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激活10%

  话刚说完,丝丝血腥味窜进了鼻腔,蒋白伸手一揉却什么也没有。

  周主任说,这是失忆前的印象。人类的大脑会因为外伤、刺激失去记忆,可身体不会。嗅觉、听觉、肌肉、神经系统、淋巴系统……它们鲜活存在。

  他的记忆被骗了,可他的身体没被骗过去。

  “你先坐下,一家人的事好好说。”蒋文辉全身血管收缩,恨不得吃颗降压药。至今,他和肖咏沐不敢回想儿子出事的现场。

  长长一条台阶路,从头摔到底,再往下掉了5米多的高台,摔在草地里。头部没有外伤,但血流成河,全是鼻腔里的。家里就这么一个儿子,灭顶之灾。

  “一家人?一家人就能骗我?”蒋白反问,听到15岁蒋白哭和骂,曾经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共享一具身体,挤成一团相互排挤踩踏,又共同重重跌落过。

  “爸妈没有骗你啊。”肖咏沐捂着心口,头昏目眩,“爸爸妈妈……为了你……你这孩子怎么不懂事呢?等你将来有了孩子,才知道当家长有多难。”

  “你们没骗我么?”蒋白只觉得好笑,“从我出事的时间到我认识的人,你们对我说过实话?付雨的事怎么解释?你们说她是我女朋友,我亲她,她根本不喜欢我!本能反应骗不了人吧?”他捏住座椅的扶手,“就因为我喜欢伏城?你们心安理得把我做过的事全改了?”

  蒋文辉和肖咏沐一个站着一个坐着,脸色像撕碎的白纸。

  “什么喜不喜欢,你还小。”蒋文辉说,“我们也不认识什么伏城。”

  “提到伏城就说我还小了?你们告诉我喜欢付雨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不干涉我的感情,这是你们说的原话吧?”蒋白一块一块把自己拼好,“我认识伏城,4岁开始学舞狮,拜师伏城的父亲,是伏家班。他师叔也是我师叔,他师弟邱离和青让也是我师弟。我学武术也是为了舞狮,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些!”

  “帮我拿片药。”肖咏沐真的不舒服,心头突突得疼。蒋文辉拿药给她,她吃一片,面对着长大却不再孝顺的儿子。

  亲生的孩子,怀了10个月,疼了一天一夜。她摇了摇头:“你真是……把爸妈都忘了,就听外人胡说,妈怀你的时候……”

  “不是我让你怀我的,也不是我逼着你生,你不能把对我爸、我爷爷奶奶的抱怨放在我身上。”蒋白不再受影响,终于明白自己在内耗什么,拖住自己的困感是什么。是内疚,因为想不起来产生的内疚,因为做的不如从前好,对父母,对所有人的亏欠。

  “我想不起来。”蒋白摇着头,“我知道自己对不起你们。但我也不想对不起自己,你们这样骗我,就没想过万一我康复了,会不会恨死你们?你们对得起伏城么?如果我20年后突然想起来,伏城怎么办?他就傻等着!”

  肖咏沐看向自己先生。

  蒋文辉立刻说:“你现在发神经,我们不认识伏城,也不知道他和你说了什么,让你来找爸妈的罪,你不能听外人的。”

  “他是我师弟啊。”蒋白终于喊,“你们知不知道伏城为我自杀过?”

  “这是他告诉你的?”蒋文辉问,阵脚还没乱。

  蒋白真的累了,怒气强压下去,一面是和自己有血缘关系养育之恩的父母,一面是自己从4岁开始养的师弟。“伏城没说,他傻,他什么都不说。要是他说了,我不用天天猜来猜去。国庆节放假那几天,他就在我屋里,我把他带回来了。”

  “什么?”父母异口同声。

  “我把他藏在柜子里,他说他害怕给别人找麻烦,不敢出去。我带他回来,我偷偷养着。”蒋白拿出伏城的学生证,亮出学籍,“他转学,从重德到正山来找我,还为我蹲了一级,明年他应该高考。”

  肖咏沐偏过脸去,不看学生证上的照片。不希望那个男孩的脸出现在自己家里,哪怕是照片都不行。

  “他自杀过两次,第一次是为了吓唬送他去诊所的人,第二次是因为我出事。”蒋白把学生证收好,学籍注册页高二学期清清楚楚盖着重德的校戳,“送伏城去治病的人是不是你们?”

  座钟的报时鸟冲出笼门叫嚷,蒋白放在地上的书包散开着,文具掉一地。

  “是你们吧?”蒋白问,除了自己的爸妈他想不出别人来,“有人告诉我,伏城去诊所那年是初三。我是初三到深圳。所以,我刚刚离开,你们发觉不对劲就把他送去治病了?是不是你们干的?”

  蒋文辉和肖咏沐不回答。

  “你怎么能这样说爸妈呢?”肖咏沐说。

  “行吧,欠你们的我还干净。”蒋白右手揣进兜里,“这只眼睛不要了,反正也不是我的,是你们以前的儿子的。我还你们!”

  “你干什么?”蒋文辉往前,“你要干什么!”

  蒋白捏住兜里的圆规朝左眼刺去,不是为了逼父母怎样,而是他真不想要了。这只眼睛从来不是他的。还干净了,他就走了。

  蒋文辉这才看到圆规,来不及了,抢是来不及了,只好冲过去将儿子狠狠一撞。圆规撞偏了方向,从蒋白左太阳穴划过去,红血顺着颧骨流下来。

  他抬起脸去看父母,左眼像哭出了一道血泪。为谁哭了一场。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记住多久,会不会恶化,哪一天会恶化。我不想再把伏城忘了。”蒋白扔下了圆规,“你们不承认骗我也没关系,我不想再见到你们。”

  “儿子!儿子!”肖咏沐恐惧地喊,比上次看到儿子在抢救还要恐惧。好像这次才是真正要失去他了,救回一条命,可挽回不来感情。

  “你们别找我,就当没生过我吧。”蒋白拎起书包,甩门而去。

  肖咏沐站起来走了几步,立刻倒回沙发里喘气。蒋文辉也往前走了几步,两腿一软坐在餐椅上。周主任提醒过他们,篡改患者的记忆只会导致亲情割裂,无法产生真实的链接。他们亲手制造的记忆断层,今天断在他们眼前。他冲进儿子的卧室,收拾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没带走,儿子就这么走了。

  伏城站在南风堂的院外,叩响了大门。

  “谁?”院里问,开了一条门缝,门缝拉大,院里如火朝天的热闹立刻跑了出来,“好家伙,我还当是谁呢?这不是伏家班的小班头吗?”

  “你爹来了!旗子还我!”伏城一脚踹开院门。

  院里正练着的人纷纷跳下桩木,开门的人叫闫首:“找打吧?谁让你踹我家大门了?”

  伏城不仅踹了,还一脚踏进来。“你爹想踹就踹,把我家班旗还我!”

  闫首冷笑一声。“还你?你爸你师叔输给我们的,凭什么还?狮行规矩不懂啊?就算要来拿,也是带着搭档比一场。赢了,旗子你拿走!输了,你跪下磕头!”

  “磕你大爷!”伏城往里闯,南风堂这几年发展不错,舞狮舞龙的人也多,“你爸在桩上抹油我师叔才摔的,以后你家户口本就剩你一页……”

  “滚蛋!”闫首比伏城大几岁,一脚踹过去,“这他妈是你家地方吗?还敢闯?”

  伏城继续往里走,直到被南风堂的人团团围住。“干什么?想打架?老子怕你们今天不当你爷爷!来啊!”

  不知道谁就把伏城给摁倒了。伏城往上起,也还手,也不算挨打,只不过他们人多,三下五除二被轰到院门口。

  “真把自己当根葱了!”闫首给他一拳。

  “我要是葱……”伏城忍着疼笑,“你他妈就是活韭菜,腰斩了下半截,上半截没脖子!”

  闫首愣了一下,一拳又打过去。伏城弯腰脖子一顶,脑袋顶在闫首肋骨上。

  “拿旗子又怎么了?”伏城揉着下巴吐唾沫,“本来……本来就是我家的。你收我家的旗子你犯行规,凭什么……”

  闫首揉肋骨。“凭什么?就凭我家有人!你家还有几头狮?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就算剩我这半头,旗子我也要拿回来!”伏城只认死理,“你家人多?我叫我师哥过来揍你!”

  “得了吧,还你师哥?呸!”闫首带着人轰他,“我今天把话放了,你师哥来了,咱们也不比舞狮,你家的破班旗直接拿走!你师哥不来,旗子拿走做梦!”最后一脚一踹,“别人还不行了,有本事叫蒋白回来!”

  11月份,天上打了一声雷,伏城被踹出南风堂的大门。

  邱离和青让找到伏城的时候好像快下雨了,谁能想到11月还有雷暴雨。高昂去找他们师叔承认错误,说伏城不愿意开门,怕他在院里出事。师叔腿脚不方便,打电话让他们去狮馆看看。

  结果狮馆的门大开,里面空的,想都不用想,邱离和青让料到伏城一定来了这里。

  因为班旗是他的心病,要不是为了拿回旗子给他们师父下葬,估计这辈子伏城都不会找固定的狮尾,傻乎乎等着蒋白。

  “走了,先回去吧。”青让从地上搀起伏城,脸上都打破了,“回去休息休息,等你休息好了,我带邱离把南风堂埋了。”

  邱离狠狠在南风堂的门上补了一脚,帮着青让把伏城扶起来。

  真要下雨了,雷声一声比一声近,即将来一场不符节气的暴雨。伏城回到自己的院,冷清气氛和南风堂对比鲜明,桩子再新、行当再好也没用,没有人,这些都是摆设。

  守不住,喜欢南狮的人越来越少,练的人更少,比南狮好看好玩儿的东西越来越多,守不住了。

  差一个人,没人和自己舞狮子。伏城回到屋,打开柜子,拎出老爸的狮头,狮批扎进裤腰里,自己一个人上了桩。

  白花桂角,天知地觉。伏家南狮少了一半。

  “伏……”邱离想叫他下来。

  青让拉住邱离。“让他静一静,他扛得住。等他缓好了,不如商量下怎么把班旗弄回来。”

  邱离咬牙。“抢不就行了!”

  青让摇摇头,先不说南风堂那么多人,他们3个能不能抢回来,师父下葬是入土为安,要是知道班旗是3个徒弟挨了打抢回来的,怕是不能安息。

  “那你有什么办法?”邱离一阵气馁,看伏城在桩上前跃后退形单影只,“咱们两家都是舞文弄墨,也没谁能出人打一架了。”

  “不能打架。”青让叹气,“要是蒋白在,他也不会让咱们去打架。”

  伏城的动作慢下来,到了最高的桩把狮头抛下,一个人孤独地蹲在上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能打。”青让若有所思,“这件事需要找狮行的长辈出面……”

  推门声将他们的思路扯断,蒋白拎着正山书包,回来了。

  邱离愣了愣。“师……”哥字他犹豫了下没有喊,和青让原本是靠着桩聊天,瞬间笔直地站好,掸掸裤子,怕姿态不行被骂。从小他们都是蒋白管,惹了事或者没考好,不敢告诉家长和师父,都是蒋白去解决。

  但不对,邱离一下又松了劲儿,蒋白把他们忘了。

  青让却从蒋白的眼神里看出什么,他杵了一把邱离,伴着轰隆隆的远雷声,有什么事不一样。

  木遇厚土则发,只差一场雨水。

  乌云压顶,下午的天空完全看不出明亮,白闪若隐若现。院里的安静如同水面上浇了一层厚石油,毫无生机又等着谁跃出来。

  伏城蹲在桩上擦脸,擦着擦着回了头。

  蒋白站在邱离和青让前面,拎起了伏家班的狮子头。

  “师哥?”伏城站起来,心无旁贷跳到低桩,落了地。

  “脸上怎么了?”蒋白被汗包裹,跑来一路梦里的人转身露了面,终于看清自己一直在背后看顾的人是谁。他爱笑,叫嘶哥,自己抱着他吃冰棍,撩开背心暖他的小肚子。给他买素馅包子,不爱吃了,自己掰开包子皮,吹着包子馅儿喂到他嘴里。天生硬,哭着求不开小胯,自己舍不得,一直没给压开,长大了突然叛逆,吵闹着要扎耳洞、打锁骨钉,自己不放心,亲自动手,帮他找医院。脸上一个小梨涡,背后两个深腰窝。穿着白袜子到处踩,袜底前掌脏成小猫肉垫。

  “脸上……”伏城鼻子酸,使劲憋,“被人打了,欺、欺负我家没人。”

  “谁打的?”蒋白左太阳穴一条血道,一路的笑容留到现在,“师哥带你出气。”

  雷声之下,舞狮的少年又站在一起,如同4岁之后再没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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