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苏格兰的天, 孩儿的脸。
原本看着很遥远的乌云, 倏忽已在头顶。从飘窗外撒落的阳光瞬间就没了, 没过几分钟，稀疏的雨点重重地敲在窗玻璃上。不多时, 大片大片的雨水沿着玻璃滚落, 天边传来隆隆的雷声。
室内则显得十分安逸，间或响起杯盏轻轻相触的叮叮声。托雷斯正在厨房与达格利什太太玛丽娜说话，玛丽娜说的是西班牙语，不太流利, 但是能听见两人的笑声, 应当是交流得非常愉快。
“您希望我能够出任利物浦的主教练？”
安东轻声问出这一句。
此前赛季结束时，利物浦主帅，战术大师拉法·贝尼特斯刚刚宣布了与俱乐部“和平”分手。利物浦眼下应当正在物色下赛季的主教练人选。
但是安东万万没有想到, 第一个向他提出这个建议的, 是肯尼·达格利什爵士。
达格利什坐在安东对面, 盯着安东看了半天, 才终于点了点头。
“可是以我现在的资历……”安东并不觉得自己的履历能够说服利物浦的董事会。他到现在唯一拿得出手的战绩, 是带领一支英冠球队升超，外加拿了一次足总杯冠军。其他资历, 尤其是执教豪门的经验, 为零。
“我说你能, 你就能！”达格利什点着头，语气里透着霸气。
——刚才说什么来着的？肯尼·达格利什，这一位就是利物浦的国王, 安菲尔德的皇帝。他全力为安东作保，利物浦的董事会未必就不能答应。
可是……
如果这个邀约在一年之前向他提出，安东可能真的会答应。
一来利物浦是弟弟伯纳德最爱的球队；二来一年之前，安东对英格兰足坛完全是两眼一抹黑，单凭着年轻气盛他就有这个胆量能迈出这一步——
可是“无知者无畏”的年纪已经过去了，现在的安东深知，过往的成绩是一个教练最好的通行证。以他的资历和资源，空降执教尚在英冠的桑德兰已经是极限，更不要说试图染指传统豪门利物浦。
——这瘦死的骆驼，也比“猫”大呀。
更重要的是，在过去的六七个月里，他对“黑猫”生出了深厚的感情，熟悉了那支俱乐部，熟悉了那座城市的人民……在桑德兰，还有好些因他而来的年轻球员，还等着他，想要追随他，在那个名叫“英超”的舞台上发光发热——
因为他们，他根本不想离开。
“爵爷，”安东托起他面前的茶盏，茶盅里是香气扑鼻的伯爵茶，安东熟练地取了一小片柠檬放进茶盅，顺手又丢了半块黄糖，搅了搅，啜一小口，才说，“我想听听您的见解，利物浦现在究竟遇到了什么样的问题。”
达格利什垂下眼帘，片刻之后，这位利物浦昔日功勋站起身，去写字台抽屉里取出一叠文件，递给安东：“对于这些，我想你可能比我更懂。”
安东一眼瞥见那叠文件封面上的标记与大标题，便知道这是利物浦上一年度和上半年度的财务报表。
安东昔日曾经打理过家族的投资，看懂这些财报，对安东来说根本不在话下。他翻了两页，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突然飞快地翻了下去，然后吃惊地抬起头，看向达格利什。
“怎么会这样？”
达格利什望着安东，眼神里又添两分赏识。
看来这个年轻人对于俱乐部的运作，确实很懂。
“安东，你的意思我明白——”达格利什接下了安东之前的话，“无论聘请多么优秀的主教练，其实都无法解决利物浦现在的问题。”
他伸手揉了揉眉心，声带痛苦：“我真希望，真希望……时光可以倒流。那两个美国佬，从未入主利物浦。”
达格利什口中所说的“美国佬”，就是利物浦现任东主，美国人吉列和希克斯。他们现在被利物浦的球迷起了个外号，叫做“狗血双雄”。他们当初收购利物浦足球俱乐部的钱，乃是向苏格兰皇家银行和美联银行贷的短期贷款。
安东心想：这真是……好狠俩男的！
用短期贷款借贷收购一家足球俱乐部，这不就摆明了是想要空手套白狼，一分本钱不投入，就只等着利物浦这支金鸡下金蛋么？
可问题是，没有投入，又哪儿那么容易有产出？
上赛季利物浦战绩不佳，虽说是受到了阵中球员的伤病影响，但是球队出售了队内战术核心哈维阿隆索，放走了老队长海皮亚……为了钱，什么杀鸡取卵的事都做了出来。利物浦的阵容投入近乎为零，而“狗血双雄”承诺的筹建新球场现在也是遥遥无期。因此利物浦的债务非但没有减少，反而面临越来越大的财政压力。
每一次短期贷款到期，“狗血双雄”都用借新贷还旧贷的方式堵上窟窿眼儿，却导致利物浦需要付的利息越来越多。如果这种情形延续，利物浦这支俱乐部转眼就要破产。
安东合上手里的报表，轻轻推回到达格利什面前。
“爵爷，我理解您的心情。您希望有人带领这支球队，重振昔日威名。可是在我看来，球队复兴需要长期的建设，与俱乐部目前面临的短期危机并不匹配。”
按照安东的猜测，利物浦现在的财政状况撑不过三个月。
在这节骨眼儿上，如果只考虑请教练，可谓头疼医脚，不是个办法。
“球队……可是球队也确实需要一名主教练啊！”达格利什低着头喃喃地说。听起来像是利物浦遇到了危机，在现有的市场上，无法寻到合适的主教练。因此达格利什才孤注一掷地找到了安东……
“再说了，伯纳德……伯纳德曾经向我推荐过你！”达格利什扬起头，一双灰色的眸子紧紧地盯着安东，“他说过，你是这世界上最适合做足球教练的人。我看了上赛季你执教的全部比赛。我相信，你一定会成为一名成功的主教练。”
这位昔日见惯了大场面的苏格兰人，看起来是个百折不挠的个性，什么都阻拦不了他。达格利什这时面对安东的态度甚至有点咄咄逼人。
安东听了大吃一惊，身体飞快地向前倾，望着达格利什，大声问：“您见过我弟弟？他是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说起这个的？”
情急之下，安东完全没有半点谦虚的样子，或是想要对达格利什的话有所辩驳，这在对方看来，安东是把伯纳德的评语照单全收，尽数默认了。
只可惜，达格利什亲眼见到伯纳德的时候，要追溯到两年前，伯纳德刚刚开发出“绿茵人生”雏形的时候。
“可惜了……”达格利什见安东不肯松口，劝他离开桑德兰的希望渺茫，眼神中流露出几分失望。
“可是，达格利什爵士，如果利物浦需要一名主教练，我想您应该才是最适合出任的人选。”安东望着对面这位年近六旬的老人。
的确，肯尼·达格利什，被利物浦球迷称为“国王”的人，可能是现今英格兰足坛上最适合执教利物浦的人。当年他是利物浦的功勋球员，退役后转身成为教练，第一个赛季就带领利物浦成为联赛冠军，即便在“希尔斯堡惨案”之后离开了利物浦，他一转身，照样能带领布莱克本打破“曼联王朝”的垄断，登上联赛冠军的王座。
现在的利物浦处境艰难，更衣室里就更需要达格利什这样的功勋人物，唤醒球员们的血性，为了荣誉和骄傲而战。
所以安东脱口而出，他心里也确实是这样认为的。
“我？——”
达格利什的双肩震了震，紧盯着安东。紧接着他合着双掌一言不发，似乎从安东口里听见了不可思议的话，十足震住了再说不出话来。
安东说出这句话之后才感到后悔：眼前这位功勋主教练为什么离开了利物浦，他大概知道原因。
当年希尔斯堡惨案发生之后，身为主教练的达格利什坚持了下来，继续带着利物浦队在绿茵场上征战，试图告慰那些因为心爱的球队而付出了生命的球迷。但是该赛季利物浦以一球净胜球之差遗憾地负于阿森纳，屈居第二。
那年春夏之交，达格利什自己可能也不记得他出席过多少次球迷的葬礼，多少次面对悲恸不已的家属，多少次与扭曲真相的媒体抗争，多少次向政府和警方呼吁，呼吁还给惨案的遇难者一个公道……
这位主帅终于心力交瘁，在一年半之后，主动辞去了主教练的职位。尽管他本人可能从来没有忘记过利物浦，可他的确在之后的二十年里，再也没有再回到俱乐部任职。
如今的利物浦已经到了破产边缘，正在经历成立以来最深重的危机。达格利什爵士，是否会挺身而出，挽救这支在他人生中意义最为重大的俱乐部。
安东不知道。
*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风雨已经止歇，阳光再次从玻璃窗外照进起居室。窗玻璃上挂着水滴，正反射出晶莹璀璨的光芒。
“谢谢你来我们这里作客啊！”
玛丽娜·达格利什满脸是笑容，因为安东和托雷斯两人把她做的焦糖杏子挞全都吃光了。
临走时，达格利什夫妇俩一道将安东与托雷斯两人一起送了出来。达格利什冲安东镇定地点点头：“谢谢你赏光光临寒舍。你的话……我听进去了。”
待告别了主人之后，托雷斯拍拍安东的肩膀，又是紧张又是期待地问：“怎么样？”
当听说安东完全无意给自己找个“下家”的时候，托雷斯惋惜地大叫了一声：“我还和他们打了赌！这下可输惨了！”
他口中的“他们”，显然是指利物浦队内他那些队友，杰拉德、库伊特、阿格……
安东：搞了半天，你当“带路党”就是为了这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