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六天的时间, 从集庆到瑞州, 就算是最快的马都无法到达, 赵普胜却是带着他带走的两万兵回来了。与他同回的还有满身是伤,连站立都需要人搀扶着的项普略。

  赵普胜双眼通红, 嘴唇紧紧抿着,让士兵们各自安排着歇了,然后有些不忍心地开口道:“我还是赶紧为你寻个医师吧,向小师弟说话不急于一时的,帮你把伤看好了才是要紧事。”

  项普略勉力勾了勾嘴角, 刚要说话, 张口却是吐出了一口血,血沫中还掺杂了不少他破碎的脏器碎片。他的声音几不可闻, 赵普胜凑耳去听才听他说道:“没用的, 我只剩一口气了, 带我去见小师弟吧。”

  他被彭莹玉派出城送信, 突围时却被发现了, 虽然奋力逃脱了却是身受重创, 要不是有一个要送信给朱元璋的信念支撑着他,他怕是早就咽了气了。路上也是幸好遇上了前去救援的赵普胜, 由赵普胜一路照顾着来了集庆城, 要不然凭他自己大概是没法到集庆城的。

  赵普胜看到这个曾经嬉笑怒骂全在一处的师弟这番惨样又是心痛又是着急,更是担心现在还被围城的彭莹玉的处境。项普略却是抓了他的手臂,转达了彭莹玉要告诉朱元璋的话——不必救援。

  九万大军围城,都是朝廷的精兵良将, 甚至还携带了杀伤力极强的火器,徐寿辉不愿意发兵,朱元璋即便到了也是舟车劳顿的疲乏之军,全无胜算。彭莹玉自知他与他的弟子此生怕是再出不了这座城了,干脆也就放下一切,每日除了守城外便是与他们讲些佛理,与他们描绘曾经与朱元璋谈话时的那个理想国。

  “我们只能走到这了。”项普略临走时听到的彭莹玉最后一番话就是这样:“但我们的道路是没有错的,我们看不到路途的终点,总有人会替我们去看的。”

  城外是乌泱泱一片的元军,耳旁还有攻城的箭矢炮弹攻击城墙的声音,彭莹玉的脸上却依然是慈祥的微笑,温和的话语安抚了此时诸人对死亡的恐惧与焦躁,他念起朱元璋对他说人固有一死时的神情,笑容更大了些:“元军都指着咱们贪生怕死地去向他们投降呢,却不知道这世上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彭莹玉站起了身,遥遥想起了百年前被元军俘获却写下这样句子的诗人:“元军既然想要和我们耗,我们便和他们耗下去,要我们死,他们也得伤筋动骨!”

  之后项普略带着彭莹玉写给朱元璋的信件突围出城,十几个汉子为了护住他全部牺牲了,他自己也是濒死。

  “带我去见小师弟。”项普略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地,赵普胜连忙支起了他,吸了吸鼻子,强忍了眼泪,话语里却依然带上了哭腔:“好,咱们去见师弟。”

  朱元璋也听了回报了,说是赵普胜带着重伤的项普略回了城。可他在屋子等了一会儿赵普胜没见他来,便也顾不得回报要记录的规定了,急急地往城门赶,刚到便见了满身血污的项普略,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师弟。”项普略费力地抬了头,迎着阳光看清是朱元璋,轻轻唤出声,想要说话却被涌上喉咙的血又给压了回去,只能拍拍赵普胜的手,做口型道:“信。”

  “快让人把医师请来!”赵普胜手忙脚乱地去掏项普略交给他的信件,朱元璋咆哮似的冲自己的副官喊。他从没见过项普略这副模样,这个二师兄手脚功夫都不如赵普胜,闲时总被赵普胜嘲笑说是花拳绣腿他也不恼,明明是个沾酒便醉的体质偏偏总爱抱着坛烈酒喝。

  但他最爱整洁,穿的衣服永远是他们师兄弟里最干净整洁的,还带着些皂角的香味,朱元璋从未想到有一日项普略会是现在满身鲜血尘土的模样。

  项普略却已经

  没有了力气去阻拦朱元璋让他不必喊医师了,只是半躺在赵普胜的怀里,眯着眼瞧着阳光。今日的天气极好,阳光透过薄薄的云雾透下,让人不觉得刺目只觉得光亮,让项普略看得一时有些入神,几乎忘了身上的伤痛。

  美好得让他几乎忍不住唱出来。

  “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他的声音很小,朱元璋与赵普胜都没听清,以为他有什么要紧事要交代,连忙都凑耳去听。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他却是回光返照般地有了力气,挣扎着脱出了赵普胜的怀抱,脚步蹒跚地站定了,手捏作兰花妆,迎着这日光摆出了从前在戏班时的站姿,只是他的嗓音早没有他早年在戏班中当台柱时的婉转动人了。他身上穿的也是沾满了血污的粗麻布衣,不是当家花旦那一身精美华丽的戏服了。

  但他这副陶醉于《西厢记》曲目的模样依然极美,如同一只濒死的蝴蝶,颤颤巍巍地扇动着华丽的双翼,义无反顾地投死亡而去。

  朱元璋见他这副情状心中不忍,想要拉住他,却被赵普胜阻止了:“不要拦他,让他唱。”

  “悲欢聚散一杯酒,南北东西万里程。”他唱完这一句再也唱不下去,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全身的力气似乎都耗尽了,双膝一弯几乎匍匐在地。赵普胜连忙将他扶着,让他不至于没有支撑之处。

  他笑了笑,虚弱地说:“有大师兄和小师弟陪着,我满足了。”

  朱元璋握住他的手,无语凝噎。

  项普略原本不叫项普略,在他跟从彭莹玉之前,他叫作项甲,是在全国各处演出表演的项家戏班子的大师兄。他声音既可唱男声又可唱女声,音域广,戏腔美,人也长得清秀,是戏班子的顶梁柱。

  班主收养了许多无处可去的孩子,都跟着他姓项。他文化不高,便按照天干地支的排序为他们取了名字,他自己的女儿则叫项晚,比项甲年岁上小了了两岁,二人算是青梅竹马般地长大的,也是早早约了等项晚十六了,二人便成婚的。

  项甲在台前表演赚取钱财,项晚则在后院照顾着年岁小的弟弟妹妹,锻炼着他们的唱功。

  然而项晚十五那一年,戏班子惹上了事。看戏的人不知怎么忽然吵了起来,争吵之下动起了手来,参与者有一个是不知哪个官员家妾侍的弟弟,在这场打闹中太阳穴撞上了桌子角,竟然就这么死了。

  原是跟戏班子没什么关系的,只是害死人的那些人背景更大些,那妾侍有火没处撒,便把这条人命的过失压在了没有背景后台的戏班子身上,只说是因为他们阻拦不及时才害了她的弟弟。

  戏班子里的人全部被关进了牢里,看押项晚的几个狱卒见项晚颜色不错便对她上下其手羞辱了她。项晚不堪其辱,摔碎了盛饭的碗,用锐利的碎片割破了自己的手腕。等人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没了气息。

  班主知道了女儿的惨死悲愤交加,直接一头撞死在了牢里。项甲想要为他们讨回公道,出了狱四处奔走告到了各处官府,却没有任何人愿意为他住持公道。

  不堪其扰的官员们还悄悄知会了那个惹出这件事的妾侍,妾侍大怒之下派人把项甲抓了,拿棍棒打了他个半死,说他要是再四处去告就真的打死他。那日天降大雨,项普略满身是伤,躺在瓢泼大雨中,心中只有绝望,想着就那么死了也好。

  然而他没有死成,他被赵普胜见到捡了回去让彭莹玉医好了他的高烧。彭莹玉替他的伤处都上了药,问他是否对人世已无牵挂,他答了是。彭莹玉便又问他,他在这世上的仇人可都清了。

  没有。

  在无边黑暗的绝望中,彭莹玉替他

  点燃了一盏名为复仇的烛火,让他有了活下去的理由。之后彭莹玉却没有给他灌输报仇的思想,只是让他四处看看旁人的苦痛,告诉他,他的仇恨不该牵于一人让他自己变成了怪物。真的想要复仇,就把这个世道改了,只有美好才是加诸给罪恶最好的报复。

  从此他便不叫项甲了,他是彭莹玉的二弟子项普略了,他再也不唱戏了,只有赵普胜知道他过往是个多么优秀的戏班台柱。

  从前为了养好喉咙他滴酒不沾,可自那之后只有烈火灼喉的疼痛感才能压抑住他的悲伤与愤怒。

  他本来就不怕死。

  项普略的神思已经开始涣散了,眼睛也看不清东西了,但他还是回握了朱元璋的手:“替... ...替我看看。”看看他看不到的太平盛世。

  朱元璋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半跪在地,双手握住了项普略的那只手:“好,我都替你看着。”

  听他答应,项普略这才安了心,轻轻念起了他记得最深的一句戏文:“似水流年等闲过,如花美貌何处寻。晚晚... ...”

  他的眼合上了,手也失了力气。朱元璋仰了脸,避免眼泪流下,只觉得喉咙干疼,心也是一抽一抽的疼。赵普胜却是嚎啕大哭,抱住项普略的尸身喊兄弟。

  医师赶来了,朱元璋谢了他的匆匆一趟,却是不必他再替项普略看了。手上捏着那封沾着项普略血的信,他压抑住了心中的悲痛,指甲却是深深陷进了他自己的掌心,大步往他平时处事的屋子去了。

  “徒儿,见信如唔。”彭莹玉写信时元军已经兵临城下了,他的字迹却没有半点心思不稳的痕迹,秀丽的楷书着:“元军众多,为师已至末路,不必再出兵相救。徐寿辉志短气小,不堪为汝之敌。然而国中有一人名陈友谅者,心有谋划手段玲珑,为师观之不是能久居人下的人。若他夺徐寿辉之位,徒儿当谨之慎之,寻机击破。”

  陈友谅?朱元璋愣了愣,问姜妍道:“这是不是你说的那个最终会成为我大敌的那个人?”

  “是。”姜妍看了彭莹玉的书信,也是心中伤怀,又不禁感叹彭莹玉知人,能看出陈友谅是个不好对付的人。

  朱元璋沉默了一会儿,南方若是不再是徐寿辉掌权彭莹玉辅佐,那便真的会成为他的敌人。按彭莹玉与姜妍的说法,他绝对不能给陈友谅发展壮大的时间。但若是要攻打陈友谅,他就得面对南方镇压起义军的元军,加上集庆西边的元军,他怕是吃不消。

  看来他确实得救援张士诚,把张士诚架成抗击西边元军的屏障才行。

  朱元璋放下信,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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