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破脸皮

  待伊束冷静下来, 仍然被这事气得咬牙切齿,只是如今她的目的达到了——伊禾对江昭死心。可她从未想过,江昭会在伊禾的婚事上做文章,一手葬送她的后半生。

  杀人诛心, 也不过如此。

  伊束太阳穴突突的跳, 她用手勉力支撑着自己的额头, 望向地面,对吴斐然道:“你替本后去劝劝你妹妹。”说完就摆摆手, 将满地的宫人内侍都打发出去。

  她想清净一会儿。

  吴斐然闻言,躬身行礼, 应了声是, 就径直向伊禾居住的侧殿行去,一时间,殿中又只剩下伊束与之桃二人。

  之桃掐着手心立在一旁, 有一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当初伊束为了一己之利偏要江昭娶陈嘉乐为皇后, 那时就可预见有今日之后果, 更令人难过的是,她在做那件事时,从未想过江子羿会作何感受。

  这事, 她着实做得过份了些。

  之桃想罢,复埋下头,不做言语。

  伊束混沌着想了许久, 从心底生出一阵呕吐感,旋即下地,连鞋子也没顾得上穿,就扑到墙角的秽桶上大口大口的吐了起来。

  让旁人都瞧得出此事对她的打击, 令她呕心抽肠。

  之桃上前为她顺气,用手一下一下的轻拍她的后背,伊束漱完口,原本已无事了,可之桃放心不下,仍然去太医院传了御医,不过一会儿,太后生病的消息就传遍了宫城内外。

  江子羿正在府中批阅奏折,后院的阁楼上传来的是侍妾们玩牌笑闹的声音,温准从外院疾步而来,将打探到的消息一一禀明,先是伊禾与江新已恭领圣旨,而后又报,太后气急,病倒在床。

  江子羿将手中的毛笔放在砚上,立刻问道:“几时的事?”

  “就在方才。”温准说完就退了下去。

  江子羿躺在椅中,用手摸着下巴,思忖着自己此时到底该不该进宫,这事是他允许江昭做的,伊束早晚要找到他头上,与其等到那时,倒不如先去试探她的意思,看她是怎样想的。

  若能平安渡过,他便从心底里认为伊束是个公正无私之人。

  如是想着,他从椅中起身,对小厮吩咐道:“备马进宫。”

  此时的高泉宫中,吴斐然已至伊禾身旁,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开口,遂寻了个位置在她身旁坐下,静静的陪伴着她,看着她。

  伊禾坐在地上,将头埋到双膝之间,用手紧紧环住自己,似在这偌大的宫城中寻找一个对自己而言,完完全全安全,与外界隔离的自由地。

  在江昭的赐婚圣旨来到的前一刻,她心里还盼望着姑姑有一日能明白他们之间的感情,能允许她入宫和江昭相伴终身,她是多么天真啊!直到圣旨被王玉念出的那一刻,她才明白,原来他们的两小无猜,两情相悦,都只存在于她的脑海。

  于江昭而言,她不过是一枚能够击溃父亲与姑姑的棋子罢了。

  她心里又酸又涩,却不能言语,只能恨透自己,看了几本劳什子《牡丹亭》、《镜花缘》就当真以为自己也能像话本子里的男女主人公一般,通过一番努力争取到自己的幸福。

  想到此处,伊禾更加痛哭流涕,她深恨自己离经叛道,不肯听从姑姑的安排,原来这世上对她好的,从来就只有父亲和姑姑,如今自己要嫁给御史之子,这下半辈子,可见是毁了。

  伊禾暗自想着,江昭的心,即便是块儿冰,也该被捂化了吧?难道真是石头做的?这么些年了,不热也不化,一如从前。

  吴斐然从腰间掏出一块方帕,用手拍了拍伊禾的肩膀,温声道:“伊禾,别要哭了。”他实在不知如何才能安抚她已千疮百孔的心。

  伊禾的哭声渐渐低了下来,她抬起头,一双眼布满血丝,脸上红彤彤的像是眼泪淌过的皮肤都脱了一层皮,令人心中不忍。

  “表哥。”伊禾唤吴斐然一声,遂抱着双臂,将头侧放在上头侧脸去问他:“你也要怪我识人不明吗?”说着,伊禾吸了吸鼻子,克制自己的眼泪不再夺眶而出。

  吴斐然见状,心疼不已,遂连连摆手,道:“不是的,太后让我来劝劝你。”话毕,他就发起愁来,“我不比你好到哪里,这话我也劝不出口呢。”他说完,呆愣的笑了笑,似在自嘲。

  伊禾点点头,道:“我知道,你从前就心悦项家小姐......”说到这里,她似乎明白了吴斐然的处境,又埋下头去,低低的抽泣起来。

  “妹妹,你不必自苦。”吴斐然在脑中细细想着从前他与江新相处的点滴。

  江新有体面的出身,得体的皮囊,性子虽然纨绔一些,可也算得是这京城勋贵子弟中的佼佼者,平时为人处世极有条理,只有一点不好,他爱喝酒,曾酒后误事,遭到太后斥责。

  若要说他与伊禾成亲的不好之处,那便是他的父亲痛恨伊石,他的身后是江氏旁支,他从未偏向后党,想必往后也不会被后党拉拢。

  两党呈水火之势,他并没有能力安然斡旋其中,这是横在他们之间的一道天堑,无法越过亦无法填平。

  吴斐然想到此处,只捡好听的话说给伊禾听。

  “这江新我曾在春闱时见过,写得一手好策论,是当年的探花,也算得年轻有为。”这是江新的真实情况,可他一一说完,伊禾就抬着泪眼问他:“哥哥怎么不说他性情跋扈,生性风流,曾与上林苑一个清吟小班的姑娘做花头,而今已经将人纳为侍妾。”

  伊禾从前因为母亲的出身而被众人欺辱,她心里恨透了这世间所有的秦楼楚馆,她无数次的想过,若是中北变法能够取缔这些场所,那将会有多好。

  所以江新这号人,是她从心底就无法接受的。

  吴斐然被她问得愣住,正想反问她为何知道的如此清楚,便想到她父亲母亲的结合,遂埋下头,又拍了拍她的肩膀,没再说话。

  旁人都道伊尹父女相像,可他却觉得这二人正是两个极端,父亲爱身份低微之人,女儿却爱这世间身份最尊贵之人。

  真是可叹可笑。

  吴斐然想到此处,忽而从正殿传来宫人内侍请安的声音:“参见信阳君。”众人低呼。

  江子羿一入殿中,之桃就探着头迎了出去,将他引进内殿,而后领着一众当值的宫人退出殿去,留他们二人独处。

  伊束方才想到伊禾的婚事就呕吐不止,此刻正半躺在榻上休息并平复心情,一听到江子羿来,她才恍惚想起,江子羿已许久没来过高泉宫了,不知怎的,她从心底生出许多话,想要一吐为快。

  “不必起床。”江子羿见她起身,连忙迎了上去,让她又躺回床上。只见伊束捏着帕子,捂在嘴边,忍不住咳嗽起来。他连忙端起桌上的清汤,吹了吹,道:“润润嗓子吧。”言谈举止见对她很是关心。

  伊束别过头去,不肯喝下,江子羿的手僵在空中,眼光却被她手里那方手帕吸引了去,遂放下汤碗,问道:“可否给我看看?”说着就去拿手帕。

  “怎么?”伊束满腹狐疑,当年东岳庙前擦身而过,他连自己的脸都不记得,难不成还记得这方手帕?

  江子羿接过,只颔首笑着说:“有几分眼熟。”就又将帕子递还给她,并未表现出要追忆往事的意思,伊束在心里叹了口气,想起自己牵挂他的日日夜夜,对照今日之情状,终究觉得自己是被上天垂怜的。

  “现在可好些了?”江子羿温声询问。

  伊束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只答:“好多了。”而后自顾自起身,坐直了身子,对他道:“我想起来走一走。”此时情态全然不像往常那般强势,反而添了几分柔情。

  江子羿确定她不再头晕恶心,这才扶着她,在殿中行了几步。二人沉默着,似乎都在等对方先开口打破寂静,最终还是江子羿忍不住问道:“你哭了?”

  江昭如此对待伊禾,她怎能不心悲?

  伊束摆摆手,想到今日的圣旨上只有江昭的玉玺而没有江子羿的私章,想必他不知此事,遂问:“公子可知江昭当初想让伊禾入宫为妃,被我制止后,他今日做了什么?”带着几分怨愤。

  “甚么?”江子羿侧头问她,心里直打鼓,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今日下旨要伊禾嫁给江新。”伊束说完,气得发抖,江子羿适时接话,哦了一声,感叹道:“这后生可是前途无量的。”似在夸赞江昭此事做的漂亮。

  伊束才不管他前途亮与不亮,她只管这人品行是否端正,闻言便更生气,向他解释:“你知道这江新是御史家的长子,他家与我家,素来不合。”

  “怎会不合呢!”江子羿在心头嗤笑一声,这还不是贪心惹的祸,又故作姿态的问:“若我没有记错,你临朝称制还是御史提出的吧?”

  这话叫伊束听出几分嘲讽之意,可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甚至到了这一刻,她仍然觉得江子羿高高在上,并不通人情世故。

  “后来的事你不知道,我也就不说了。”伊束匆忙盖过这一节,又道:“总之两家因些小事结了仇,要伊禾嫁给她家做儿媳妇,她下半辈子可就毁了。”话到此处,伊束已是恨得咬牙切齿,她巴望着江昭就在眼前,她要上去给他几个巴掌,打个痛快。

  江子羿笑笑,又问:“难不成我江家男儿在你眼里就如此不堪?”说完便笑意盈盈的瞧着她,等着她的回答,他似乎很渴望听见不一样的答案。

  “我可没有那个意思。”伊束将头一转,不再看他,反而是继续向前走,看着园中满架藤萝,葱葱郁郁,一切都有生得活力,可伊禾却与这一切格格不入,她将在最好的年华,被她最心爱的男人毁掉她的后半辈子。

  如樱花一般惨烈。

  她做姑姑的,却不能阻止此事,难免会心有不甘。

  遂忍不住将自己的心里话都一一说了出来。

  伊束一边向前,一边娓娓道来:“这江昭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幼时心地纯良,是我入宫后第一个给予我温暖的人。”说到此处,她念起那年她在宫中受气,是江昭替她解围,不由得语气也软了下来。

  江子羿跟在她身后,点点头,心道难为你还记得。

  就又听伊束道:“正因如此,这几年来他韬光养晦,我也不曾为难于他。我见他日复一日成长起来,心里又惊又喜,可却不曾想,他将主意打到了伊禾身上。”她不能理解,怎么的心疼的孩子要伤害她最疼爱的侄女。

  伊束将话说的太过主观,于江子羿而言,孩子们的事都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伊束全然怪罪江昭,让他心有不悦,可他却并未表现出来,只是在心中嗤笑一声,道:“你这话可就有失偏颇了。”

  伊束没有听出他弦外之音,只问,“何处有失偏颇?”

  “自古以来,哪有孩子犯错,不先让自己孩子检讨,反倒头一个去怪罪别家孩子的。”

  江子羿深记得年幼时,他与旁人起了争执,分明是别人不对,可每次都是他被宁王先教训一番再主持公道。

  “公子是说,我没将昭儿当做自己的孩子?”伊束回身,与他四目相接,满是疑惑,她越发看不明白江子羿是什么意思了。

  “哪里哪里!”江子羿摆摆手,又颔首,恭顺道:“太后接着讲。”我倒要瞧瞧你到底对昭儿有多少牢骚。

  伊束听罢,又走回去拖住他的手,一路向前,并未对他设有心防,于是接着说,“我从未想过,江昭能如此心狠,将伊禾玩弄于股掌之间不说,被我戳破此事,反倒釜底抽薪,将伊禾嫁与仇人,竟是要毁了她后半辈子才肯甘心一般。”

  这话说得不错,当初江昭也深恨被他打乱了自己的盘算,所以做戏给那楚茉看,目的就是要她传话给伊禾,让她姑侄俩大闹一场。

  他心里才会痛快。

  伊束说着,愤恨的情绪越发明显,江子羿的手被他抓得生疼,也并未出声,只是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背,安抚她道:“江新分的清轻重,你就安心吧。”

  这话原为让伊束安心,可一落进她耳朵里倒像是将伊禾的终身大事视若草芥一般,刺得伊束心里又酸又胀,连带眼眶也红了起来。

  伊束一把甩开江子羿的手,寒声辩解道:“姑娘家一辈子最要紧的就是嫁人,江昭他毁了伊禾的一辈子,我怎能安心!”

  “伊禾的是一辈子,我昭昭儿的就不是一辈子了?”江子羿见不得她如此不可理喻,被她激得发怒,索性不再憋着,只道既然今日你要与我分个谁对谁错,我便与你分个明明白白!

  “《诗经》里曾有一言,士之耽兮,犹可脱也。江昭醉心朝政,皇后并未对他造成几分影响,可女子不同,嫁了人就是一辈子的事。”

  伊束如此强辩,只听得江子羿一声嗤笑,想起自己与伊束情定时,曾在心中笑话这位作者恐怕从未历经情-事,哪知“士之耽兮,也不可脱”,如今听她这番论调,自己的真心倒像是笑话一般。

  江子羿自心底生出一阵心痛,可他面上犹带着几分骇人的笑意,像壮士赴死前的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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