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血娑婆一

  谢灵欢蓦然睁大双眼,丹凤眼内盛着的小小南广和也在眸光中漾了漾。

  “你、你是说……”

  “嗯。”

  在谢灵欢眸子里的南广和笑了。负着手,穿着朱红色长衣,在扭头时腰间白玉绦坠着的环佩声叮当。“阿渊,身份高过于花清澪的,你还漏算了第三个人。”

  万年前花清澪任三十二天仙帝,三十三天两位神尊都与他没有交集,那么显然就只剩下暗影处旁人猜不到的那个人。——旁人猜不到,花清澪寻不着,就连当事人自家都没想起来。

  “你的意思……”谢灵欢匪夷所思地张大嘴,愣了愣,又抽搐着唇角似乎想要笑。“他当年梦见的那个人,是我?”

  “嗯,”南广和依然笑得轻快。“是你自己说的,他的道侣,只能是你。你忘了,你也是神,神之语,便是神谕。就连此方天地都更改不得。”

  嘶——!

  谢灵欢倒抽了一大口凉气。

  他缓慢地、缓慢地,再低头看怀中抱着的花清澪,动作僵硬到几近呆滞。“他、他在万年前……”

  “对啊,他在万年前,就梦到了与你结契。”南广和唇角似笑非笑。“可见你二人结为道侣,本就是天定的因缘,可是天又容不得你们好过,于是蹊跷地,蒙蔽了他的神智,令他在瑶池底认错了人。”

  谢灵欢陡然间明白了什么,鼻翼大张,呼吸粗而重。他在明德朝皇宫太极殿内审问鱼妖朝云时,那只鱼妖也曾说过,是神谕,也是天谴。天道命他冒充花清澪的梦中人,去瑶池底诱他犯错。

  错认了人的花清澪羞愧难当,于瑶池畔被群仙嘲笑,最后哭出了精魂血泪。

  谢灵欢那时才真正第一次“看见了”花清澪。

  从前是无数次的擦肩而过,于彼此都是惊鸿一瞥,都不及到心底。但是那次坐在瑶池畔箕踞哭泣的花清澪,不知为何撞入了他的心。他背着花清澪,到后来半抱半扶,寻到了第三十二天宫阙后的那座仙洞。

  他与花清澪在那座仙洞内,双双情动。一个月的情缠,令他们结下了道侣的约定。

  这一连串因果缜密相连,究竟哪个是因,哪个是果?哪个才是果中因?

  谢灵欢久久地喘.息着沉默。

  南广和轻轻拨弄手中的碧色血块,忽然道:“赤血化碧。我记得,花仙尊在瑶池畔哭泣时,也曾呕过血,染红了你的衣冠。”

  “你的意思、你的意思是……”

  “赤血化碧,天杀局。这是鸿钧老祖在化道前的原话。”南广和垂下眼睫,轻声叹息道:“或许我们都猜错了。这个天杀局,早在我们都没能觉察的时候,就已经启动。而花清澪,就是那启动天杀局的引子。”

  “呵,狗屁引子!”谢灵欢咬牙怒骂道:“分明是拿他作祭!取碧落天古仙心头血,做天杀局的生祭!”

  南广和淡淡地道:“你既然明白,那么也该知晓为何在道争平定、我也已贵为神尊后,为何突然执着于寻找崖涘。”

  漫长又漫长的前尘一帧帧翻页,仿佛是被凡人孩童抓在手里的走马灯。风吹得谢灵欢眼前起了雾,青烟雾霭不知何时又浓重起来。谢灵欢抱着花清澪站在青雾里,笑了一声。“好,我去寻崖涘。”

  “寻到后,”南广和叹息了一声。“你代我向他问声好。”

  “我以为,你会亲自去见他。”谢灵欢冷嘲。

  “你去见他,比我去见他更合适。”南广和轻轻地笑了。“三界花开,以娑婆沙华为至尊。可无人知晓,这世间最美的花,开在血渊。”

  “那不是花,是神血。”谢灵欢接着他的话头,也轻轻地笑了。“以血娑婆为引子,不怕寻不到崖涘的下落。”

  隔着蒙蒙青雾,南广和与谢灵欢相视一笑。

  **

  南广和离开的时候,北俱芦洲的洛阳城下了一场暴雨,黑云压着皇城,有雷鸣声从苍穹下传来。

  “阿聪,”谢灵欢换过衣裳,独自走到明德朝太子朱聪懿被关禁闭的暗室,负着手淡淡地嘱咐他。“我会回趟江南。你在此好好读书习字,莫要想着那些有的没的。你家里人只要得到消息,总会派人来寻你。”

  朱聪懿小脸惨白,攥紧双拳,仰起头问他。“你走了,谁来照管我?”

  谢灵欢挑眉,略带诧异地道:“我又何曾管你?”

  但是朱聪懿到底只是个七岁的孩子。谢灵欢想了想,犯不着与一个凡人小孩子置气,哪怕将来这个小孩子会驰骋中原独霸一方,那也是将来的事。他把那口气捋平顺了,淡淡地道:“管家方汵会照看你日常起居。再则,方管家也读过几年书,若是你有甚不明白处,也可直接问他。”

  朱聪懿沉默片刻,突然道:“花哥哥也会随你一同去江南吗?”

  谢灵欢原本要抽身离开的脚步一顿,他扭头望着朱聪懿,皱眉道:“你问他作甚?”

  “花哥哥,他人很好的。”朱聪懿又攥了攥拳头,脸色惨白,鼓足了勇气大声道:“若、若是你们不再回来,我可不可以,和他去告个别?”

  “啧!”谢灵欢勾唇冷嗤。

  他走回到朱聪懿身边,俯身,手掌按在朱聪懿头顶两只童髻,呲牙笑了声。“小小年纪,倒也好美色。”

  朱聪懿张了张嘴,从喉咙口发出极恐惧的喀喀声。“我……我没有。”

  “不管你心里头想的什么,都给我收起来!”谢灵欢勾唇冷笑。“尤其是,不许再想着他。”

  朱聪懿攥紧了双拳,眼睛睁得极大,一脸不服气。

  “怎么着,怨我说错了?”谢灵欢表情带了点不耐烦。“别以为我不晓得你们这些富贵人家小孩子的心思。他比你大着许多岁呢!况且,你以后也不会再见到他了。”

  谢灵欢大力揉了把朱聪懿头顶,凡人肉眼看不到的冥气丝缕地沿着掌心渗入朱聪懿灵台三寸。随后他俯身盯着朱聪懿双眼,嘴角往左边歪了歪,似笑非笑。“好好跟着方管家!”

  朱聪懿眨了眨眼,恍惚间觉得他忘记了什么。但是无论多努力,那个被他忘却的名字与人影都飘忽着从记忆里离开了。模模糊糊的,他好像见过一个撑着红伞的绝色白衣男子。

  那个人影越来越淡。

  红伞与雾气合一。

  “谢大哥,”朱聪懿扬起脸,很努力地想要抓住什么。“方管家他有伞吗?”

  谢灵欢松开手,直起身,似笑非笑。“嗯,让他明日就送你一把红罗伞。”

  朱聪懿巴巴地睁大双眼,一直目送谢灵欢出门。谢灵欢掩上门,在廊下撞见愁眉苦脸的第三十六洞洞主方汵。方汵袖着手,低头行礼。“公子此次回去,还会再来洛阳城吗?”

  暴雨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谢灵欢抬头看了眼天空中倒挂的彩虹,三息后,笑了一声。“十年后,还须有个了结。”

  **

  傍晚时分,薄薄的夕阳霞彩透过窗棂洒入内舍,沿着青砖地爬到一座雕花红漆床栏前。纱幔轻动,掀起馥郁异香。

  床内睡着个白玉无瑕的人,眼睫轻垂,尖下颌,眉目如画。

  越靠近这人,异香越是扑鼻。

  谢灵欢肩头披着夕阳霞光走到床栏前,抬手掀开纱幔,俯身亲吻昏睡中的人。“清儿,孤带你回幽冥。”

  花清澪眼眸动了动,隔着薄薄一层眼皮,只能看见鸦色长睫轻颤,似乎他正在挣扎着醒来。

  “莫要怕,你只管放心地休养。”谢灵欢又吻了吻他鬓角,鼻尖轻蹭,低声道:“孤背你回去。”

  一如当年,在第三十二重碧落天,他背着他一步步走回仙宫。

  谢灵欢眸光中饱含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情,吻了又吻,最后抄腰抱起花清澪,小心地扶住他胳膊,架在自己脖颈。

  “清儿,孤带你回王殿!”

  入目依然是万年都散不尽的青烟雾霭。重重又重重的雾气里,花清澪仿佛又再次置身于那个漫长的道梦。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却无论怎样都走不出雾气缠绕。

  耳内忽然传来叮当铁片坠响,就像是夏夜长风吹动檐角铁马,睁开眼,入目却是森然刀兵。

  两排石头做的卫兵手持斧钺,面目被泥沙风化成灰突突的无色,身高足有丈余。青雾漫过石头卫兵身上的甲胄,薄薄的青石片发出被侵蚀的喀喀声响,串珠断裂,叮当响成一片。

  “这是哪里?”花清澪茫然地问道。他撩起眼皮,才发现这两排石头甲兵只是前排兵,在他们身后,是一望无际的战马与骑兵。兵马俱是青石,以一种早已被风沙腐蚀成不朽的姿态,屹立在深渊口。

  “……就快要到血渊了。”

  是谢灵欢的声音。

  谢灵欢有许多的样貌,每次换一副相貌,他就连声音都要变一变的。花清澪也不知自己为何就能那么肯定,回答他的就是谢灵欢。

  花清澪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被谢灵欢背在身后,两臂缠住的是谢灵欢脖颈。

  他略有些尴尬地抬手。

  “别动!”谢灵欢却抓住他的手往下带了带,随后另一手托住他后臀,沉声道:“血渊凶险异常。你眼下只是具魂体,虽然在阳世可依托修为行走,但在幽冥,一切都是原本样貌。一旦被血渊底的魔兽察觉,便会被当作逃脱的幽魂,捕你下渊底。”

  花清澪垂下眼,沉默片刻后才道:“为何带我来血渊?”

  “去见一个人。”

  谢灵欢声音忽近忽远,在雾气里显得格外飘忽。

  花清澪再次沉默。

  谢灵欢背着他,灵巧地穿过成排甲兵。在雾气中他的身影若隐若现,偶尔掠过兵阵,衣袂轻擦弩.箭,花清澪这才发现他背后赫然有一对骨翼。

  是一对青灰色的骨翼,与雾气融为一体。

  花清澪小心翼翼地抬起指尖,试着去抚摸这对巨大的生长于谢灵欢肩胛骨内的翼翅,触感柔软如蝉翼。

  “清儿!”谢灵欢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话语里含着宠溺。“你总是不听话。”

  花清澪扬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耳边风中突转尖锐,密如阵雨的弩.箭迎面射来。他一瞬间墨色长发飞扬,全身每个毛孔都本能地张开,寒冷如堕冰川。

  “别怕。”

  谢灵欢话语声传入耳际时,花清澪只觉得身子一空,轻飘飘地浮动于无尽虚空中。脚下踏不到实在的地面,头顶也没有苍穹,他浮在密雨般的弩.箭上方,扬起脸,皎皎宛若一片雪白的羽毛。

  嗖嗖嗖!

  成排弩.箭自发地停在谢灵欢面前,居然像是有灵智的妖物,瑟缩着弯曲起身子,齐齐地朝谢灵欢作了个揖。

  谢灵欢皱眉,似乎是嫌太过麻烦,冰凉如石的手指轻轻掐诀。成排弩.箭又围着他变作了一艘船。

  “没事了,下来吧!”谢灵欢仰头朝花清澪喊道:“跳下去,我接着你。”

  花清澪垂下眼,藏于红衣袖底的手指不住痉挛。随后他闭了闭眼,纵身一跃,轻飘飘地坠入谢灵欢怀中。

  “清儿,我带你去见崖涘。”谢灵欢抱住他,低头吻住他艳美唇角,轻声地低喃。“待见到他后,昔日藏于瑶池底的那桩谜案便可彻底揭晓了。”

  “不,”花清澪别开眼,唇瓣轻抖。“我不要再去问任何人。”

  在青苑内,谢灵欢已替他问过广和神尊。结果广和神尊扔给他们一块仙界的窥尘镜,窥尘镜中一切遮掩都被剥落,他赤.身.裸.陈于谢灵欢面前。

  万年前他曾与那人在梦中交.欢,一幕幕不堪画面,都被广和神尊递到谢灵欢眼皮子底下。

  那种难堪与耻辱,他再不要承受第二次!

  “我不要去见他!”花清澪扬起尖尖下颌,从额角渗出一滴冰凉的汗。“景渊,昔日种种,都是我错了。若你嫌我不洁,你可以弃了我。”

  谢灵欢张嘴刚想说什么,花清澪却陡然抬起颤抖的手捂住他。“莫要怕我难受。我什么都可以忍耐,只求你,只求你……莫要再去问起那件事。”

  三十二天仙帝花清澪,毕生从不曾求过任何人。

  昔日在瑶池,倘若他稍微肯姿态放的卑微半分,也不至于沦落到被群仙嘲笑、堕入万劫不复的下场。

  谢灵欢嗓音也变得沙哑。他怀着无尽怜惜,轻柔地吻了吻花清澪捂住他嘴的手指。花清澪不让他说话,他便不住地亲吻他。从玉雕般皎皎的指尖,一直吻到几近于透明无色的掌心。

  血渊口的风呼呼贯耳。

  花清澪额角的那滴冷汗也渐渐被风吹干。他瑟缩着身子往谢灵欢怀内又蜷了蜷,松开手,主动抬起双臂勾住谢灵欢脖颈。“景渊,答应我,从此再不要去问。”

  谢灵欢低头吻他,隐隐含笑。“怎能不问呢?清儿,你梦中那个人,可能是我。”

  “你哄我!”花清澪眼前起了热腾腾的雾。他哽咽着、抖着嗓子轻声道:“你明知那个梦只是幻相,是它诱我入魔。”

  “那个梦是真的。”谢灵欢却轻轻地笑了。“清儿,我也是真的。”

  默了三息后,谢灵欢又语带惘然地道:“原来我来寻你时,已经迟了。你我之间,倘若当真要有一个人背负罪责,那个人也该是我,而不是你。清儿,你从没做错过什么。从来都是我错了!”

  花清澪眼前的雾气化作了腾腾的泪。两行热泪流出眼眶便化作了血,赤色血珠映在白玉般皎皎的脸颊,触目惊心。

  谢灵欢轻柔地以指腹替他擦拭。魔泪入手,经久不散不坠。

  谢灵欢低头凝视指腹上的血珠,突然一个弹指,血挥洒入无尽青雾中。虚空雾色中蓦然盛开出一大枝血色娑婆沙华。花朵繁复如堆千层红雪,颤巍巍地,探到花清澪身前,枝蔓缠绕住他。

  “一直忘了和你说,道争前,这世间是没有血色娑婆沙华的。”谢灵欢笑了笑。“这血娑婆,便是神血呢!”

  “可我不是神,”花清澪翘起尖尖下颌,自嘲地一笑。“我只是名十恶不赦的罪仙。”

  “娑婆沙华认你,银河水认你。清儿,你依然是仙。早在万年前,你就已经突破了仙的桎梏,即将证道入神格。”

  “……你又来哄我。”

  谢灵欢长长地叹了口气。“在碧落天时,你也知神从不撒谎。我也是神,我也从不撒谎。”

  他只是选择性地隐瞒。

  谢灵欢默默地在心里补足了这后头半句。

  血色娑婆沙华弥漫的香气染透两人衣襟,花清澪抠紧谢灵欢脖侧雪白的蝉衣衣领,颤声道:“你是说,我当年的确可以证道?”

  “嗯,是呢!清儿你才是此方天地能够以极情证道的第一人。”谢灵欢柔声道:“清儿你是真正的第一人。”

  “哈哈哈哈哈——!”

  花清澪浑身都在战栗,但他却扬起尖尖下颌,笑声凄厉。

  森然血渊口,盛开着大枝血色娑婆沙华。像极了那年那月,于仙宫时某个螟蛉义子持卷抬眉笑着对他道,义父,这句凡人的诗写得好极了!

  那日花清澪低头,匆匆瞥了一眼。那页书卷中墨汁淋漓,写的是——

  宁可枝头抱香死,

  何曾零落至人间。

第52章 血娑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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