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血娑婆七
沙漏里细沙落如雨。
花清澪抱紧双臂,望着窗下铜镜内的自己发怔。他再次回到了万年前,头束金蝉簪,日常又穿着那件雪白长衣,腰坠白玉绦,肩头披覆五色霞光。
镜中人有着鸦沉沉的乌发,鬓角亮泽,一双桃花眼似乎永远含笑,那笑容里却总含着适当的疏离。
静美如好女,眉目间天然高远。
“……呵!”花清澪对着镜中的自己冷笑了一声,抬起手,手指完美如玉雕。
他缓缓地走到窗前,将指尖按在镜中人的眉目五官,在他笑时,镜中人也在冷笑。两只手指隔着铜镜对抵,指尖触感柔软。
花清澪挑眉。
镜中人也挑了挑眉。
“咦?”
花清澪忍不住又试着往左边转了下脸,镜中人没动。不仅没动,反倒噗嗤一声笑出来。
“哥哥!”镜中人张开艳美双唇,话语声落入花清澪耳内,带着熟悉的促狭。“虽然哥哥生的好看,但你这样……嗯,阿渊我忍不住要害羞了呢!”
花清澪:……
这厮居然跑到镜子里了!还扮作他的模样,来调戏他。
花清澪耳根子发烫,抬眉看,镜中人的脸颊飞红,眼尾含春。但是他却不信镜中人了!
“你跑去镜子里头作甚?”花清澪又羞又恼,天仙模样也动了情。
镜子里扮作花清澪的谢灵欢看着他发痴,眼神直勾勾的,半晌,突然竖起一根玉雕般指尖立在唇边。“嘘!有人来了。”
脚步声落在静室外。
叩!
叩叩!
果然有人敲门。
花清澪就像做了贼似的,瞬间慌乱,忙不迭整理好鬓角与衣襟,咳嗽了两声。“进来!”
从静室外传来兕、朝风与朝戈异口同声的问安声。
“兕(朝风、朝戈)给义父请安!”
万年没听见这句,又是当着谢灵欢的面,花清澪莫名觉得别扭。他下意识扭头看了眼铜镜。
铜镜内的人影却与他动作一致。看起来似乎谢灵欢再次消失了,铜镜就只是铜镜。
花清澪内心一阵失落。
“义父今日可悟到什么不曾?”朝风已经笑嘻嘻地走进来了,朝他拱手施礼。
兕一马当先地走入静室内,见朝风施礼,立刻也拱手。“义父,朝云不见了,我们从他身上还寻得了一样蹊跷物事。”
兕从怀里掏出那本散发出扑鼻异香的春.册,递给花清澪。
花清澪心里头惦记着谢灵欢,接过书册漫不经心地翻了翻。确实都是男子苟.合,共计一百零八式,没什么稀罕的。在魔狱里头他见过更多,各个活.色.生.香,都在他眼皮子底下演过。
花清澪视线飘了飘,正打算合上书页,突然间其中一个人物动了下。他一惊,仔细看去,果然其中一个倒挂金钩的小人儿正探出舌尖,吻了身下那人不可描述的地方。
蹭!花清澪脸热了。
那个倒挂金钩的小人儿却转过脸,促狭地冲他眨了眨眼,芝麻粒大的黑眼珠子,眉目分明是谢灵欢化名江南盐商景渊时的模样!
书册握在手中,就像是握住了一大块被热火烧红了的炭。花清澪忍不住指尖簌簌发抖。
一旁侍立的三个义子却都以为他是被气的。
朝戈低下头,沉痛地道:“义父,这册子里头委实不堪!要不是事涉蹊跷,真不该拿来污义父的眼睛。”
……是不堪。
书页里头那个倒挂金钩的谢灵欢灵巧地俯冲入体。被谢灵欢压住的那个扬起尖尖下颌,脖颈白皙纤柔,五官姣好如童女,可不正是他花清澪!
花清澪啪地一声合上书页,呼吸促急。他等脸颊没那样烫了,垂下眼眸,假装淡定道:“卑劣!”
“对,是卑劣。”兕大声嚷嚷道:“咱这可是仙宫!多么清静的所在。朝云这厮不晓得着了什么魔相,居然敢偷偷地修习这个!”
花清澪耳根子越发烫,他咳嗽两声,拳头抵在唇边,蹙起两道入鬓长眉。“咳咳,这册子……”
“义父素来最爱清静,怕是受不了这册子的气味。”朝风苦笑着道:“这香味是相思毒。下界有一种修魔人,特地碾碎了七情,将刻骨相思镂刻入骨髓后,拆碎了骨,炼化成魔气藏穴处。这气味,分明是已经炼成魔穴了。”
花清澪悚然一惊,抵在唇边的拳头慢慢放下,脸色也变了。“碾碎七情?碎骨藏魔穴?”
“这种腌臜法子,本不该说与义父听。”朝风脸色踟躇,似乎十分难以启齿。“弟子那位道侣……涉猎甚多。这法子,是他在下界修炼时听来的。”
朝风元灵也是花草,他入花清澪座下前,与南天门外一柱华表上盘着的野龙生了情愫。虽说尚不曾正式拜天地结契,但彼此情意甚笃,早已以道侣相称。
花清澪转眼看向朝风。
有许多细节,他都已经在漫长岁月里遗忘了。比如,朝风已是有道侣的了。再比如,朝风的元灵……也能分.泌花蜜。
花清澪想起在万年后被他用无根花藤蔓缠住审问的鱼妖朝云,想起朝云体内那诡异的馥郁花蜜,指尖藏入袖底,垂眸不动声色地问道:“说起来,为父一直欠着你俩一桩婚契没签。朝风,近日你那位道侣,可曾再催办?”
“……倒的确催过几回。”朝风显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脸色茫然,顿了顿,脸颊微有些红。“只是我已经回了他,说是待义父大成之日,再补办婚事不迟。”
朝风用了“补办”。
花清澪垂下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了颤。这是已经与那条野龙好过了,只是缺个礼,所以才说补办。当年他竟从不知道这件事!
万年前,他到底曾错过了多少细节?
“义父,咱不是说朝云的事吗?”兕顶着头顶的犀牛角,不耐地大声嚷嚷道:“怎地又扯到朝风?”
“你们都是我座下教养的义子,”花清澪撩起眼皮,轻描淡写地敷衍了过去。“自然都是要问的。”
花清澪顿了顿又道:“朝云素来不爱走动,这法子,他是从何处学来的?”
“就是这个才蹊跷。”朝风欲言又止,脸色依然煞白,白的几乎有些不正常。
花清澪疑心到朝风,便顺着先前在大殿内见过的景象,把蛛丝马迹在脑海里捋了一遍。
他疑心起朝风那个道侣。
“朝云即将化龙,倘或他化龙成功,也会于南天门华表上盘着。他近些时日,有无到南天门去过?”
“义父!”朝风嘶声道:“您莫不是疑心……”
花清澪定定地望着朝风那张煞白的脸,挑了挑眉,话语里透出无尽凉薄。“你也疑心,不是吗?”
噗通一声!
朝风竟然撩起衣袍,直挺挺地跪下了。鲜红额带下,俊美眉目满是惨然。“回义父,自从三百年前身上出现金青双色龙鳞后,朝云不止一次去过南天门。”
他俩说的隐晦,兕与朝戈面面相觑,见朝风竟然跪下了,更加茫然。
花清澪掠过兕与朝戈,微微俯身,轻声地对朝风道:“华表上的龙,原本是有个定数的。朝云化龙,便意味着南天门外需要多立一处华表。可如今无情道与极情道相争,修无情道的神尊怕不会愿意再替我极情道修多行方便,所以……你那位道侣,怕失去自家地位,存心诱朝云堕魔,是也不是?”
“义父!”朝风喉咙口呜咽了一声。
花清澪继续迫问道:“这事儿,他必定曾经与你提过,所以今儿个一拿到这本册子,你立刻就想明白了,是也不是?”
朝风张了张口,满眼惊惧。
“是了,原来如此。”花清澪站直了身子,垂下眼,满心疲惫。
他曾想了万年也没能想明白的死局,原来早在当初就已经埋下了祸端。只是他不曾留意。
他总是自视甚高,忽略了身边最亲的那些人。朝云如是,朝风如是,就连……他目光转到朝戈身上,想起在窥尘镜中曾经见到朝戈折扇上递来一杯娑婆酿。那杯碧青色的娑婆酿,也曾满布异香。
“朝戈,”花清澪淡淡地问他。“你元身是只血蛛,介于妖鬼之间,修极情原本便比我等都更为艰难。所以,你也想到了,入魔更快,是不是?”
“没有,我没有。”朝戈起先一怔,随后神色慌乱,连连摆手道:“义父说的,朝戈听都没听过,更别提想了!”
“当真?”
噗通一声,朝戈也撩起黑衣跪下了。“义父,我当真没有!义父待朝戈恩同再造,朝戈不敢屈负深恩!”
兕木呆呆地望着跪地不起的朝风与朝戈,结结巴巴地道:“义、义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二弟与四弟怎地都跪了?”
在当众场合,兕极少唤他们为弟弟,都是老二老四这样胡乱喊着,明明是上古神兽,却总要学下界那些妖灵的江湖痞气。潜意识里,兕不愿意承认,这是因为他以为混不吝才是大哥应该有的样子。
兕一直疼这十九个弟弟,可惜他不会表达。
再后来,他也没机会表达了。
花清澪目露悲悯,自嘲地笑了一声,走到兕身边,举起手中春.册轻敲他肩头。“朝兕,你跟随我最久,倘若有那一日,为父没能参破大道、反倒不幸陨落了……”
“不!不会的!不可能!”兕激烈地大声打断他,肩头抖了下,随即更加大声地扯着嗓子吼道:“义父你莫要开玩笑,兕不喜欢玩笑!”
“倘若我陨落,”花清澪径自说下去,神色淡淡。“到时你也不须守着这座仙宫。你能带走多少妖族,便带走多少,到得那日,你且护着他们一道去往下界逃生便是。”
“……义父!”兕大瞪着圆环眼,怔怔地掉下泪来。“你、你为何说出这样不吉利的话?”
“生而为仙,即便摸不到天心、也不能参破神路,但命数之事,我侥幸还知道一些。”花清澪垂下眼眸,乌鸦羽般的睫毛遮断眼底复杂神色。“朝兕,记得我今日所嘱。”
“不!我不要!”兕猛地弹开他的手,激烈地嚷嚷道:“义父你近日来闭关太过辛苦,怕是恍惚了。我永无殿内一片祥和,就连两道相争事,都能躲就躲,从不主动与谁结仇怨。为何会到了举族逃亡的地步?”
花清澪指尖簌簌发抖,许久没有说话。
是了,他这座三十二重天的仙宫,原来名字就叫做永无宫。他所居住的地方,就叫做永无殿。连绵不绝的宫阙藏在白云深深处,有数千妖族伴他左右,座下童子侍女更是不计其数……他竟然忘了这些。
他竟然忘了。哪怕在地狱幽冥,谢灵欢牵着他的手,告诉他那座新造的殿叫做永无殿,他依然不曾有丝毫触动。
仙宫永无,冥殿永无……原本都是他的殿。
花清澪怔怔然地抬起眼,一直握在手中的春.册啪地一声掉落。他顾不得藏在书页里的谢灵欢,只四处打量这座仙宫。从漫卷的银雪色鲛绡,到碧纱窗前的铜镜,再到他自家穿着的这一袭雪色云锦长衣。大殿穹顶之下,越过奏乐的伎子,有仰望不可及的第三十二重历历星辰。光芒耀耀,在他随着朝戈入殿时,星光曾流泻于殿堂内每一处角落。
万年前,他高居第三十二重天,贵为仙帝。这一切的一切,每个玲珑细节,谢灵欢都曾替他点滴还原。
他忘了的,原来谢灵欢一直都记得。谢灵欢替他记着这一切,不动声色地、细致入微地,为他费尽了玲珑心思。
……谢景渊。
花清澪闭了闭眼,内心陡然间觉得倦怠。
【……哥哥,我不在意你同谁好过,只要你以后只同我好就行。】
【这座殿是我亲手为你打造的,叫做永无殿。】
【花仙尊,你我本该是道侣。】
【殿名永无,从此后,你便无生无死。】
谢灵欢说过的话一字一句袭入脑海,伴随识海内阵阵潮汐声,汹涌地卷起潮头,沿途攻城略地。
轰隆一声,花清澪清晰地听见城墙坍塌,竖立于汹涌浪潮前的堤坝全部于瞬间土崩瓦解。
他就这样后知后觉地,于静室内,当着一众螟蛉义子的面,突然间被谢灵欢击中心脏——溃不成军。
“义父……”
“义父你怎么了?”
耳边人语声嘈杂纷繁,谁都在唤他。可是花清澪却听不见也看不见了,指尖不断地痉挛,几乎控制不住地窒息。
被他掉在地上的春.册动了动,像是静室内突然起了一阵微风。书页哗啦啦地响,翻开的书页里藏着谢灵欢。
无数个细小的谢灵欢,睁着芝麻粒大小的黑润眼眸,促狭地、欢快地、下流地压住身下同样细小的“花清澪”,折叠出一百零八种姿态,笑得璀璨夺目。
花清澪视线往下,落在书页里一幕幕活.色.生.香。艳美唇角微勾,也笑了。
他笑得分外温柔,直到眼底微微地有了湿意。
“义父,你、你哭了?!”
耳内传来兕炸雷般的咆哮。
花清澪缓慢地转过脸,就像是在透过万年时光,一点点地重新打量这个他当年收入座下的长子。“……嗯?”
“义、义父,你……你眼睛湿了。”兕抬起粗黑手指,在自家眼角处比划了一下,随后不安地嘟囔道:“但是不该啊!义父你不是向来自诩七情淡漠吗?难道、难道是这室内风水不对,您……您眼睛流汗了?”
花清澪抬起不断痉挛的苍白手指,轻轻抹掉眼尾泪水,端详了一眼指腹上那滴浑圆剔透的泪。“嗯,是眼泪呵。”
他将手指上的泪递入唇边,咂摸了一口滋味,桃花眼尾微弯,笑得温柔。“是甜的。”
“义……义父?!”
兕瞠目结舌。
花清澪突然间神情一窒,下.腹坠胀如石,冷汗涔涔地从鬓角冒出来。额头美人尖下都是细汗。汗滴在指尖,混杂了甜蜜异香的泪。
【清儿,你的眼泪我尝过,确有异香。】
……但是不应该啊!他元灵无根花,不该有这样蜜一般的香。
爬在花清澪额头的冷汗又翻作滴落在锅面的沸油,嗤啦嗤啦,滚烫地燎烧他每寸玉石般的皎皎肌肤。
花清澪快速把指尖捏紧,藏入袖底。可任凭他将掌心掐入肌理,坠胀的小腹依然疼痛莫名,从后腰传来冰凉凉又麻酥酥的异样触觉。仿佛有人正在拥着他,不怀好意地以手指撩拨他,令他坐立难安。
他踉跄地晃了一步,从紧咬的牙关逃逸出一丝极轻微的“唔……”。
“义父,义父你且宽恕我!”朝风惨白着脸,膝行至花清澪身前,双手突然抱住花清澪的腿,口中哀哀不休。
花清澪自顾不暇,只拼命咬紧牙关,冷汗不断滴落。
朝风扬起脸,不动声色地转头,与另一边同样跪地的朝戈使了个眼神。朝戈突然间也膝行至花清澪身边,往前一扑,紧紧抱住花清澪金边雪底靴。
“……放开!”花清澪强行控住呼吸,撩起眼皮,从眼皮上滚下汗珠。“你们要做什么?”
兕也大声嚷嚷。“都起来!你们做错了事,抱住义父作甚!”
“做错了事?”朝风唇边挂着一抹奇诡的笑。“义父此刻是不是心跳如擂鼓?有没有觉得,特别想要与谁交.欢?”
他说的这样赤.裸,花清澪顿时彻底明白了。他捏紧指尖,艰难地道:“朝风,是你故意设局?”
朝风双臂攀住花清澪膝头,缓缓地站起身,轻掸战袍。“义父这句问错了。你应该问,这个局,永无宫内到底还有谁没参与。”
花清澪惊惧地睁大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