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早有定数

  魏荣延见多识广, 无需多说,自然认出了这只蛊。

  噬命蛊一旦入体,便会寄附在身, 依靠蚕食宿主的生命存活。

  谁也不知晓自己的命数是多少, 只知道沾染上了这只蛊虫, 接下来活的每一天,都是双倍消耗。

  好在, 这蛊不痛不痒, 除却会食人生命,倒也没有别的折磨痛苦。

  收回长刀,带走了儿子,他同魏荣芊道:

  “先是北绍,再是谢氏,继而又有魏家, 之后才是你与我。”

  先国后君,先族后己。

  至此,

  他便算是信任了他的这个亲生妹妹。

  从回忆中抽离, 方圭红润的眼眶决堤, 他沉哑着嗓子道:

  “年初, 进新年时, 娘娘就已经察觉到了身子的不对, 她早知自己时日不多,却又不知该如何做,才能完成对大将军的承诺。”

  如何证明谢欢是个能担大任的好皇帝。

  她想放权, 又不敢放权,怕误了兄长,也误了北绍。

  于是不知不觉,日子越过越少,

  她便糊里糊涂地走到了这一步。

  方圭话毕后,屋内沉默了许久。

  白问月望着台上的烛火出神,看不出在想什么。

  “噬命蛊这件事,只有你知晓对吗?”

  方圭沉思片刻,答道:“张太医一直负责料理太后的身子,也是知晓的。”

  “只是他不曾问过,太后为何会身中此蛊。”

  不爱多问,确实符合张之仲的性子。

  白问月试着理清这些事情,

  太后为保谢欢,这些年来主要是做了两件事,

  一是联合林广杀了三位亲王,二是设计坑杀余下的谢氏,

  她得到了什么?

  得到了长达十九年的权势,和一个安然无恙的儿子。

  而她失去的,是同魏家与兄长的信任,

  还有与谢欢的母子离心,

  最后甚至赔上了性命。

  其实不难推测,段升与她的父亲之流,忠君卫国,尽心辅佐今上,所拥戴的一直是魏大将军,而非魏荣芊。

  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何谢欢能够将白慕石轻易策反了。

  谢欢为了活与权势而斗,魏央为了遵守父命而卫国守族,

  不曾想,最后这竟是一个不存在的虚圈。

  从未有人想要过谢欢的命,

  而魏央想要保住的人,也已是死命早定了。

  这一盘下了许久的棋,

  全成了一场笑话。

  凉意来袭,夜色又深了几分。

  意识清醒。

  白问月深长地呼了一口气。

  也罢,总是好过上一世的厮杀争夺,你死我活。

  至少还有个孩子不是吗。

  ——

  正月十五元宵夜。

  听闻谢欢有许多日不曾从长华殿出来,白问月也不曾离过太宜宫一步。

  圆月这日,宫中果然清寂异常,掌灯时分,简单用罢了晚膳,她命人烧水,去仔细沐了个浴。

  花费了些时间。

  返身回到小皇子所居的侧殿时,满屋不见跟前伺候的宫人,心中疑虑,便加快了脚步。

  接着,她便在小皇子的床前,看到了谢欢的身影。

  谢欢目不转睛地瞧着孩子熟睡的面孔,侧坐在床,身形看起来消瘦了许多。

  白问月见他伸手去碰孩子,不由得紧张,喊了一声:

  “皇上。”

  连礼也忘了行。

  谢欢并未理她,轻抚着幼儿的脸庞,柔嫩如水。

  “朕想起还未给他取名。”温声响起,谢欢自顾自道:“都满月了,取个名字吧。”

  “叫什么好呢?”

  屋内的宫人都被摒退了出去,只有白问月一人在听他似是喃喃自语。

  “他的母后,为了生下他,不惜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目光逐渐凌厉,手上不自觉加了些力道:“魏冉一生为了谢魏所累,连生个孩子,都是谢魏的索命鬼。”

  本以为他是自己的催命符,却没想到,出生不过一月,便接连克死了魏氏两位帝后。

  久不见应声,谢欢自知无趣,悻悻收回了手。

  “就叫谢魏吧。”

  他转首望向白问月,温声轻问:

  “好听吗?”

  淡淡地望着谢欢,不明所以。

  她不答话,谢欢也不恼。

  他只道:“不知为何,朕总觉得你望朕的眼神,带有恨意。”

  他缓缓起身,走至她的身旁,再幽幽坐下。

  “你恨朕什么呢?”

  “恨你负我。”清声忽起,冷冷答话。

  谢欢没有料到她会真的答声,微微挑眉:“负你?”

  “没错,”白问月撩起裙摆,同他对座,然后沉声同他一字一句道,“恨你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许我一生欢喜,却又负我满腔痴情。”

  她话说的没头没尾,谢欢听得并不是很明白,却也没有否认。

  “听起来,的确是朕会做出来的事情。”

  他沉下心来,继续追问:“所以,我是如何鸟尽弓藏,又是如何兔死狗烹的呢?”

  寂静了许久。

  白问月收回视线,轻吐了一口气,话中掺杂着释然:

  “都过去了。”

  “我早已经不再计较了。”

  哪怕是恨,她心底也已经容不下谢欢的位置了。

  “那很好,”谢欢勾唇笑了笑,“朕也很想做一个不再计较的人。”

  明晃晃的烛火闪烁着,白问月偏首望着窗外,思绪飞去了很远的地方。

  她爱谢欢的时候,深觉得他可怜,不自觉想给他一些力所能及的保护。

  后来她又恨他,转而觉得他可悲,自以为机关算尽,智谋过人,实则不过都是些不堪一击的小把戏。

  现在,她不爱他,也不恨他了,又觉得他既可怜,又可悲。

  斗来斗去,算来算去。

  结果却是一场自欺欺人的愚局。

  谢欢若是知晓背后的真相,会是怎样的面孔呢,

  他会不屑,还是后悔,或是风轻云淡,不为所动呢。

  毕竟如今权势,有一半已经到了他的手上。

  窗外的月,看不到形,却依稀可以得知很亮。

  风吹了片刻,谢欢恍惚地呓语了一声。

  “朕有不计较的资格吗。”

  他想做个不去计较的人,

  可是又该不计较什么呢,

  不计较魏氏宗族的权势,不计较将军府的功高盖主,

  还是不计较太后曾手刃谢氏的过往?

  然而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过那个‘计不计较’的资格。

  白问月被他的声音拉回了思绪,不着痕迹地瞥了他一眼。

  “你都知晓了?”

  声音不冷不淡。

  “知晓什么?”谢欢侧首看她,“是皇后临死前的遗愿?还是太后的蛊毒?”

  果然是知道了。

  其实谢欢知晓这些并不难,

  魏冉临终那日,张之仲同他回完了话,他便直奔暖阁而去了。

  只是在踏进房门的前一秒,听到了白问月同皇后的对话。

  于是他顿住了脚,听完了魏冉力不从心的六年。

  意料之外,又似是意料之中。

  魏冉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一直都是知道的。

  只是不知晓,她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皇后的话让他知晓,

  在这深宫中,举步维艰,日日如履薄冰的人,并非只有他一人,

  同时也让他明白,原来谢魏之间的嫌隙,虽不是因他而起,却是因他在无形中而越来越大。

  难以修补。

  他错了吗?

  并没有,

  任何人都会有错,他一个做了近二十年没有实权的皇帝,

  绝对是没有错的。

  之后,又来了太后。

  知晓太后的事,他甚至没用任何法子,就从张之仲口中得知了实情。

  噬命蛊。

  他记得这只蛊虫,

  幼时他曾带魏央偷偷去内务府瞧过一眼,出自南疆,貌丑少见,

  据说是个稀罕之物。

  这东西为什么会在太后的身上,张之仲虽然不知晓,但谢欢自己不难联想出这些前因后果。

  他忽想起从前,太后冷言少语,吝啬于对他展露微笑。

  但他却依然喜欢,

  因为那个时候他知晓,这个母后,在心底是十分第深爱他的。

  她会在他病时煮一碗粥,守一夜床,会在他午夜梦回惊醒后一声声地安抚他。

  甚至,

  也会为了他,壮着胆子同一群权势遮天的男人斗法争位。

  谢欢思索过,

  自己究竟是从何时开始不信任于她的。

  是因为她杀了谢宁靖,

  还是因为她杀的所有人都离不开一个‘谢’,

  还是,

  她迟迟把着政权不放,扶他上位,却不愿还政于他。

  恩怨纠葛,零零碎碎,

  他已经记不清了。

  知晓太后因何而死的那日,他扪心自问,

  这些年来,他究竟是否有错。

  得出的结果,是他如今的所作所为,皆是被形势所逼,

  怪不得他。

  他也不愿走到这副局面,可时局却不断地推动,催促着他。

  这才走到了今日。

  太后葬进景昭陵后,他忽想起,太后那日曾问过他,

  “倘若你我是亲生母子,你会相信我当年的所作所为,皆是为了你吗。”

  若是亲生母子。

  这一瞬间,谢欢忽然明白,

  一切事情的源头,究竟是从何而起。

  ——

  两人并未久聊,相对静坐了不到半个时辰,谢欢便无声独自离去了。

  虽然没问,但白问月隐约能够猜到,谢欢大约是想通了什么。

  时间过得飞快,

  转眼间便来到了二月。

  在这中间西平大大小小又下了两场雪,日头进入初春,然而寒流未退,依旧冷气逼人。

  二月六日,北境传来消息,魏将军征北之战,频频告捷,不需一月,或能班师凯旋。

  魏央终于要回来了。

  前朝早先因太后驾崩而引起的哄乱,又再次激起了涟漪。

  人人心中皆都猜测预料,

  魏将军与魏大人回京,许是要掀起一阵不小的波浪。

  圣上安枕无忧的时日,恐怕也要走到了尽头。

  各样的议论,比比皆是。

  让白问月意外的是,谢欢意外坦然,对于谢欢回京一事,似是丝毫波澜未起。

  皇后与太后在同月中离世,

  他就这么有把握,能够从两个魏氏当家人手中,全身而退?

第90章 早有定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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