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番外三:赵若拙番外

  洛阳的新知州走马上任。

  这几天, 赵知州没怎么在知州府住,净顾着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往邙山下的独乐园跑了。

  洛阳城中,大街小巷的百姓纷纷议论, 看来坊间传言不虚,官家对康阳长公主的二女儿尤为宠爱, 这独乐园的主人便是那位汴京城中炙手可热的贵女。不只是汴京的官员,就连洛阳的官员也不能免俗, 要拎着礼物来拜见她。

  啧啧,连新上任的赵知州也是这样。

  “真的太好吃了!”

  传闻中拎着礼物一大早来“拜见贵女”的赵若拙赵知州, 此刻正捧着一个棕黄油纸包起来的朝食点心, 捂着腮帮子鼓鼓地大嚼。

  他一边吃一边不住点头赞叹:“糯米团子也吃过, 炸油饼也吃过, 不过而尔。嗨, 这两个东西配在一起吃, 夹上这芝麻糖粉,怎么就这么好吃呢?!”

  赵若拙这几日天天来。

  回回来, 明明是有正经事, 可怎么在桌边一坐下来, 就变成了美食品鉴大会了呢?

  今日独乐园的朝食是油条夹糯米,听着奇怪,赵若拙心想, 那便小尝一口好了。

  谁知道,一尝便停不下来了。

  据说, 这油条就是另一种炸油饼, 金黄色的长条,下热油锅炸得中空。刚炸好的油条蓬蓬松松,吃起来酥酥脆脆又有韧劲儿。刚炸好的酥软油条里包一块热乎乎软糯糯的麻糍, 两端向中间一弯,折成两段,撒上甜甜的芝麻糖霜,拿油纸包起来便是外间从来没吃过的油条包麻糍了。

  太香了,赵若拙本来想着既然已经吃过朝食了,那便简单尝一口好了。

  却没想到这么简单的食材,组合在一起好吃得叫人欲罢不能,他硬是在吃过了朝食的情况下又吃完了一个大大的油条包。

  苏蘅无奈,但又很理解赵大哥。

  薛恪回来了,她的食欲好像也跟着回来了。

  也是馋得慌,她这才凭着记忆中的印象自己动手做的这道早点。

  本朝没有泡打粉什么的添加剂,于是她便简简单单用鸡蛋、牛奶和做馒头的酵母和了面,炸出来的油条酥脆蓬松,竟然不输原先吃过的。芝麻糖霜也是早上现磨的,吃的就是个新鲜。

  国朝的早晨甚少吃甜口的食物,殊不知碳水炸弹加上美妙糖分,再配上一碗清淡解渴的红枣汤,吃下肚子,这滋味,那真是无敌的双倍快乐!

  这一顿朝食,从清心寡欲的薛恪到嘴馋好吃的阿翘,无不是交口称赞。

  现下又多了个忍着牙疼也要吃的赵大哥。

  苏蘅和旁边同样无奈的薛恪对视了一眼,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赵知州,你的牙疼好了么?”

  赵若拙这几天来独乐园,大抵是因为不管不顾吃得太尽兴,上了火,牙疼,连带着腮帮子也肿得厉害。

  按照大夫的吩咐,本该吃些清粥小菜便是,谁知道他三天来独乐园四次,忍着牙疼也要吃,午点晡食一顿没落下。

  薛恪亦推过一杯煮好的红枣桂圆饮子给赵若拙,淡笑道:“惟能兄,慢些吃。”

  赵若拙吃完了,一边牙疼,一边心满意足,擦擦嘴,这才说起正事来。

  他“咳咳”两声清了清嗓子,推过带来的两个小礼盒,道:“我今日来,一则,是因你们两人不日便将离开洛阳返回汴京,趁着这几日短暂相聚,下次再见也不知是何时了。这份小小的礼物是为了给弟妹赔礼道歉的——那日也怪我不好,说话说了半截,叫弟妹以为叔夜兄弟出了什么意外,吓得弟妹失魂落魄,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见苏蘅笑着要推脱,赵若拙连忙道:“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弟妹请一定要收下!”

  既然赵若拙这样说,苏蘅也不好推辞,她举目看了看薛恪。

  薛恪微微颔首,示意她收下,苏蘅这才笑吟吟地揭开面前的一个盒子。

  里面装的不是什么胭脂香粉,竟然是天南地北搜罗来的话本。

  苏蘅本来就是个话本爱好者,从前没出嫁在公主府时就爱看,出了嫁在金水官邸也爱看。此刻不由拿起来,一本本浏览翻阅,什么奇闻趣事、什么鬼怪精谈、什么宫闱秘闻,这套话本里应有尽有。

  没想到这位赵大哥,人粗心倒很细,居然知道她喜欢什么?

  苏蘅打量着,瞥了一眼旁边浅浅勾唇不语的薛恪,顿时明白了。

  好嘛,原来是有帮衬的。

  她将话本搁在桌上,不由抚掌笑道:“甚好甚好,赵知州这份礼算是送到我心坎里来了!”

  她又看桌子上还有个那织锦飘带装饰的小盒子,便笑问道:“这个也是送给我的么?”

  赵若拙挠挠头,不置可否,揭开盒子给苏蘅和薛恪看。

  盒子里装的是两小罐浅金色的蜜膏,其间还夹杂着花瓣形状的沉淀物。淡淡的粉白花瓣在蜜膏中浮浮沉沉,其间还有些小小的果肉块,煞是好看。

  赵若拙轻轻拧开罐子上的小盖,一股梅花的清香旋即幽幽传来,带着其间还带着些许酸甜香气。

  “是梅花酿蜜。”薛恪道。

  赵若拙点点头,“正是。”

  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看了看薛恪,又看了看苏蘅,局促地搓搓手,“这蜜渍梅花拿来送人,是不是有点拿不出手?”

  苏蘅笑起来,眉眼弯弯,打趣道:“哦,赵知州不是要送给我么?我倒是觉得很拿得出手。”

  瓮澄雪水酿春寒,蜜点梅花带露餐。这蜜渍梅花得用隆冬枝头扫下的干净雪水浸泡,用梅花来发酵,取出后,与剥好的白梅肉混合,用蜜浸渍。不但可以用来冲点茶饮,时人还喜欢盛一小碟出来佐酒,十分风雅。

  此物冬日里多见,现下开了春,市面上卖得也少。虽然并不是什么昂贵的东西,但贵在难得。

  方才赵若拙一进门来,苏蘅就觉得有点不对头——

  平日里这位赵哥要在他们家串门,总是拉着薛恪说话,他们有聊不完的朝堂事,今儿怎么反倒跟她客气起来了?

  赵若拙这才吐露第二层来意,“去年冬天得了两罐酿蜜,弟妹能不能替我转交给江行首,哦不,现在应当称呼她为江娘子了……”

  苏蘅沉吟。

  这沉吟倒也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乍听平日憨厚爽朗的朋友忽然展现出心中深情的柔软一面,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而已。

  况且对于苏蘅来说,江吟雪是曾经被她视作长嫂的人,此刻听赵若拙这么说,心情自然复杂。

  见对面的夫妇两人默默注视着自己,仿佛是在等待下文的样子,赵若拙有些难为情,棠紫色的方脸涨得有点红。

  “我知道她已经赎身出了琅嬛院,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从前听闻院中的妈妈无意间说起她喜欢吃甜的……其实,实不相瞒,这酿蜜是我自己做的,等做好了,她已经离开了……弟妹,你一向和江娘子交情好。我在洛阳这任上也不知也待几年,若江娘子回汴梁,你可否替我转交给她?”

  半年前,今上为幽州薛氏翻了案,连带着当年被牵连的大臣们也得以翻案,朝野震动。

  自然,当年薛派的江新林江侍郎家中案子亦得平反。

  那诏令下达后几日,陆续有从前的客人寻来。而后,琅嬛院中便传来消息,道是江行首回绝了所有客人,自己为自己赎了身。

  赎身以后,从前名动汴梁的江行首卸下粉黛铅华,一身单衫素净,乘船南下去了。

  因此赵若拙称呼江吟雪时不再叫她“江行首”,而是,“江娘子”。

  江吟雪南下去了临安,这件事只有苏蘅知道。

  江吟雪不欲自己的行踪被别人知道,于是苏蘅便也替她保密,谁也没有告诉过。

  有一次苏璞来问,苏蘅也只是摇了摇头,道自己并不知晓。

  如今赵若拙也来问她,还带上了他自己亲手做的酿蜜。

  实在很难以想象,赵若拙这看似粗旷豪爽的高大汉子,是如何轻手轻脚地扫下枝头的新雪,摘下傲雪凌霜的单瓣梅花,笨拙地剥出清甜的白梅肉脯,饱含着耐心做出了这两小罐梅花蜜。

  赵若拙见苏蘅和薛恪这两位老朋友都短暂地沉默了,他的声音亦沉下来,勉强笑道:“没有别的意思,要是江娘子不再回汴梁了,这两罐酿蜜你们便拿去尝尝,味道不坏的……”

  这几年一直想着,能送江吟雪什么东西来表达他的心意。

  珠宝,珠翠,古玩,字画,脂粉,他都一一想过,可又转念,她是清傲如出尘仙子般的人物,千金尚且难博一笑,怎么看得上这些俗物?

  曾经好不容易重金购得了一首箜篌曲谱,是唐代李凭的《云门》,极难得,于是他便兴冲冲地去琅嬛院送给江吟雪。

  谁知那次,妈妈将曲谱送进去,不一会儿,江吟雪身边侍奉的小婢子又将曲谱送出来,只客客气气地传来江吟雪的话:“赵郎君,我们家姑娘请您别再费心了,多谢您的好意,这曲谱请您拿回去吧。”

  他接过曲谱,满腔热情被小婢子的一盆冷水浇熄,站在原地愣了愣。

  大抵是因为他天性乐观,站在那里愣了会儿,却转念想到,她称呼自己为“赵郎君”,想来到底能记住自己是谁了。

  心底又不由有一丝高兴,于是他也没问为什么,只微笑给那小婢子道了声谢,转身欲离去。

  那婢子见多了痴心痴情的客人。

  太过痴心的人往往难缠,还有点固执和蛮横,恨不得趁着自己那股子热切的劲儿把心肝都掏出来给人看似的——可平白无故的,谁想看别人的心肝?

  因此琅嬛院中大大小小的行首们明面上不说,实则最讨厌的便是那些所谓的“痴心客人”。偏生这种客人占了大头。

  这婢子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愣头客人:花钱来送礼物,被拒绝,非但不恼,还不声不响、颇有礼貌地离去。

  婢子叹了口气,跺脚叫住他,“呆子!”

  他转身,微笑问:“姐姐还有什么事么?”

  “你以后别再来了。”婢子咬咬唇,直截了当地道:“姑娘说了,你和她不是一路人,她不欲伤任何人的心。”

  后来,赵若拙才知道,他花大价钱买下的那曲李凭的《云门箜篌引》是个假谱儿。

  真的谱儿,恰恰就在江吟雪手中。

  她温柔而冷漠。温柔地没有让婢子戳穿这件事,顾全了他的颜面;却也毫不留情地冷漠奉劝他,不要再花这样的心思,因为他们“不是一路人”。

  他还是执迷不悟,想送她些什么东西。

  又去了几次琅嬛院,别在胸前的鎏金花都攒了一奁,他终于从旁人那里听来了一句,江行首喜欢吃甜食。

  他便笨拙地开始学做梅花酿蜜。

  梅与雪的意象,莫名令他想起初见时,隔着楼头,她一身白衣广袖,鸦黑椎髻如倾,清艳冷傲如雪中寒梅,不似在人间。

  他没有苏蘅这样的调鼎天分,期间失败了好几次。

  等到梅花蜜酿终于做好,他才听闻,心中爱慕的女子却早已经远游去了。

  他连将这小罐蜜送出去的机会都没有。

  他想起某年七夕时第一次远远地见到正在弹奏箜篌的她,某年隆冬他在落雪的庭前默然伫立凝望她所住的二层小楼,最后一次是某年清秋时分,他手捧着假的《云门》慢慢踏着秋风离开琅嬛院……

  其实说起来,她甚至没有和自己说过几句话。他明白,从头到尾,这都是一场安静的单相思。

  心房中有什么打开的东西轰然又阖上了。

  这几年过去,他已经不奢望能够得到她的青睐。如今的心愿,只是托人将这两罐酿蜜送给她。

  然后不再打扰她,亦不再打扰自己的内心,平静地和这段近乎爱恋的仰慕告别。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几十年以后,从礼部尚书一职上告老致仕的赵若拙没有再回岭南,他换下了一身紫袍,带着妻儿在洛阳购置了园林宅院养老。

  那园林就在独乐园的旁边,名叫丛春园。

  丛春园不比独乐园那么清幽僻静,时常能听见洛水上的丝竹之声,以及歌妓们咿哑如转鸣玉的歌喉。

  午后他常与夫人在书房中饮茶写字。

  这一日洛水上有人排演《鲛人歌》,间或夹杂着悠扬的箜篌、琵琶和萧声。

  那歌声传来,渺渺茫茫。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

  手中的狼毫一顿,墨点在笔尖积聚,滴落在雪白宣纸上。

  一旁的夫人娴静问,惟能,怎么了?

  瞬而笔锋流畅捺下去,遮住了那一点墨迹。他释然微笑道,无事。

  作者有话要说:·搞笑的人也可以很深情,点一首《温柔》送给赵大哥。

  “你的世界就让你拥有。不打扰,是我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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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晚应该还会有一更哒,我冲了!如果十一点前没有更新说明我还没有写完,大家就不要等咯!

第66章 番外三:赵若拙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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