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闻如许收起被挂断电话的手机,走出去洗手,再回到包厢。
惴惴不安的服务生正从里面出来,门没关严,里面的声音漏了出来。
“贺定平花两个亿买不来的屁股上赶着送你,你还有什么不高兴。”
贺川这话说得没人高兴。
他既不要看谁的脸色,也不需要卖谁的面子,不理会裴赢州难看的脸色,继续笑着挑菜。
闻如许推门进来,贺川瞥一眼,抹嘴站起来,“真他妈难吃。”
路过闻如许,肩膀将他撞开。
闻如许不作意,也似没看到席间神色各异的众人,面色不变地坐回裴赢州身边。
和这一群老同学们这一顿饭食不知味。
闻如许也觉得没意思,让想走的都走了。
裴赢州一通电话回来,席间已经没有人,问他:“人都走了?”
闻如许“嗯”一声。
裴赢州屈指按按鼻根,转头看向差点就从他世界彻底消失的闻如许。
还是轻飘飘的苍白,笑得风轻云淡。
他问:“今天为什么要来?”
“你特意给我弄的,不来多没意思。”闻如许拎起桌上的茶,给他倒上,“没必要,以前也不是多好的朋友,不想来往就不想了。你不要为难人。”
可是裴赢州想给他想要的一切。
曾经交好的朋友,优渥的生活,不管是什么,只要闻如许要。
“你想要什么?”
闻如许只是摇头。
半响,闻如许问:“要走了吗?”
“陪我说一会话。”
闻如许好似透明的手指抚摸着茶杯,正在心里默数着时间。
突然间,裴赢州手往他脑后一按,几乎捏疼了他,双眼赤红。他们几乎额头贴额头,以从未有过的亲近,裴赢州的声音沉痛,
“小桃,那天我到了美国,也坐上了来见你的车。但是人不能总是从随心所欲。来不及了,你明白吗?”
裴赢州在颤抖。闻如许长而浓密的眼睫很轻的眨一下, “嗯,我在听。”
裴赢州说林萝怀孕了,闭着眼又说了一遍太晚了。
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无可奈何,如他早就发现自己给不了闻如许想要的一样。
裴赢州依然紧紧抓着他的脸,和他四目相对,久久注视。
最后在闻如许眼底一片哀伤中,种种心痛。
“你想要什么?”
这一次,闻如许沉默了一会,久到裴赢州都以为再也不能从他嘴里听到一句话。
闻如许声音平静,“我想和你一起死。”
裴赢州心脏暂停。
闻如许睁大了眼睛,没有生机,让人看不懂他到底有多认真。
裴赢州按在他头上的力道又重了几分,问他:“要葬一起吗?”
“不了吧,下辈子就各过各的。”闻如许眼角狡猾地一弯,似笑着,“再说,你家里人恨不得把我挫骨扬灰,到时候有没有人给我收尸都不知道。”
“所以,算了。你马上就要有家庭了,也有小孩,我一个人祝福你好了。影子嘛,在不在也没人会在意。”
此时,坐在巴博斯上的贺川看着窗外,吸烟。
看了眼时间,他对人重复一遍。
今晚就是绑也要把人绑走。
眼里见到裴赢州带着人出现在门口,他扔了烟蒂,朝保镖抬下巴,自己先下车。
靠近了,有冷风擦过耳际。
畏寒的闻如许半张脸颊都藏在口罩里,贺川听见他经常沙哑的声音,说得缓慢,
“……赢州,你知道在那边的婚姻在国内怎么样都得不到承认的,两个男人……”
裴赢州不懂闻如许的意思,去看他的脸,在夜风里冷冷苍白,终于让人乍见缠绕着他的痛苦阴云。
记忆里忽然又痛。
在他故作冷漠的过程中,已经千疮百孔的闻如许变了太多,藏着伤口,藏着痛苦,在意别人看自己的目光,也太想有人倚偎。
刚才他说的那些想死的话不是玩笑。
闻如许在这个时候转头看过来,眼睛像是漂亮的玻璃珠,刚才的痛苦一笑置之,“所以那天你可以来找我。反正不作数。”
裴赢州胸口像是被什么压住了,伸出手,劲风忽然而至,裴赢州被一拳打得下颌发麻。
贺川站在前面,活动着手腕,“别人不敢,我就只有自己动手了,下手重了,对不住。”
裴赢州偏头吐出一口血水,看眼被拉走的闻如许,眼底发冷,“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也让他过了这么久的舒坦日子,欠贺家的该还了。裴少,边儿上排队吧。”
闻如许被保镖挡在身后,眉心微微皱起。
不知道贺川这是喝多了,还是表演欲过剩。
但这个意外让他有隐约的不安。
下意识看左右,突然在路人中见到两道修长的身形,就站在旁边那辆白色雪弗兰外。
两人手里夹着烟,走近了,前面的人竟然是冯连朝。
韩在野跟在后面,看着他,缓缓地抽了口烟。
闻如许所有思绪都失去了重力,莫名想逃,双脚又被胶在了原地。
冯连朝走来,看了眼这混乱的三角关系,余光瞥面无表情的韩在野,头皮发麻。
“贺总,裴总,二位巧了。”冯连朝看向闻如许,差点闪了自己的舌头,哈哈两声,“小许也在哈。”
不管冯连朝他们是没有眼力见,还是不动声色来劝架,现在也没了意思。
贺川握紧的拳头松开,吊起眉毛笑起来,“冯检,韩副部。”
裴赢州舌头顶了顶脸,亦有风度地对两人颔首。
四个男人站在原地散了烟,各怀心思地客套两句,就要散了。
裴赢州看向一隅阴影里的人,说:“小桃走了。”
闻如许还未有任何反应,“小桃?”一直没说话的韩在野轻笑,长眉撩高,吐出两个字来。
闻如许眼角轻轻跳了一下。
脸色遽变的几人中,冯连朝正要打两句哈哈,韩在野问:“买到防尘罩了么?”
闻如许没听见自己的声音:“……没有。”
韩在野弹了烟灰,没看谁,“老冯,走了。”
冯连朝暗道不好,问完闻如许要不要跟他们一起,追上韩在野。
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车上,他仍旧压地了声音:“你发什么疯!被人知道对你影响多大!我看就你丫地就是报告还没写够。”
韩在野没开自己的车来,放低椅子躺下,“写够了。”
冯连朝还想说什么,见韩在野沉在阴影中的半边脸,把话悉数咽回,开车离开前从车窗看了看那边。
晚上,十一点。
闻如许走出电梯,开门前,在门口站了数十秒。
屋里一片漆黑,夜风从开了窗的窗户吹进来,屋里有又冷又苦的酒味。
韩在野在沙发上,闻如许攥攥手心。
韩在野黑色的目光看过来,他心中顿生预感。
“韩在野……”
“嚓”的一声,红光在韩在野脸上一晃。
闻如许站着不动。
韩在野含着烟,抽一口,问他解释清楚了吗。
闻如许口舌僵硬,韩在野不带情绪地继续问:“什么表情,没解释清楚?要不要我帮你解释?”
闻如许竭力控制,然而还是往前走了半步。
韩在野抽完烟,拿上自己的东西要走,路过闻如许时,看他无动于衷的脸,忽而冷笑。
闻如许下颌一痛,被掐着脸逼近,“到底多喜欢?”
闻如许目光茫茫,“喜不喜欢也不重要。在一起也不是要喜欢,你不是很清楚吗?”
颓然在一瞬间拢了眼睛,转瞬即逝地,韩在野推开他,转身走到卧室,整个抽屉都被拖到地上,东西摔一地。
“你干什么!”
闻如许拉住他,被一手推开撞到床尾,再抬头,韩在野特别薄的嘴唇有抹不当回事的笑,晃着手里手里两页纸, “我嫌恶心。”
闻如许脸色惨白站起来。
韩在野四下撕烂了手里的薄纸,扔在闻如许脸上。闻如许眼睛一眨,心中似空,碎片雪花一样在他眼前落下。
“不作数,闻如许。闻如许你最好能和裴赢州天长地久,不死在一起,都配不上你。”
闻如许张着嘴,几近失声。
韩在野离开时,摔上的门震得玻璃也似在晃,跟着彻底安静了。
这时闻如许毫无意义地笑了,强忍闪动的泪光蹲下捡地上的废纸,忍不住了才用颤抖的手从脸上抹去。
24
那晚坐在桌前,闻如许头一次犯心绞痛,他按住突突乱跳的胸口,大口大口喘息,瞪大眼睛盯着黑漆漆的窗外看了很久。
过了好久,闻如许双手放在胸前,闭眼睡了。
第二天他的病假结束。
刚回公司就接到出差的安排。
去各地的仓库做排检,不是轻松的活,也没有闻如许。但他休息了这么久,觉得不好意思,便主动申请了。
要走半个月,闻如许想在出发前做点事。
他去找了裴赢州几次,在写字楼外等着,裴赢州不见他,接他电话时,问他这次需要这么着急么。
闻如许说:“需要。”
裴赢州挂断了电话。
闻如许自知不要脸,摸了摸鼻尖,然后走回公司上班。
最近街上柳絮变多了,闻如许没感动到谁,先遭了报应,半夜去挂了一个急诊。
不想耽误后面两天的工作,他只好把用在裴赢州身上的时间分出来,拿着前几次的诊断书,找医生拿药。
明明是想自己好一点,但他就是有些倒霉,在医院也能碰到麻烦。
冯连朝接到他的电话过来,一身压倒性的正气很快摆平了事情,反身问闻如许有没有事。
闻如许脸色有些苍白,但也很快恢复常态,擦了手心的冷汗,“无赖罢了。”
闻如许的恍惚失神持续了两天,等冯连朝来找他,他才发现自己把病历落在了冯连朝车上。
两人都挺忙,约了中午的时间,冯连朝给他把东西送来。
闻如许正在医院一边静脉输液,一边等自己出差要带走的代煎中药。还要等上好一会,但冯连朝送完东西也没着急着走,陪他坐着聊天。
倒是闻如许着急会耽误自己下午的工作,几次想把流速调快。
冯连朝管着他,又看他煞白的脸,“年纪轻轻怎么这么拼命工作?我听说你们这个工作,以后是容易谢顶的。”
闻如许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嘀咕自己努力工作,是要存钱买回应公馆。
冯连朝也开玩笑似的接话,那可得努力工作好几百年。
闻如许笑起来,笑过之后感慨:“冯检,我以前听过,一个人只需要三平米的土地。我也没有那么贪心真的要以前的大房子。只是想有个奔头。”
冯连朝怔怔间,有些懂闻如许了。
在他接触过的人里,很多的,在重新面对现实世界时都有困惑、自卑、无奈,日复一日催生成各种痛不欲生的情绪,毫无目的在这个世界张望。
闻如许也一样。
他看起来白得像一张纸,整个人好像连情绪也都是空白的。他不喜欢自己那段过去,但看上去也没有当一回事。
好像现在给自己找了一个方向,就不算太无措困苦。
只是那总归是飘渺的。
一个人在世界上活下去,理所当然不需要原因,但对某些人来说又太难找到理由。
冯连朝问闻如许介不介意和谈谈自己的想法。
闻如许摇头,说不介意。
他很坦诚,最后还对冯连朝说:“刚出狱的时候其实挺茫然的。现在好多了,我知道以后会越来越好。过去的事也过去了。”
这话他也对董学友说过,语气里带着真诚又微小的期待,让人相信,他眼底明明闪烁的光也是从心底有对新生活的微火。
可是,冯连朝记得自己第一次见他不是这样。
那时候闻如许好像万念俱灰,眼睛有一层绝望的灰色雾霭。
贺定平的死,在当时算是大新闻,每一份报道中都是家破人亡的闻如许成了亡命徒,借钱不成,反目仇杀,还有扑风捉影说事发前,闻人家的独苗是吸毒吸坏了脑子。
公安很重视,案子刚交到冯连朝手里,闻如许已经在看守所待了半个月。
在回放的审讯视频里,闻如许盯着眼前的案宗,嘴唇动了动,什么声音都没有。
冯连朝辨认出,眼瞳震动的闻如许那句轻得听不见的声音是在说,“死了啊。”
预审的同事说,和那些心理素质过硬的老滑头不一样,这个什么都说不出来的小孩是真的吓惨了。
和冯连朝见面时,闻如许看完了起诉书,十分麻木。
反而是冯连朝出于同情,多问了两句。
在闻如许被带走前,终于他冰冷坚硬的盔甲里露出了一点软弱的害怕,小声问他:“我知道杀人偿命,那我是不是一定会死?”
死不能赎罪。当时冯连朝已经提交了材料,贺家的诉求,故意杀人,十年以上。
那时候闻如许或冷漠、或害怕,也不是今天这样麻木而平静。
在阳光洒满的窗户下,二十三岁闻如许尽管单薄,但坚韧了许多,露出浅笑,“所以要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