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裴赢州在第二天下午来找闻如许。

  闻如许打开门,脸上是掩藏不住地笑意, 叫他的名字也如看他的目光一样,透着温柔。

  好像一整天都没有出过门,昨天那件高领薄毛衣,双臂修长细瘦,脸上是不健康的白皙。

  裴赢州将昨晚落在自己那里的手机还给他,像是拿回了一个烫手山芋,闻如许脸上不见失而复得的欣喜,反而笑容变得勉强,“原来是落在了你那里。”

  裴赢州说:“昨晚不小心打翻了水在上面。”

  闻如许捏着黑屏开不了机的手机,像是如释重负勾起唇角,然后期待地看向裴赢州,问他要不要一起吃饭。

  裴赢州摇头,让他穿上外套跟自己出门,,因为林萝要请他吃顿饭。

  闻如许看不容置喙的裴赢州,沉默换上外套和他出门。

  在下车前,难得的,裴赢州对一路沉默的闻如许说:“她不会做什么。”

  裴赢州这句话其实并不正确,他的女朋友虽然是识大体的大家闺秀,但也是千宠万宠的大小姐,从学校到工作都备受追捧的女神,有自己的高傲和原则。

  对闻如许这样的人,她实在很难和善起来。

  况且,感情和人性最经不起考验。

  林萝的朋友也提醒过她,闻如许长了那样一张脸,看谁都深情不悔。这也是闻如许的危险性。

  当裴赢州中途被也在这里聚餐的朋友叫走,林萝便开门见山地让闻如许开条件。

  有钱,还有美国那边准备好的学校。

  闻如许没钱,也没学历,这两者都是他想要的。

  闻如许没说话,林萝纤细白嫩的四指将一张卡推到他面前,说这是他最多能拿到的,就是裴家也不可能给他这么多。

  “怎么会没用,你不是很缺钱么,有钱你就可以拒绝你不愿意的事。”想到那部不是一贫如洗的闻如许能承担得起的手机,林萝嘲讽一瞥他此时不为所动的脸。

  闻如许只摇头,或者说不用了。

  林萝等得不耐烦,她不客气说:“闻如许,你到底想要什么?我是真的怕你脏了我的家。你不识好歹,我以后也不会客气。”

  闻如许将筷尖搭在簪枕上,开口:“你赶我走,我也走了。这么长的时间没去找他,昨天才遇到,今天你们两个就着急请我吃饭。这么怕我。”

  林萝一愣。

  “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怕我,就像赢州怕我一样。因为之前你们分手那次,他和我在一起,你的未婚夫是我的前男友。”闻如许低头,眼睫形状细长又妩媚,优美的指尖在桌上轻轻划着,“他不是不喜欢男人。你知道我们发生了什么吗?”

  哗——

  上次一杯水不够林萝解恨,这次也是。

  闻如许轻轻偏头,朝他丢过来的杯子从旁飞过,砸在后面的墙上,咚一声,重重的落在地上。

  闻如许撩起眼角看向林萝,乌黑的眼底丝毫没有之前软弱,压低声音,“这就受不了了?”

  展开膝上的餐巾,擦掉脸上的热水,闻如许才看向花容失色的林萝,从座位上离开。

  闻如许去了这一层的公用厕所,想等一会再回包厢。他心里清楚,刚才脸色苍白的林萝不是被自己最后一句话唬住,只是在怕他这个坐过牢的杀人犯。

  但要是知道今晚的嘉夜这么热闹,他一定不会从包厢里走出来。

  燕市就这么大,遇到熟人是迟早的事。况且那天在裴赢州的订婚宴上,贺识会被安排坐在他身边,也不是巧合。

  他曾经的朋友们很多都知道他出来了。今天林萝要在这里见他的事应该也早就传开了。

  所以抬头在镜子里见到了熟面孔,闻如许倒是不吃惊,只是贺川那一巴掌扇得他很疼。

  闻如许脑袋嗡嗡作响,嘴里尝到血味。

  贺川将他的头撞在盥洗台上,闻如许眼前一黑,在冷水里看门口站着的那些人,模糊失真,有种似曾相识。

  那些堵着门的人,漫不经心分散香烟,嬉笑着看被打得像狗一样的闻如许。

  这里的动静在同一层已经引起了不少关注,只是一直没人敢站出来管这群得罪不起二世祖。

  有人叫来了经理,这群天不怕地不怕地少爷们,夹着烟一指其他人,示意退开,笑嘻嘻说:“我们有分寸,让人去把监控关了。”

  突然有人变了脸色:“裴少。”

  面沉入水的裴赢州快步流星走来,一把提起贺川。

  一身酒气的贺川微喘,歪头邪笑对上裴赢州怒火中烧的双眼,“不管他么?要死啰。”

  一把将贺川推出去,裴赢州转身去扶半身都湿透的闻如许。

  他脸色极白,抓着瓷砖的手用力过度,呈现青白色,脸色没有了冷水的冲刷,一道新的血水缓缓从他下巴滴落。

  裴赢州脱下西装压住伤口,呼唤像是已经失去意识的闻如许。

  林萝站在人群外,握紧了手心,——她还不知道里面什么情况。

  当她跟着裴赢州一起赶过来,因为裴赢州冷沉的脸,心里惴惴不安。

  贺家是这里的老板之一,朋友让她把地点约在这里的时候,她没有想过事情会闹这么严重。她现在也怕的,不仅是发生的事让裴赢州对闻如许的愧疚更甚。

  ——闻如许当初捅死的人可是贺川的亲爸。

  就在她犹豫的几秒钟里,裴赢州抱着闻如许阔步、头也不回地从她身旁走过,林萝站在原地脸色遽然一白。

  在去医院的路上,闻如许眼瞳渐渐有了光,是醒了过来。看裴赢州异常难看的脸色,青白的眼睑眨了眨:“我没事,就是看着吓人。”

  “闭嘴。”裴赢州一时心烦意乱地瞪他一眼。一路上按住他伤口的手没松开。

  到了医院,闻如许包扎时,裴赢州才掐着眉心联系林萝。

  十多分钟的电话结束,裴赢州脸色不虞转头,看到闻如许坐在不远处安静的等他。黑发很短,脸更白,怀里抱着他的衣服,头顶的白光落在他文弱清致的脸上。

  闻如许把外套还给走过来的裴赢州,抱着手臂。

  他的外套留在了嘉夜,身上的衣服是刚刚让司机在附近买来的,有些大,显得人更瘦。

  他说:“我自己回去就好了,你去接林萝吧。她今天可能很没面子。”

  裴赢州将外套搭在嘴皮发青的闻如许肩上,说:“走吧。”

  汽车停在裴赢州借给他的公寓楼下。

  闻如许下楼时腿跛了一下,裴赢州扶住他的手,看向他不方便的左腿。

  闻如许在原地蹦了蹦,说:“昨天撞在茶几上,疼死我了。”

  裴赢州抓住他的胳膊,闻如许扶着头,朝他眨着眼睛:“我说头晕,你是不是还要抱我?”

  裴赢州看他一眼,将他拦腰抱起来。

  到了家门口裴赢州将他放下,眸光深得像是一片湖,是重逢后第一次,对他用温和到无奈的口吻:“小桃,出国吧。”

  闻如许脸上窃喜的笑意凝固,沉默了很久之后,他轻声说:“我不想走。”

  “我知道这样很难看,但是我没有办法。”

  他抬头对他笑,眼底有细碎的泪光。

  闻如许这样苍白的苦笑,蓦地触及裴赢州记忆深处的往事。

  那时闻人家刚出事,树大招风的闻人家平时树敌不少,那时对他们落井下石的,就不乏曾经的朋友。而一夕之间失去所有的闻如许在两个月前才过完他十九岁的生日。

  什么都不懂的闻如许,每天面对新的债务、新的法院传票,每天战战兢兢被人指挥,短短一周,在媒体拍到的照片里,暴瘦如柴。

  在他父母葬礼结束那天,裴赢州让他出国,剩下的事不要再管。

  闻如许没有选择躲避这场劫难,他倔强得像是不知者无畏,又勇敢得是要报仇。

  在闻如许被人灌得烂醉的那天,要不是裴赢州及时赶来,他就已经被送到准备好的酒店房间。

  回去的路上,面对裴赢州的训斥他沉默听了很久,而裴赢州也再次提起让他出国的话。他终于睁开眼,像是没有喝醉,从车窗与裴赢州对视,梦呓一般问他:“裴叔叔也赚了我们家的钱,是不是?”

  那么多天的压抑与忍痛,好像还在替他考虑,闻如许问得平静,用词也尽量不残忍。

  那次也是裴赢州第一次见到他在自己面前哭。

  裴赢州至今还记得,那时闻如许泪流的眼睛那么清亮,甚至照见看到当时突然害怕的自己。

  当时闻如许也这样苦笑着说:“我知道,我知道了,可是我有什么办法。”

  回忆带着刺痛,莫名情绪更加强烈,裴赢州放在口袋里的手握紧。

  闻如许呼出一口冷气,白雾散尽,他问:“赢州,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玩的影子游戏吗?”

  裴赢州波澜不惊地眼瞳微颤,因为闻如许突然的拥抱,垂在两侧的手臂僵硬。

  “什么是影子游戏?”

  “影子不会说话,也不管我们在不在意,总是在我们身边。以后你当我的影子,一直跟着我。”

  闻如许抬起头,彼此在他们从未有过的距离注视,连呼吸都若即若离,唇间只有一线光,低头就可以吻到彼此。

  闻如许虚弱地对他笑笑,眷恋地靠近他的肩膀,“别推开我,让我留在你身边,就算看不到也没有关系。”

  明明知道闻如许一直把他的同情当作筹码,裴赢州也可以继续漠视他,但是他抬不起手去推开身上真的像一团轻飘飘影子的人。

  在那一瞬间,不知名的东西让裴赢州忽然什么都不愿意再想复杂纠结的恩怨,以及难辨真假的爱恨。

  晚上十点,裴赢州早就走了,闻如许关掉电视机,也准备休息。

  他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脸上红肿的手指印。用冷水敷了一下,抽纸擦了脸上的水,又将手放在水下冲洗。

  在流水声中,还有点晕的脑袋像是出现了幻觉,回到刚才被殴打的地方,贺川骂他贱人,说:

  “裴赢州干你的时候,你是不是爽得摇屁股?那你知不知道,当初贺家说可以私了,裴赢州拒绝了。你男人亲手把你送进去了,贱婊子。”

  关掉水,闻如许撑着盥洗台低头似想了什么,两秒后,浓密交接的眼睫睁开,闻如许没什么表情地走出去。

  这些年里或难过,或绝望,全都咬牙一笑置之,对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都再难有触动。

  而且今天他难得可以按照自己正常的作息时间休息。这让他觉得今天也不是那么烂。

  在牢里,闻如许除了学到一些浅浅皮毛的技能,也养成了雷打不动的作息,六点起,十点睡。

  但是这一晚上,左腿胫骨那种冷透骨头的惊痛折磨得他一直睡不着,翻来覆去,晕眩的脑袋也让他生起恶心。

  大半夜他起身去浴室,冲掉一身的冷汗,用热毛巾裹在左腿上,然后盘腿坐在窗前看外面灯火如昼的城市。

  很久之后,热毛巾冷掉,他朝玻璃窗轻轻哈了一口气,尖尖的指尖在那团白雾上面画了一个小房子。

  等水汽散了,闻如许出神想,这个冬天大概就要走了。现在室外已经接连两天在中午有了零上的温度,只是晚上仍有冷。

  今天出门,在车上他就看到道路两旁有工人正在清洁积雪融化的公路,汽车行驶过的泊油路面干净潮湿。

  还真是倒霉。他出狱以来刚好遇到的两场雪应该是这个冬天最后的雪天。

  他出生在阴雨绵绵的梅雨季,但最不喜欢一切带来阴霾、泥泞的天气。

  除了这个半路患上的腿疾,还因为闻人旻卧轨那天就是一场大雨。听说很多碎肉被冲到了数百米远。

  而在许辛夷自杀那天早上,来尸检的工作人员踩着冰冷的血水,潮湿、凌乱的脚印踩满了他的家。

  那种反胃、愤怒、委屈、剧痛到已经不敢悲伤的感觉,汇聚在身体里不断膨胀,他每一寸皮肉都在龟裂流血。

  以后不管闻如许再经历何种打击,想起最绝望的,仍旧就是那天,这么多年,不敢忘。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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