刚才的话,应该也是听人说的吧。想必全京城的私报行都已经知道了。”唐挽华亮一根火柴,点燃桌上的油灯。她的手很稳,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怎么会……消息如何会走漏?”凌霄跌坐一旁,喃喃道。

  唐挽将灯罩扣上,淡淡道:“纸不包火,绵不藏针。”

  “难道是府里又出了细作?”凌霄霍然站起身,“不行,我要清查上下,非得把细作找出来!”

  她说着便往门外走。唐挽一把拉住她的衣袖,眸光一派沉静:“夫人,稍安勿躁。”

  凌霄望着唐挽淡然的双眸,蹙眉道:“你……早就知道?”

  唐挽含笑摇了摇头。事发突然,她如何能料得到?她的淡定,是因为她早有准备。

  打从她踏入官场的那一天起,就时刻准备着这一天的来临。

  “这些年,你辛苦了。”唐挽对凌霄说,“上上下下,里外操持。三十年朝朝暮暮,你敬我护我,一如当初。人|妻之职,没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

  凌霄鼻子发酸:“你说这些做什么?”

  “也是时候了,别再为我担心,”唐挽道,“前些日子莞儿说想回琅琊。不如你送她回去把。”

  凌霄眸光一凛:“我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你。”

  唐挽笑道:“你也不必想得那么严重,一句莫须有的谣言还伤不到我。你和莞儿都是我身边最亲近的人,我担心有人在你们身上作文章。”

  这话说的有理。唐挽是堂堂内阁首辅,朝中根基深厚。就算这谣言散布出去,有没有人信都未可知。

  “你知道是谁做的?”凌霄问。

  唐挽含笑点了点头。

  凌霄顿时松了口气。她跟在唐挽身边这么多年,对这人的行事心里有谱。唐挽虽不擅于先发制人,可只要她有了准备,就未曾输过。自己和莞儿留在这里,也许真的会给她添乱。

  “那我明日便带莞儿走。”凌霄道。

  唐挽眉心舒展,嘱咐道:“去了可以多住些日子。我这边的情况,不要告诉元朗。”

  “我与他没话说。”凌霄想了想,又说道,“他那人心眼多。要是自己猜着了,可不怪我。”

  凌霄的马车于次日离开。临走前,她又忍不住嘱咐了许多,才拉着莞儿上了马车。好在双瑞是个让人放心的,唐挽也绝不会吃了亏。凌霄想,等把莞儿送到了,她便早些回来。

  凌霄离开后的第二天,又是天华京报发刊的日子。这一期的文章,却在京城里掀起一阵骂潮。

  文章的标题引用了一句戏文,叫做《谁知乌纱罩婵娟》。文章似纪实又像话本传奇,写的是一个忠臣遗孤女扮男装、科举为官的故事。这题材本算不得新奇,从古至今类似的传奇演义多如牛毛,可耐不住百姓爱看。尤其文中发生的故事与眼下市井生活颇为契合,读来让人有亲切之感。

  文章在百姓中流传开来。看得人多了,便有心细的发现了其中的问题。文中的女子是广西柳州人,以探花功名入仕,外放多年回京,最终成为内阁首辅。这些细节都与当今的唐阁老十分相似。

  唐阁老男生女相,这一点天下人都知道。写这故事的人究竟是什么目的?是恶意的调侃,还是有心的抹黑?文人们率先坐不住了,纷纷发表文章进行抨击。用一个人的外貌来进行调侃已是泼妇骂街一般的行径。更何况被调侃的人,还是社稷的有功之臣。

  泼皮、无赖、小人行径。刘思义本想借着这个机会再火一把,没想到被骂了个狗血临头,临时加印的五千分报册也都砸在了手里。他独自坐在幽暗的报房中痛定思痛,回想那日唐挽的反应,他有八成的把握这事儿是真的。他这次栽了一跤,只是因为他准备的不够充分。他必须要拿出证据来。

  刘思义与唐挽没有私仇,可此时他已经顾不上唐挽的处境了。他必须揭露唐挽的女人身份,才能给自己、给天华京报正名。

  就在这场小风波即将平息的时候,有一篇文章横空出世。这一回刘思义不再遮遮掩掩。他卯足了力气,笔墨如刀,直指唐挽。

  这一次他不再讲故事,而是直白地罗列证据。唐挽年近五十为何不蓄须?她一生不纳妾,唯一的儿子也不知所踪,又是为何?她祖籍广西柳州,为何当地却无宗祠?至和九年科举验身的名册上,为何独独不见她的名字?

  这接连的发问再次引起了文人们的注意。这回看上去是做过点功课的,那便值得论上一场。岂止唐阁老不蓄须?曾经的谢阁老也不蓄须。不留胡子就说人家不是男人,未免太过武断了吧?不纳妾也是污点?朝廷不鼓励官员纳妾,这是以身作则!至于盯着人家的儿子、宗祠,只能说你未免太闲了。

  随即又有至和年间的老人出来说话。当年唐挽参加科举时是误了时辰,坐在露天的雪地里考的试。那样折胶断指的寒冷天气,尚且得中探花,这是真本事。你有功夫写文章诬陷人家,不如自己先去考个进士的功名来。

  文人们好逞口舌之强,只管骂得畅快。可少不得有闲不住的,要去真正查验一番。一查,竟又翻出了更多的细节。

  这一次的疑问与凌霄有关。世人都知道她在嫁给唐挽之前曾经出家为道,却不知她出家前竟是苏州知府的小妾,且还艳名远扬。苏州一案她不知所踪,直到三年后才出现在花山,成了唐挽的夫人。听说她刚到花山半年便产子……莫非她的儿子,不是唐挽的骨肉?

  随即又有人查到了柳州的户籍。唐挽参加院试前曾改过一次名字,叫赵政。虽然有些奇怪,但赵政好歹也是个男人的名字。继而又有人发现了赵政的户籍,也曾经改过一次名字,原名叫唐婉。

  两个户籍更改的时间一致,不难猜测是被调换。而这个唐婉,正是曾经内阁首辅唐奉辕的女儿。

  忠臣遗孤、女扮男装……那个故事,似乎并非空穴来风。

  这样的消息,传播起来总是飞快。几乎眨眼之间,街头巷尾、茶楼酒肆,人人都在讨论着首辅的来历。沈卿彦的轿子绕过人群聚集的小巷,一路踩着流言,由安上门悄然入了皇宫。

  “如何?”皇帝盘腿坐在暖阁软榻上,扬眉问道。

  “不出陛下所料,”沈卿彦道,“那些文册本不难找,再加上适当的协助,传播起来比我们想的更快些。”

  “太好了。”皇帝合上书,下得榻来,“首辅是什么反应?”

  沈卿彦蹙眉道:“元翁……并无反应。”

  “什么?”皇帝一怔。

  沈卿彦仔细回忆了一下,说道:“行止坐卧,一如平常。最近内阁忙于年底的阅兵大事,元翁夜间经常歇在直庐中。”

  皇帝蹙眉,方才脸上的兴奋一扫而空。他暗自谋划了这么久,才终于闹出些动静,老师怎么会无动于衷呢?眼下皇帝的感觉,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窝火。

  “皇上……元翁他……他果真是……”沈卿彦斟酌着词句,可半天也说不出那两个字。睿智如圣人的唐阁老,怎么可能是个女人呢?

  “朕也不知道!”皇帝道。他原已有八分肯定了,当初吴怀来找自己求救的时候说得那般恳切,况且后来查到的这些证据也不会有假。可唐挽这幅浑然不怕的态度,又让他心里发虚。

第2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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