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番外六:江吟雪番外(一)

  元和十九年的秋天, 江新林案平反的消息晓谕天下。

  待到传到临安陆府时,陆府大爷的如夫人江氏已经是病入膏肓了,倒在床上, 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几只发黄的麻布枕头潦草堆在一起,她躺在那半高的枕头堆上, 眼睛睁得很大,目中却无光。

  一个婆子进来送药, 江向瑶眼珠子这才缓缓地一转,喉咙里“嗬嗬”发出了一点气声, 以极其嘶哑的音色问道:“嬷嬷……信送出去了么……”

  那婆子将浓黑的药碗往小桌上一搁, 远远地站着, 生怕江氏的病气过给自己, 只短促道:“送了。”

  “什么……时候……到汴梁……”

  江氏在问这封信什么时候能送到汴梁。

  婆子一哂, 道:“那老身怎么知道呢?少则半月, 多则两个月吧。”

  “二爷呢……回来了没有……”

  婆子愈发奇了似的表情,“瑶夫人这话问的, 哪有病中打听小叔子的道理?”

  其实她想说的是, 哪有快死了还问小叔子的道理。

  “你……”江向瑶枯瘦的手像老藤, 紧紧绞住带着黄渍的床单,勉力挣扎着半坐起来,“你收了我的镯子, 信早该……送出去……给我姊姊的……”

  “您可别动气,别气坏了身子。”婆子见她坐起来, 往后退了一步, 不咸不淡,“东京离临安远着呢,您姊姊就算收着信, 赶来也要个把月呀。”

  江向瑶不知道哪来的力气,霍然抬头,凄厉道:“身子?不是你们把我的身子折磨成这样的吗?祸害了我……还不放过我女儿……玥儿呢!我的女儿呢!”

  婆子道:“玥姑娘在夫人房中,看书写字,好着呢,您先顾念着自个儿吧。”

  江向瑶半个身子探出去,蓬乱起垢的头发被床帘勾住,半个身子猝不及防地扑倒在床边的小几上,浓稠药汁泼了一身,她顾不得,“把玥儿还给我!把女儿还给我!”

  “玥姑娘好好的,您病着,她怎么能跟你待在一起?”那婆子即刻用帕子捂住了口鼻,估算着江氏就是这几日的事儿了,索性也懒得去扶她,反而嫌恶慢慢退到房门外去,“您慢慢用药吧,老身先退下了。”

  江向瑶再没有气力起身,她便保持着这个屈辱的匍匐姿势。

  沾了药汁的头发倒垂在床边。

  滴答,滴答,嘀嗒。

  药汁缓慢滴落。

  黄浊的眼睛虚空地盯着某处,江向瑶想起了许多从前的事。

  从前,从前江府还没有落败。

  爹爹还是朝中的要员,她还是江侍郎家的小娘子。

  虽则是庶女,不比嫡姊那般得到父亲的宠爱,但生活十分平静优渥,没有什么可以怨尤的。

  对嫡姊江向晚,说不艳羡,那是假话。

  从小,向晚便是几个姐妹中最得父亲喜爱的。

  到现在为止,只要闭上眼睛,江向瑶便能想起姊姊向晚那张生得清丽绝俗的脸庞,说话时不冷不热的温柔腔调,还有姊姊弹的那一手好箜篌。

  父亲认为向晚有端庄娴静的贵女气派,格外喜欢。

  但她那时候想,自己也不差呀,向晚会弹箜篌,自己亦会唱歌啊。

  后来才知道,在父亲心中,会弹箜篌的嫡女和自己这个会唱歌的庶女,始终有分别。

  还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京中有盛大的马球比赛,在琼林苑中,传闻连驸马都尉也会带长子去的。

  向晚好静,对马球不感兴趣。母亲便央着爹爹带自己去,可父亲却不肯答应,仍是执意带着向晚去了。

  那日,爹爹和向晚踏着夜色归了家。

  吃过饭以后,她和向晚两人肩并肩坐在廊下,一边玩磨喝乐,一边看夜空中明亮的圆月和稀稀疏疏的淡星。

  她羡慕地问向晚,“姊姊,今天的马球好看么?”

  闻言,向晚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耳朵微微红起来。

  也许是廊下的琉璃灯映着暮春樱花的颜色,素来清绝的向晚,脸上竟有一层娇羞的薄晕。

  她轻声道:“没什么好看的,左不过是人来马去地追一个皮球儿……我后来便和阿卓去琼林苑后面荡秋千玩了……”

  “秋千?秋千有什么好玩的,家里不是也有么?”

  她看着向晚的侧脸,第一次疑心姊姊没有说实话。

  否则怎么说这话时,向晚的嘴角反而牵连了淡淡的微笑弧度呢?

  江家的姊妹们年岁相仿,过几年都要及笄,江夫人和包括自己母亲在内的几位姨娘则开始张罗她们的婚事。

  有一日,母亲从正院回来,捏着帕子坐在床前垂泪。见她怯怯站着,便摸了摸她的头,咬牙道:“阿瑶,你要争气。”

  她从母亲嘴里知晓,“因着朝中薛相公的提携”,爹爹有望升任吏部尚书,家中女儿的姻缘也接踵而至。

  她在深闺中,无人问津。而出乎意料的是,康阳长公主府曾派人前来问询向晚的景况,这是何等的殊荣。

  听那日一起去琼林苑的阿卓说,这是因为那位风流俊逸的长公主之子曾与向晚有过一面之缘。

  母亲气的是,那么盛大隆重的马球会,不仅是看球,也是京中官员结亲相看的好时机。父亲明明知道,明明可以带好几个子女去,他已经带了嫡女,为什么不能再多带上一个女儿呢?厚此薄彼得过分!

  江向瑶想起那晚,姊姊对着月光出神的温柔笑容。她从前心中的艳羡,渐渐变成了莫名的妒忌。

  几年后,在江家因牵连进薛氏案而落败之后,男眷等着被处死或流放,女眷则要被送入教坊司去。众人死的死,逃的逃,金堂玉马化作树倒猢狲散之后的一片瓦砾废墟。

  母亲拼死帮她逃了出来。

  逃走前,她是有机会去问关在一处的向晚,要不要跟她一起逃走的。

  她转头,但见江向晚抱膝坐在自己身边,静静靠在囚室冰冷滴水的石壁上闭目小憩,雪白的脸庞上没有半点血色,但是眉目间依稀保持着清高淡漠的美丽。

  于是,她没有叫醒江向晚。

  这辈子,她就坏过那么一次。

  就那么一次。

  她想看看,清绝脱俗的梅花凋零之后,落到雪地上被人践踏之后,是否还能保持一身洁白?

  江向瑶化名为瑶瑶,辗转逃到临安的瓦子中,不得已作了卖唱的路歧人。

  她的歌喉偶然间被当地的香药商人陆明听到,便将她收入了宅中作小星。

  陆家是白手起家的富豪,深宅大院中,主人拢共只有陆明和陆昭两兄弟。这十几年,陆家与海外番邦做香药生意,赚得不少,两兄弟都算是临安城中的新贵。

  进了陆家的起初几年,陆明十分宠爱她。她生下女儿玥儿,这宠爱益盛,因此招来了陆明正头娘子的妒恨。

  她曾偷偷派人去打探还在汴梁的江氏族人的下落,得知姊姊向晚改名为了江吟雪,成了东京琅嬛院的行首,奏得一曲箜篌千金难求。

  她心中还来不及回味当年没有叫醒江向晚的决定,却不妨,一直庇佑自己的夫君陆明得了急病,半年来每况愈下。还没等小叔陆昭去海外为兄长求药归来,陆明便撒手走了。

  丧后,家中自然是陆娘子主事。

  陆娘子一只妒恨江向瑶得了陆明的宠爱,又不知从何处知道了她在打听江吟雪的事情,一番摸索思忖,居然猜出了她也是罪臣江新林之后。

  用告发身份作为威胁,陆娘子将玥儿从她身边夺走。此后,正院来的人常以掌掴和鞭笞折磨羞辱她。

  她受辱病倒之后,想到若自己死了,女儿便无人可依靠。陆家唯有二爷陆昭,年纪轻,通透单纯,心地也善,对每个子侄辈的孩子都好,便想等陆昭回来将玥儿托付给他。

  谁知,陆昭在番外迟迟未回,她的身子却每况愈下。

  这时候传来了薛氏后人为薛崇越翻了案、连带着江家也翻案的消息。

  翻了案,便可以回汴梁了。她倒在床上想。

  只可惜,她知道自己这副身子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这时候,她又想起了姊姊向晚,不,现在应该叫她江吟雪江行首。

  她挣扎着挪到案前,这偏僻的院落没有婢子侍墨,她便咬破手指,以鲜血为墨,提笔写下了寄去汴京的绝命信。

  她摸索着写信,哀求江吟雪一定要来临安。看在姊妹情分上,求她将玥儿接走,否则自己若去了,玥儿必定孤苦终身。信的末尾,墨痕与血痕都已经十分稀淡,江向瑶咬牙写下,

  “阿瑶当年弃姊姊而去,此身飘零,悔不当初。若姊姊愿意接走玥儿,阿瑶愿永坠阿鼻,为姊姊换来今生的美满姻缘。愿伏长姊千秋万岁,妹瑶上。”

  ·

  玥儿今年只有六岁,却吃力地端着比自己肩膀还宽的朱漆食盒,给正在前厅待客的夫人送点心。

  深秋花廊下结了薄霜,滑极了。她很小心地行走着,心想别摔了汴京来的贵客要的点心,又惹来夫人的打骂。

  大概是她走得太慢了,叫人瞧见了。远远的有人在叫她呢:“喂,陆玥儿,你过来。对,叫你呢!过来!”

  几个婆子带着几位粉雕玉琢的小娘子小公子站在一颗苍老的早梅树下,那是她的哥哥姐姐们。

  “过来,快点。”

  玥儿慢慢走过去,当首的一个小姑娘冲她飞快笑了一下:“玥儿妹妹,你来帮我摘一下树顶上的那一枝花,行吧?”

  玥儿怯怯地看了一眼那棵树,轻声道:“我不会爬树。”

  那小姑娘想了想,又道:“那玥儿妹妹你蹲下吧,我踩在你背上就能摘到那朵花了。”

  因为常年吃不饱饭又要干活,玥儿的身板格外地瘦小,比寻常这年纪的孩子矮瘦了一截,遑论眼前高壮的兄姊。

  玥儿轻轻摇摇头,“你叫嬷嬷给你摘就是,我要去送点心了。”

  那小姑娘见玥儿不听话,便发怒了,学着平日娘亲的话,提高嗓门尖锐大骂道:“小贱胚子,叫你一声妹妹给你脸了是吗?我让你蹲下你就得蹲下!你娘病死了,脓水流了一床,脏死了,臭死了。你没了娘,要不是我娘留你在家里,你早就饿死在街上了!还不给我蹲下!!”

  玥儿沉默地拢了拢灌风的袖子,没说话,转身端起食盒便要走。

  有人在背后往她的膝盖窝上踢了一脚,砰的一声,点心全撒了,她两腿不由自主地跪在石板上。

  小姑娘得意洋洋地瞟了一眼身旁的婆子,小胖手把锦缎裙子往上一拎,便要踩上玥儿的背。

  “我看,这个小姑娘就不错,想必我家郡君会喜欢。”

  有女子冷冷清清的声音从花廊下传来。

  那说话的女子身量极高挑,穿了一身淡紫罗衫,头戴帷帽,只露出弧度美好的尖尖下颌。她虽然以白纱遮住面容,但说话间,有种莫可逼视的优雅,将素日自诩端庄的陆夫人衬得格外粗俗。

  那紫衣女子美丽的下颌浅浅一抬,指向的是玥儿的姐姐,那个胖胖的小姑娘,所站的位置。

  众人皆一愣,抬头看去。

  不知道何时,陆娘子已经陪着前厅买香药的贵客女子来到了后院中。

  玥儿也怔怔抬头,她便在这无比屈辱的跪倒姿势中见到了江吟雪第一面。

  陆娘子因为紫衣贵客的话一顿。

  这位汴京来的女贵客气度不凡,出手极阔绰。

  更重要的是,她带着加盖了朝阳郡君玉印的手谕前来临安,奉命寻找上好的广陵香。

  即便临安距离汴梁千里,陆娘子也听说过汴京中朝阳郡君的威仪。

  是以自从这选香的贵客庄重出现,她便做小伏低地伺候着,生怕有什么差池。

  陆家的香药雀屏中选之后,眼见着能接着宫中的订单,她自然喜不自胜。这紫衣贵客说什么,她便顺从着。

  适才这女子见府中的小丫头们活泼灵动,便开口道是想要买几个回汴梁当做养女。

  陆娘子垂首一笑,从前听闻东京西京有生不出孩子的女人,会领养别人家的孩子做养女的风俗,没想到这回见着个真的。

  几个小丫头而已,为了那笔广陵香的订单,又有何不肯?

  谁知这女子一眼就看中了自己的女儿。

  陆娘子看了看自己白白胖胖的女儿,只连声道:“姑娘误会了,这是我家的女儿,不是府中的丫头。”

  那紫衣女子没说话,居高临下,淡淡扫视了阶下的一众婢子。

  隔着轻曼的纱帷,江吟雪将目光定在陆玥儿的小脸上。纤细的手指在凌空一划,她的声音依旧是漫不经心的清傲,“那她呢?”

  陆娘子见贵客居然选中了瘦小的陆玥儿,心中有点疑惑。

  但她方才已经为了自己的女儿拒绝过贵客一次,再拒绝,恐怕将会令来人不悦。旋即,她又想到陆玥儿这张和瑶夫人极其相似的脸能在府中彻底消失,唇角不由翘起来,乐观其成。

  “这个也不是丫头,是府中正经姑娘来的,”陆娘子的眼睛骨碌一转,含笑道:“所以,您得加点钱。”

  ·

  舟泊烟渚,暮色中,江吟雪牵着玥儿的手上了回汴京的船。

  顺水行舟,帆随风动,宝船缓缓驶离岸边,她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摘去白纱帷帽,她露出一张和玥儿五分相似的面容,温声道:“玥儿,我是你的……”

  笃笃笃,船夫忽然急促地在船舱外敲门,“江姑娘,岸上好像有人骑马跟船!”

  江吟雪闻言心下一沉,撩开帘子,见这船还未行到开阔水域,是以并不快。果然,远远地见有一身影矫健的蓝衣男子骑在白马上。

  旷野的江边,桨棹声声,寒水碧绿。俊逸的白马沿着岸边疾驰,那人却侧首看向江心,显然是在跟着自己的船。

  玥儿眼尖,看见那身影立刻认了出来,打开舱门,扑到船舷窗边。

  小脸上终于露出了天真的笑意,玥儿朝那身影招手,大叫道:“小叔叔,小叔叔!”然后,玥儿忙不迭回头,跟江吟雪解释道:“姐姐,他是我小叔叔!他来找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新cp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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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番外六:江吟雪番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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