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94

  长青弯起嘴角,对着虚无之处,浅浅一笑,说不出的寂寥。又到了上朝的时辰,可这些日子的朝堂,就是场天大的笑话。

  景祐三年,于长青而言,是个难过的坎儿。

  西南瘟疫瞒报,死伤无数,西北藩国动荡,亲王失踪,本就焦头烂额之际,又因为个女人,皇帝成了群臣和百姓眼中彻头彻尾的昏君,沉湎女色,昏昏碌碌,一事无成,连带着文墨也成了百姓口里的妖女。

  在身后鬼祟作怪之人,长青心里有一份名单,可时机不对,他暂时还不想动,而且,这个不是让他最难受的。

  对一个皇帝而言,最痛苦的,是每日如流水一般的折子,不是骂他昏庸,就是骂他糊涂,可偏偏还不能将他们如何。

  自古以来,文官就是替皇帝进言,打不得又骂不得,若不理他们,就会整日长跪在承天门外,一跪一大片,生生给皇帝脸子看。

  长青虽无奈,也只能受着,谁让自己活该,授人以柄呢!

  到了今时这地步,长青觉得十分可笑,恨不得赌气真去做个昏君,落人口舌,一了百了,可每晚睡前这样自暴自弃地想,第二日卯时还能准时醒过来!

  他暗叹一声,坐起身,唤人进来伺候,又命人鞠了把凉水浇脸,才彻底清醒过来。

  长青仅着中衣,站在崇嘉殿外,院中那棵老槐树,披上了层薄薄的霞光,在晨风之间,抖了抖枝桠,似在低低倾诉着什么。

  他走上前,摘下一片,把玩在手,这还是他原来做皇子时的习惯,每每心绪难安之时,就喜欢摘枚槐叶在身。

  这棵槐树,静静伫立在这座偏殿之内已有百年,亦陪了长青十几年,对他而言,它比任何人都值得信赖!

  他站了半响,方回到廊下。

  早有人托着龙袍安静地立在一旁,十二旒珠的冕冠,十二纹章样的衮服,长青盯着看了许久,才抻开双手。宫人们立刻碎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替皇帝穿戴整齐,不敢有一丝大意。

  今天,于他,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今日承天门外,热闹非常,除难得的四位王爷都在,就连远在金州的庞阙都回来了,趁着还未到上朝的时辰,大家难免攀谈起来。

  近日,瑞王府中刚诞下嫡长子,却因王妃身子不佳,并未大肆操办。诸大臣得了这机会,便轮番上前恭贺。修文已蓄起胡须,看上去,稳重内敛许多,他一一点头应下,才和泰山张翼深一起,闲聊些日里家常。

  久未在官场露面的无忧,一路走来,欲和他寒暄之人不断,他见着庞阙,却主动上前道:“国公,许久不见。”

  自先皇驾崩那年,他们从金州一道回了祁州,便再也没碰过面,彼时,他还是个意气奋发的三皇子,而他,是个阶下囚。

  季堂笑着应道:“王爷,别来无恙。在金州,百姓们聊起王爷的义举,皆是感恩戴德,感激不尽。”

  “哪里,哪里。”无忧抱拳:“不过是牧秋先生念及平丘苦寒,学子们大多无地方可去,遂托我办了几个学堂和书馆,也算是功德一桩吧。”

  听到和亲王提及李牧秋的名字,便有人上前向其道贺,季堂疑道:“不知王爷何喜之有?”

  无忧呵呵一笑,解释道:“妙阳前些日子得了皇帝指婚,许配之人,正是李牧秋。”

  季堂心底将那二人放在一块儿,比了比,倒也是般配,他亦跟着向和亲王道了喜,又想着难得回京,也该去见见李牧秋,当面贺一声才是。

  正这样想着,承天门内出来两个小黄门,季堂回到自己位上,随着内侍进了那崇文大殿。

  长青端坐于蟠龙宝座上,他微微挑眉,目光一一扫视,最后就落在了庞阙身上。

  似有感应,季堂亦抬起头来,往宝座之上看去,两人目光皆是清寒之色,隔着道白玉旒珠,默默对视,有股暗流默默涌动。

  此时小平子拂尘一摆,尖声道:“有本启奏,无本退朝。”话音刚落,几人执笏板出列,恭敬道:“臣有本奏。”

  长青收回目光,再看向那几人。

  他心底里先将徐之奎那派的,一一给剔除出去,就算他耐心再好,也经不住这些臣子每日轮番上阵叫骂。剔除之后,长青再来回看了看,便点了鸿鹄寺卿向宇桥的名。

  向宇桥奏得,自是西姜请求册封一事,长青当朝议下此事,又紧跟着话锋一转,无不感慨道:“这回礼亲王平安归来,安国公功不可没,朕要重重地赏。”说罢,小平子立马就报上了一长串的赏赐名录。

  无非是些寻常的金银珠宝,季堂上前,撩起官袍,跪下听赏。

  待听到赏赐里还有五名美妾时,他微一怔忪,推托之词想都没想,便挂到了嘴边,可再深深一虑,又给咽了回去。

  待平公公报完之后,季堂一并收下,好好地谢了皇恩。

  长青忙让他平身,道:“安国公常年在外,辛苦万分,朕实在是心有愧疚,这点赏赐,算不得什么。”话语之中很是关切。

  这话落在其他人耳中都没什么问题,甚至连徐之奎都认同地捻起胡须,在心里想着明日该对皇帝好一些,除了武易安。

  武易安知道其中原委,亦知道文墨与庞阙原来关系,所以,他从这话里,就听出了皇帝弯弯绕的心思,说得更直白些,便是因为个女人,他对庞阙生了嫌隙,担心起庞阙手里的兵权来了。

  听完皇帝这番看似情真意切的话,季堂微笑,顺着应道:“陛下,臣有一事相求。”

  “哦?何事,但说无妨。”蟠龙宝座上传来的声音之中,透着份体贴之意。

  “微臣家中尚有一母,年老多有不便,而微臣常年在外,不能侍奉左右,实在愧做其儿,为国,臣定当尽忠,为家,臣亦想尽孝,不知陛下能否将臣调动回京,长伴母亲身边?”

  这一番话,季堂娓娓道来,大周历来重孝,那些知晓庞家情况之人,此刻都附和着点头称是,且看皇帝如何示下。

  长青知庞阙猜透了自己的顾虑,这让他有种做贼被抓个正着的尴尬。他干咳一声,复又问道:“那不知,国公可有何人可举荐?平丘乃我大周重锤之地,虽西姜已称藩纳贡,但万万不可轻视。”

  季堂料到如此,早已胸有成竹:“臣举荐金州大营副将邵源、祁州南城兵马指挥文笔。”这两名字刚说出口,修文不经意地就多看了他两眼。

  “到底是何理由,且说来听听?”长青饶有兴致问道。

  季堂再一拱手,徐徐应道:“有道是举贤不避亲,邵源跟随臣身边多年,对平丘大小军务了如指掌,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至于文笔,不瞒陛下,他乃是我在金州所收徒儿,曾在金州大营几年,官至参将,亦是极为熟悉当地情况。”

  他停了一停,续道:“近些年,臣的身体每况愈下,自去年起,微臣便多有考虑,我朝武将之中,可用之才并不多,若是能从现今的年轻将士中,挑些拔尖的,那对大周必然是极好的。”

  此话一出,朝堂众人一片哗然,皆感庞阙一颗赤忱的忠君爱国之心,对其钦佩至极。

  长青听了,亦长长一叹,他站起身,缓步走下台阶,诸大臣见此,面色凛然,皆执笏板见礼。

  旒珠来回摆动,龙袍窸窸窣窣,长青走至季堂面前,作了个揖,道:“安国公,请受朕一拜。”

  当下,季堂便要跪拜,长青忙伸手虚扶:“国公,不必如此,朕对你有愧。你今日所求之事,朕允了就是。只不过,金州大营还是少不得国公相助,待他人能独当一面,你自回祁州即可。到那时,朕要亲迎国公进京。”

  季堂连忙谢恩,到了这时,他心中的一副重担才放了下来,至少让皇帝知晓了自己愿意放手兵权的态度,不大会再为难自己。

  这一事,到此作罢,此后皇帝又议下几道旨意,才退了朝。

  诸人围着季堂,恭贺了一番,方各自散去,他自己却落在了最后,慢慢往含光门踱去。

  回想入仕最初,自己一腔热血,还真是只想尽忠报国,可到最后,到今时今日,他却只求能保下自己一家的命来,勾心斗角,你来我往,权利相争,到底是为了个什么?

  季堂坐在轿中,还是想不明白,他亦不愿再想,现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直到回了府,他才记起先前听闻的赐婚一事,便问清牧秋的在处,换了身衣裳,没要轿子,自顾走出府去。

  李牧秋的学馆设在祁州南城的一条巷子里,从庞府走来,花了小半个时辰。

  入眼之处,门脸不大,匾额却是极漂亮的草书,“归之学馆”四字,飘逸,洒脱,季堂在心底又赞了一回,才踏进门去。

  熟料,迎面就是个熟人——旺儿!

  旺儿开心不已,忙小跑进去通报先生。

  牧秋此时正在讲学,听闻安国公来访,脑中只有震惊二字,他手上一卷书,拿起又放下,最后都不知要讲些什么,只好抱歉一笑,闪身出来相迎。

  二人互相见了礼,牧秋将其迎进后头的小院,让他稍坐片刻,自己忙完就来作陪。

  季堂浅笑应下,又做了个请的手势,便在这庭院中闲逛起来。

  这座后院,其实和金州的李宅相比,并无多大区别,左边是一汪油绿的菜畦,而院中的树,还都一样,连那只黄白暖色相间的猫儿都在。

  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来,若不说破,季堂都还以为是又回了金州。

  他蹲在梅树下,逗弄那只猫儿。菜包并不怕他,仍大喇喇地四脚朝天,只当季堂是个好玩的。

  一人一猫正玩得欢乐,就听外头传来旺儿的声音,道:“小姐,先生在前头上课,你先进院子坐会。”

  吱呀一声,院门被推开,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这不大的院子里,逐渐散了开来:“嗯,你且忙去吧,先生这儿我都熟。”

  最后落到季堂耳中,就成了夏日里的一道惊雷,震得他无法动弹,只能定定愣在那儿,此刻,他心里只剩一个念头,真是天意弄人啊。

  季堂直起身,微微扯了扯嘴角,发觉自己连苦笑都不能之时,就不敢回头了。他忽然害怕起来,害怕所有道别的话,到了这时,都不再有任何意义。

  就在这踟蹰之间,他听到后头那人幽幽唤了一声“季堂”,声音虽小,却直扣人心弦,似有股神力,将他推着回过了身。

  这一转身,他就见到了那个人,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见那人提起裙裾,飞奔过来,一把牵起他的手,闪进堂内,然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指指外头,两人皆都明白其中意思,目光相及之处,有份笑意静静流淌。

第 47 章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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