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番外二:历史的玩笑
元和十八年, 幽州。
薛恪在书案前静静翻阅沾了灰的卷宗。这些卷宗是从幽州知州贾锡的别院和薛氏族人曾流放过之处搜出来的,零零散散,东拼西凑, 却终于可以使他大致了解祖父的曾经。
甚至在一卷发黄的文书里,他还看见了夹在其中的祖父的肖像。
这肖像画怪得很, 不像是别人照着画的,倒像是自己对着镜子画自己。若不是跟来幽州的秦显认出, 若不是画像下面的小字草写了“薛崇越元祐九年”几个字,他根本是认不出来的。
那画的运笔也奇怪, 寥寥几笔勾勒轮廓和五官, 不像素日的工笔肖像画, 却显得很生动——让薛恪莫名想到, 苏蘅画的幞头小猪也是这样的画法。
在他想象中, 祖父薛崇越应该是容貌威严、孔武有力的长相。
却没想到, 从这画像中来看,祖父年轻的时候, 竟是斯文秀气的长相, 眼角微微下垂, 带着点悲天悯人的愁绪。
算一算年岁,那时候正应该是祖父平步青云日子的开始,这莫名的悲悯和愁绪是从何而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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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君何故叹气?”老仆问。
薛崇越没有说话, 甚至没有任何解释的欲望。
窗外微风吹进来,吹动书案上的雪白纸张, 上面涂画满了各种时人难以理解的文字和演算。半年来, 他一直在默写这些东西。
其实在纸上写下的也不是什么神秘的洞悉,只是他能够记住的上辈子知道的历史知识而已。他看了一遍,在烛火上一燎, 便烧掉了那些纸张。
“将这些东西收拾下去吧。”薛崇越对老仆道。
他发愁,很是发愁。外表看似云淡风轻,实际上内心愁得一匹。
怎么能不叹气呢?
因为他比谁都清楚得知道,这个看似光鲜文雅、无与伦比的高尚盛世,马上就要迎来一场亡国灭种的滔天灾难。
刚穿越过来的时候,刨去震惊和恐惧之后,他有过一瞬的自私想法:历史的滚滚洪流怎么会被他这么个小人物阻挡呢?该来的总会来的,那不如他先带上家人躲到南方去吧,或者坐船出海也可以。既然三十年后灾难注定降临,不如,先过三十年的好日子吧?
然而这想法只是保持了一瞬。
家中租住的小院临街,他一推开二楼的窗扉,便能看见那热闹的街衢铺店,街上谈笑的老少妇孺,卖力吟唱的瓜果小贩,金碧辉煌的大相国寺,飘香不断的羹汤糕粥汤锅。
曾经只存在于教科书和小说里的人间烟火气瞬间扑面而来,汴京就像一副活生生的清明上河图,不由分说地徐徐展开在他这个历史闯入者的眼前。
他比谁都清楚,如果金兵南下,这一切将付之一炬,不复存在。
那些悲怆的屠杀景象和漫长的屈辱历史,他实在无法用“躲去南方就可以万事大吉”的话来安慰自己了。
这种自欺欺人的话术,在良心面前,虚伪脆弱得不堪一击。
于是他选择在章惇面前发声,以一己之力,提前了平夏城大捷的到来。
与此同时,作为穿越者的薛崇越清楚地意识到:历史的轮·盘已经被自己扭动,他无路可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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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服西夏以后的三年内,薛崇越青云直上,拔擢速度前所未有的快。
他不在新旧党之间站队,却时常能洞见党争的弊端,并有理有据地分析出事情的结果。
起初,哲宗赵煦还不相信世间真有这般神人,可薛崇越说的话屡屡应验,叫人不得不信。如此,再加上薛氏年纪极轻,这让看惯了新党旧党里的老头子们的赵煦不由产生一股亲近的同辈之情,对他也愈发青眼有加。
这样坦荡的前程,身边的人都不理解,薛崇越时而的沉郁是从何而来。
对朝中那些将他视为神人的追随者而言,这种沉郁却很好理解,不就是带着一丝神秘的不苟言笑嘛——想想,历史上的智者,有几个是喜欢笑的?
赵煦常常与薛崇越倾谈。
薛氏无与伦比的人格魅力渐渐显示出极强的影响力,以至于赵煦在批阅章疏,游园观花时都时常提及他说过的话。
这一年,年轻的官家赵煦想要废掉当时的皇后孟氏,改立心爱的妃子刘婕妤为皇后。
刘婕妤其人,小名清菁,从小便入宫为御侍,明艳绝伦,姿容冠后·庭。她承宠的时间很久,赵煦也很爱她,只是她热烈奔放、不循列妾礼,对当时的太后向氏、皇后孟氏都不怎么尊敬。
虽则孟氏不是省油灯,但要让刘清菁这样的人要做皇后,自然更能激起群臣的不满,尤其是孟皇后背后的旧党的不满。
眼看着御案上台谏的劄子越堆越高,而刘清菁也赌气,于阁中称病,掩宫门、谢来客。
僵持的时间越来越长,赵煦很是思念她,终于有一日忍不住向薛崇越叹气道,“世事有两难,天子亦难免。”
薛崇越不站新旧党的队,他见过孟皇后,也见过刘婕妤,从前对孟、刘二女未置一词。
赵煦这么一说,纯属抒发,完全没有期待对面人能有什么回答。
当是时,薛崇越却沉吟,片刻后,道:“臣以为当立刘婕妤为后。”
没等赵煦疑惑的眼波徐徐浮上来,他说出了一个令人无法拒绝的理由,“婕妤娘子有宜男之相。”
这简短的话,却是一记绝杀。
赵煦已过了弱冠之年,他身体不好,又无子嗣。国本当立却无有所立,一直是朝野所担心忧虑的。
宜男之相。
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是神棍妄言,是投机倒把;但这话从薛崇越嘴里说出来,便带有毋容置疑的信服力。
只有薛崇越自己心里明白,这天底下,大概没有一个人比他更希望刘婕妤生的这个孩子能够活下来。
按照历史的走向,如果这个孩子活不下来,那么继位就是赵煦的弟弟徽宗赵佶。
幸好,刘氏成为皇后的当年,便生下了皇子茂。
茂是先帝唯一的儿子,自然顺利继承大统。
哲宗大行以前,将茂托付给以薛崇越为首的亲信大臣们。
茂更名为赵祧,登基成为了天子。垂帘听政的刘太后对薛崇越当年的判言很是感激,格外倚赖他,于是薛崇越便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托孤大臣。
新的君王年幼登临大宝,新党旧党之争渐渐淡去,朝中却有更激烈的矛盾显现:战还是和?
主战派道,宋军不似以往孱弱,上天又送来了这多智近妖的神仙人物,需得一鼓作气。
主和派道,岂可破坏自真宗皇帝以来的檀渊之盟,“四十二年来不识兵戈也”难道不好么?再说西夏每年有岁币入朝,何不直接将这笔钱转给辽国?议和一事,于大宋国库无碍,又能换来安宁,何乐而不为?
这一年,宫中冬至节在紫宸殿中宴请,主战派与主和派都列席其中。
酒共九盏,喝一杯酒便换菜。
歌声丝竹闲雅似雾,美人淡紫云裾如藤萝。
到了最后一盏酒,君臣都在仙韶部的歌舞声中醺醺然醉了。
司膳内人们捧来最后两道菜,却只送到了主和派大臣面前的食几上。
金盖揭开,玛瑙碗中,分别是一例煮猪脸肉和一例软炖羊膝盖。
因为这羊肉和猪肉是用清水煮炖的,里面没有放任何的调味与香料,因此浓郁的肉香之中带有不能忽视的腥膻骚味。
这是御赐的食物,不可投箸不食。素日锦衣玉食的主和派大臣面面相觑之后,不得不屏住呼吸吃了几口,然后慌忙饮酒,试图用酒去压这令人几欲作呕的回味。
身边的司膳声音清脆响亮地解释:
“这第一道菜是豚肉,是取了豚彘脸上最嫩的肉用清水煮成的。”
面对一个枢密院主战派大臣笑道:“哦,这么别致的御膳,不会没有名字吧?”
司膳女官亦笑,道:“此膳名叫‘胬颜’。”
“那另一道呢?”
“第二道膳食是取了俾羊膝盖上的软骨小火炖制而成的。”
“原先就听说御膳的羊肉做得好!这菜可也有名字?”
司膳女官浅笑,不疾不徐地道:“因是俾羊的膝盖炖成,便叫做‘俾膝’。”
这女官的言辞出自太后和薛崇越的示意,骂得已经不能更明显了。主和派大臣心中的怒火几乎要烧到眉毛了,却还是不能发作,脸上还得保持得体的微笑,并且离座叩谢太后慈恩。
而此时帘幕后的刘太后也不过三十来岁,尚且年轻。她目色如寒星,脸上有冰花般的嘲讽笑意,问御下叩头谢恩之人,“这两道菜好吃么?”
一时默然,无人回答。
殿中的安静像响亮的巴掌,多无言一秒,就多一巴掌扇在主和派大臣的脸上。
“自然是不好吃的。”须臾,只听太后淡笑道:“没有骨头的东西,怎么会好吃?”
宫漏永,玉堂清。霜云映月,寂寞星夜漫长。
宫阙楼阁沉沉伏在鳞鳞夜气之中,东方黎明欲曙的天色还远得很。
夜宴后,太后牵着小皇帝的手,慢慢在胭脂廊下走着。
宫室之间的胭脂长廊里,柱楹间早装上木格长窗,温暖明馨如在内室。太后迤逦慵懒的裙裾曼曼拖过,卤薄和镣子远远跟在后面。
“薛相公要官家背的诗书,官家可背熟了?”
小皇帝点点头,道:“昨日经筵官教了明允先生的《六国论》,已经背熟了。”
太后问:“文章里说了什么?”
小皇帝想了想,背道:“‘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经筵官说的,我已经明白了。”
太后闻言也点点头,“官家,你要记得,薛相公帮过我们母子。如果不是他的判言,孃孃就要被人欺负,你要听话……”
这一年,赵祧十一岁,已经显示出了迥异于其他孩子的主见和成熟。听闻母亲这样说,小皇帝却没有接话,只是略略点了点头,示意他明白了。
以薛崇越为代表的主战派逐渐把持兵权,以强硬的态度贬谪求和派。
他加强北边的军事防御,同时又出乎意料地拒绝了女真人请求签订海上之盟、前后夹击辽国的请愿,反而与夙敌辽国一同,联手灭金,使金人不得不往辽阔大陆的更深处迁徙。
辽国人在喜悦之下,向北占领了女真人的土地。
宋军早有准备,趁机出兵收复了包括幽州在内的燕云十六州中的九州。这九州看数量不多,实则面积却很阔大,已经占了被石敬瑭拱手相让的幽蓟土地的七成之多。
此一战,国朝中人无不扬眉吐气。
薛崇越才刚过不惑之年,已是腰金曳紫,位极人臣。
年复一年,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刚刚穿越来到陌生朝代的青涩而苦恼的大学生。
政治上的资本和手中的兵权令他足够自信,不需再像当年一般,一遍遍无力地默写记忆中的历史。
凭栏眺望北方,此地固若金汤。无论是辽还是金,谁还敢奢想长驱兵马入中原?
此刻,历史就掌握在他的手中。
虽则位极人臣,薛崇越的为人却十分谦卑平和。
他对于财帛与美女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做官几十年,还常不拘小节地与军中兵士们同吃同住。
帝师的身份、军中的威望、谦逊的性格却使得他愈发煊赫,甚至有人因此将他的话奉若神明。
薛姓也成为了汴京中除赵、钱之外最尊贵的姓氏。
在薛崇越如日中天之时,等闲的赵姓宗亲郡王见他都要避让三分。
赵祧二十一岁的时候,刘太后薨,他这时候才得以亲政。
“将薛崇越的话奉若神明?朕是天子,他是神明,那他是朕的什么人?”年轻的君王从亲近的大臣那里知道了自己老师的泼天权势,却并不惊讶,只是无声冷笑,“赵姓宗亲也要避让于他?他莫不是想要以薛易赵?”
另一位亲信大臣观察着赵祧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陛下,薛枢密使他为人素来谦和有礼,从无跋扈逾越的言行……”
赵祧一哂,“薛崇越那么聪明,他难道会不知仁德比武威更能服众的道理么?”
若是有了仁德,又有了军权,还得了民心,离黄袍加身还远么?
但赵祧面上没有显露出任何对于薛崇越的不满,反而愈发频繁地在人前提及对恩师的感怀崇敬之意。因着这份“感怀”,几年后,赵祧甚至破例升任薛崇越唯一的儿子薛复为京西北路的忠武军节度使。
赵祧太了解自己的老师,也太明白薛崇越不够了解他,对这两点的领悟使得他在这场权力的暗战中占据了有利的位置。
世人皆以为,导致薛氏一族倾覆的紫宸殿之变是片刻之间发生的,于是纷纷将猜疑的矛头指向了那晚毅宗赵祧与薛崇越倾谈的内容。
殊不知,为了准备这一场“倾谈”,赵祧已经准备多年。他们之间根本没有倾谈,只有皇帝对功高震主的宰执的宣判。
是夜,薛崇越在禁中内省已经歇下,忽然被内侍叫醒,道是官家接到急报请相公速速前去商议。
薛崇越此时已经年过半百,虽然显露出老态,却不像寻常的老人那般暮气沉沉,入殿行礼时的腰杆依旧从容挺直。
赵祧高坐于丹壁上的龙椅之上,垂着眼,向下斜睨,冷冷扔下一份言官的弹劾在薛崇越面前。
弹劾奏疏上写道:“忠武军节度使薛复私传报朝廷机密,惑乱军心。情涉朝廷机密,重奏裁。”
弹劾的言官是贾岩松,赵祧嫔御贾美人的弟弟。
离上辈子的记忆过去了近四十年,可是薛崇越第一眼看见这份奏疏,便觉得恍惚在哪里听过同样的论调。
他想不起来,也顾不得想。电光火石间的刹那间,万事显露得雪彻无疑——赵祧甚至不惜动用外戚来对付自己。
薛崇越知道自己的儿子,薛复空有一身的忠勇,却并不太聪明。赵祧要对付自己,从独子薛复下手无疑是更好的办法。赵祧此刻忽然发难,也不知道薛复此刻的景况如何了。
薛崇越面上并未露出任何情绪的波澜,只将那奏疏交给一旁的内侍,淡然沉声道:“此奏疏并未言明忠武军节度使私传何机密,传于何人,何时所传,空有一貌似凿凿之言,实则不足为信。天子不可以遥度,官家何须因此事烦恼?若是官家忧虑薛复难当节度使一职,不若将他召回汴京,审问后再做处置不迟。”
赵祧不傻,薛复现下已经扣在他手中,谈什么“召回汴京”?他只一笑,“薛氏惑乱军心一事,言官的奏疏虽不明,其事体莫须有?”
书虽不明,其事体莫须有。
莫须有。
这句话……
薛崇越终于想起为什么贾岩松的奏疏论调似曾相识。
薛崇越先是一愣,几乎有时空错乱之感,转而慢慢笑起来。
那笑声悚然,回荡在空旷的紫宸殿中,连赵祧都有些许惶然之色。
近四十年,当年那个穿越者薛崇越才反应过来了,在这个世界里,他拿到的是谁的剧本。
他拼尽了一生的智勇谋略,扭转了历史,开了一场历史的玩笑;而历史转过头来,跟他开了一场更大的玩笑。
作者有话要说:·小薛爷爷的番外完。
·刘清菁在历史上确有其人,也生下了赵茂。但茂出生两个月就死了,次年哲宗也去世了。
·这一章写了蛮久,一方面我心里明白大家期待的番外应该不是小薛爷爷的故事,写着写着很怀疑自己;另一方面又觉得,如果不写清楚,那么苏蘅薛恪所在的太平盛世像架在空中楼阁上一般不真实,更别提已经有人说薛崇越这条线经不起推敲……但这条线的确是我在写大纲的时候就已经定下来的,最后挑重点写完了,也许和小甜文的立意不相符,但写出来了心里还是舒了一口气。明天继续码字,努力把甜甜婚后日常番外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