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番外七:江吟雪番外(二)

  玥儿再早熟再敏感, 到底也是个孩子。天生血缘的亲近与江吟雪的随和亲切,使得玥儿略抛下了在陆家的沉默性子,与船上的众人熟络起来。

  在行船上的个把月里, 玥儿虽然口中还时常提及那日没有追上她们的“小叔叔”,但也时常绕在江吟雪的身边, 睁着羞怯怯的眼睛看她,其中已经有了依赖的神色。

  一棹片帆似箭, 破开了碧涛春水路,行船在汴河上靠了岸。

  江吟雪蹲下来, 摸了摸玥儿的头, 温柔道:“玥儿, 咱们回家了。”

  江府原先的宅子在城东。照理说, 原先充公后变卖了的产业是该还给江家后人的。然而里面住着的人不肯搬走, 官府也不好处置, 只得这样拖着。

  江吟雪和玥儿回了汴京没几日,官府中忽有小吏来告知, 现在江家宅子已经空了, 里面的仆妇有好些都是原先江家的旧人, 整齐头脸,不日便可以入住。

  重新将篆刻着“江氏宗祠”四个大字的朱褐匾额挂回家庙门楣上的那一日,已经是元和二十年的孟春。

  陌上杨柳青青色, 离人却再也不能归来,祠堂中却多了十三座牌位。

  偌大的江家, 只剩下江吟雪和玥儿两个后人。

  在祭拜之后, 一大一小的两人牵着手,沉默着慢慢离开宗祠。

  绕过宗祠的时候,经过了后花园。花园中的海棠开得正好, 一丛丛被精心修剪过,花瓣质地轻盈有如红绡,与枝头的婉转莺啼相映成趣。海棠花架的正中,是一架长长的秋千。

  此情此景,残阳中,往事不由分说地纷乱涌进脑海。

  飞扬的花枝,轻摇的秋千架,乱红轻渡,那是她人生中难忘的快意时刻。

  甚至,在花架边修剪叶片的婢子都那么眼熟。

  “原来如此。”江吟雪在心中轻声道。

  难怪忽然之间,这宅子便能收回来;

  难怪江家主人四散之后,仆婢却还能留在府中,好像在等谁回来一样;

  难怪这秋千、这海棠、这杨柳风,花园中的一切,都和回忆中那日的琼林苑那么相似。

  是苏璞。

  “阿卓!”江吟雪脱口叫出原先贴身婢子的名字。

  阿卓转身放下修剪枝叶的剪刀,从容叉手向她行礼,“大娘子。”

  婢子依旧用从前在闺中的称呼叫她,面色平静,仿佛经年的冤苦从不曾发生。

  眼前婢子刻意平淡从容的姿态瞬间令她回过神来。

  她冷冷注视着行礼的阿卓,问道:“是谁将你买回来的?”

  婢子并不回避,只按照买回来前被吩咐的那样,一字一句答道:“郎君说,娘子心中能猜到的人便是了。若想不起来,便让往事随这春风而去罢了。”

  ·

  檐廊下雨水如帘。

  雨帘落下,怦然在石阶上溅起透亮的水花儿。隔着雨帘向外看,人也分外多愁善感。

  “哥哥……”苏蘅叹了一口气,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她带了礼物来恭喜江姊姊的乔迁之喜,来了之后才知道这宅子失而复得的缘由。

  苏蘅认真想了想,少顷,拍拍裙子站起来说出她思考之后的结果,“我去找哥哥,叫他别再来撩拨你了!”

  见苏蘅这个做妹妹的如此义愤填膺,江吟雪反而笑起来。

  每次见到苏蘅,她的心情都莫名好起来。

  然而笑罢,还是惆怅的。

  她不去拉苏蘅,只看着苏蘅的眼睛,轻声问:“他并没有来打扰我的生活。从我回东京起,这几个月中他再也没有来寻我。我有什么理由,让你去质问他?”

  江吟雪命婢子取来一个盒子,递给苏蘅,“这是他唯一留给我的字句。”

  在她生辰那日,阿卓转交给她一个精巧的盒子,道是数月前苏郎君收回江宅时留下的生辰礼物。

  她几度说服自己,不要打开这个盒子。盒中有什么,与现在的她没有任何关系。

  那盒子便静静地放在妆台上。

  此后的每夜,她面上虽然平静自若,实则心绪翻覆,难以成眠。

  三日后的一夜,中宵的月色清凉照入窗扉,遗落一地的清辉。她看见妆台上的小盒子,终于忍不住,披衣起身。

  大抵是因为她心中认为此事不便被外人知道,于是她下意识地没有唤来婢子掌灯,只对着那明亮的月色打开了盒子。

  然而,盒子中空无一物。

  她再细细看,盒底有信笺。

  她几乎是鼓起勇气,才对着月色,打开了那信笺。

  他的字素来是她羡慕的,一横一竖断金割玉,一撇一捺锋芒毕露,天骨遒美,自成一派的风骨。她曾被他亲自执着手教,到底也没有学会。

  这样好的字,笔墨淋漓只写了一行。

  “前路茫茫,无以为赠。唯遗一盒月色与一段疏香,赠与卿卿。”

  看着这信笺上的字,她这才抬头,发现那盒子竟然真的被她放在月光中,好像盛了一捧饱满清亮的月光一般;而信笺上撒有淡淡金粉,似有似无的龙脑气味,是她从前无比熟悉的他大袖间的衣香。

  这便是他信中所写的“一盒月色与一段疏香”。

  除此之外,盒中没有再留下任何与他有关的东西。

  心下轰然一声,钝痛漫延开来。

  从得知他与沈家娘子成亲那日起,她已经为自己构筑的坚硬心防。

  而她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心防,此刻,只消他轻轻一推,便如同阳光下的糖塔,先是裂开了一道细细的缝,然后陡然崩裂。

  苏蘅捏着那封信笺,怅然得无言以对——哥哥太了解江姊姊,他也太聪明了,是以江姊姊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分情思,都能准确无误地计算在心里。

  从前哥哥来问她江姊姊为什么去临安,她没有说,便以为他放弃了。谁知道,他根本没有放弃的打算,反而默默做了这么多事。

  她又想起,听哥哥说过,江姊姊的每一个生辰,都是他陪她一起过的。她喜欢什么,他便寻来最好的奉上。有一年,哥哥入宫,向今上从密阁中讨来唐代李凭的《云门》箜篌曲谱。官家一向很喜欢哥哥,又知道箜篌是女子所奏的乐器,便以舅舅的身份笑问,“子玉,这曲谱你要送给谁人?”

  哥哥亦以外甥的身份回答官家,笑言:“赠予知音。”

  他对江姊姊的爱即是来自于年少时的惊鸿一面,亦是天长地久的温柔呵护。

  对于寻常女子来说,钱财、身份、长相,心上人若拥有其中一样,便足够吸引人了。而对于江姊姊这般清高冷傲的女子来说,她自然要求得更多。

  可偏偏,财帛、才华、爱意、容色,哥哥哪样都不缺,甚至还有周旋的耐心和时间。

  苏蘅和江吟雪在对视的目光中达成了一致:这“赠月送香”的小把戏无非是一种风雅的情爱手段而已。但正是因为苏璞本人一贯的魅力,使得这小把戏亦变得含情脉脉。

  苏蘅离开江府时,心中亦多了几分愁绪。因此她没有着意去看,街角正引马而来的蓝衣男子。

  ·

  江吟雪也没有想到,打破她的愁绪竟是眼前这个素未谋面的男子,陆昭。

  陆昭很坦荡,自报家门时便禀明了要寻回侄女陆玥儿的心意。

  ——可谁不知道,玥儿是江吟雪千里迢迢带回来的江家骨肉,怎么能被旁的人抢走?

  是以府中的仆婢行动故意慢慢吞吞,磨蹭了半晌才去通报,有意先替主子给这人一个下马威吃。

  垂花门前有一小庭,彼时夏风拂面,地下薄薄一层藤萝烟雨。陆昭是被江府中的婆子引至此处等待玥儿的。

  陆昭脾气很好,他并不心急,意态从容地信步在这淡紫的烟雨中行走。

  还没过垂花门,玥儿便立刻认出陆昭的身形。

  她高兴地挣开了江吟雪的手,飞快扑过去抱住他的腿,叫道:“小叔叔!小叔叔!”

  这一声“小叔叔”这才叫江吟雪想起来,这男子便是数月前在钱塘江边驰马追船的人。

  玥儿抱着陆昭的腿不放,生怕他离开。

  陆昭个儿高,他笑着抱起许久未见的玥儿,在空中转了两圈,玥儿便咯咯笑了起来。

  小孩子的笑容纯真无邪,这叔侄两人嘹亮的笑声明白无误地告诉她:比起她这个从天而降几个月的姨母,玥儿显然更喜欢她的小叔叔陆昭。

  正堂,婢子奉上茶便带着玥儿退了下去。

  两人没有寒暄,直入主题。

  陆昭不喝茶,只再一次说明来意,“江姑娘,我知道瑶夫人是你的妹妹,但瑶夫人生前亦留信给我,要我好生照顾玥儿。”君子重然诺,一诺千金,是以他必须完成承诺。

  说话时,陆昭的目光在江吟雪的脸庞上稍作停留,露出一抹并不使人感到冒犯的惊艳和好奇,旋即立刻移开。

  江吟雪有意打量来人。

  陆昭比妹妹向瑶信中描述的更年轻些,大约是二十出头的样子。

  他高而瘦,犹如冷泉边的松竹,眉目中仍有粲粲的少年之美。漆纱翅角幞头与窄袖襦衫的装束,使得他看起来像是京中一介清贵儒生。

  视线再往下,她看到他腰间配了一柄短剑,这在国朝不是常见的装扮。沉重佩剑在身,他的步履依旧轻逸,甚至没有踩碎一朵落花。檐下过而尘不沾衣,一派清爽干净的样子。

  “带回去?陆郎君,你准备如何安置玥儿呢?”

  江吟雪将热茶捧在手里,淡淡一笑,既然他开门见山,她也不客气,“陆娘子对玥儿百般打骂,你只不过是叔叔,该当如何?”

  “我会将玥儿过继到我的名下,做我的女儿。”

  江吟雪微笑不变,“你可曾娶妻了?”

  陆昭不防她问出这问题,微微一怔,“尚未。”

  “你若无妻室,一个独身男子带着小女孩,就算有仆婢照料,中间许多事情亦不便经手;你若日后有妻室,怎么保证你以后的妻子不会嫌弃玥儿,甚至如同那陆娘子一般打骂她?”

  见陆昭沉吟,江吟雪旋即抛出一个令他更加无法反驳的理由。

  她将茶杯轻轻搁下,笑容清浅,“而我,却可以将玥儿视如己出。江府只有玥儿一个后人,我可以为了抚育她而终身不嫁。”

  陆昭离开后,江吟雪以为此事就此作罢。

  谁料,过了几日,府中耳目灵通的婆子传来消息,道是陆昭买下了江家隔壁的宅院,改名为陆园。

  这几日时常有做生意的香药商贾往来其间,看样子是真的住下来了,他还不肯放弃带走玥儿姑娘的意图。

  江吟雪不置可否地一笑,陆家果真是临安新贵,财力雄厚。

  既然有钱,那便由他待着,看他能在汴梁待到几时。

  让她真正忧虑的是,玥儿显然还对陆昭有很深的感情。

  玥儿的爹爹陆明在她尚牙牙学语的时候便得了病,不久便撒手人寰。缺少父爱的玥儿对叔叔陆昭不仅是叔侄之情,更将女儿对父亲的眷恋转移到了他身上。

  就像此刻,缺少母爱的玥儿,对自己也有种女儿对母亲的依恋。

  玥儿时常问:“姨姨,小叔叔走了么?他为什么不来看我了?”

  因此当陆昭真在江府隔壁住下来之后,他再来看玥儿时,她也不再阻拦了。

  只要陆昭不将玥儿带出府去,她便会回避,任由陆昭带着玥儿在江府的前厅中玩耍。

  等他离去后,她再亲自教玥儿读书认字。

  大家便这么轮换着来。

  陆昭约莫隔三天来一次,时常给玥儿带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礼物。

  到了后来,出于客气礼貌,也会给她带些不知哪里搜罗来的奇特香药。

  这古怪的光景持续了大约两个月,陆昭和她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见过面,但流言还是纷起,且十分难听。

  婆子低头道:“大娘子,再任由那姓陆的郎君天天来府中可不成了,外面的人都说那个陆郎君是你的……”

  婆子想到江吟雪从前的勾栏行首身份,不敢再说下去,抬了眼觑她。

  “是我的什么?”她淡淡问。

  “是你的情郎……”其实外间的人说的更难听,原话是“姘头”。

  这是她意料之中的说辞。

  跟那些闪烁的窥视的不怀好意的目光比起来,陆昭倒坦荡得可爱。

  “我还怕别人议论么?”她冷淡地一笑,眉宇间有不肯认输的清傲之美,“既然他们已经这么认为了,那么陆郎君更要来才是,至少这样,玥儿会开心。”

  这些风言风语也传到了陆昭耳朵里。

  他天性散漫率性,行事不拘一格,更加不会把这些事放在心上,要的来还是照来不误。

  而令他略意外的是,江府也同样率性,未曾将他拒之门外。

  陆江两人竟在这种对流言心照不宣的叛逆中达成了奇异的一致。

  她的事迹,他亦在风传中捕捉了八·九。

  渐渐的,陆昭发现,江吟雪越是回避他,他便越想要再见她一面。

  美丽的女子他见过很多,但像她这样不愿屈服于达官显贵的庇护,宁愿为家族冤案投身风尘,寻找那遥不可及的正义的女子,太少。

  便如同他见她第一眼的直觉那般,她的确是个傲骨铮铮的女子。

  某日,玥儿悄悄附在陆昭耳边,小小声告诉他,“姨姨时常坐在花园的廊下,对着秋千不说话。”

  玥儿的原意是,她也很想玩一玩那个秋千,可是姨姨坐着,她不好意思。

  可是陆昭领会到的意思是,原来江姑娘有心事。

  他便牵着玥儿的手去找江吟雪。

  有玥儿领路,一路上,并无仆妇阻拦。

  她果然同玥儿说的那般,仿佛是一个人在赏花。身边不见服侍的婢子,她便只身一人孤寂地坐在廊下,青碧罗衫被风吹动,纤瘦的身影被夕阳拉长。

  陆昭这时才意识到,在他来的时候,她将玥儿让他,有多少个无言的黄昏,她便是这样的一个人。

  无端端的,令人觉得心疼。

第70章 番外七:江吟雪番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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