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明月

  金蝉脱壳的这一计,是季云从恩家顾越身上学得最快,并且用得最妙的权术。

  顾越笑了笑,一边把书简册簿归类打包,一边和季云谈妥未来六年的约定。

  当初季云为来长安,瞒丧不报,逃避丁忧,县里公文魏家存着档,只是顾越很理解,一度装作不知情,现在他也没有反悔,只要季云答应,做他在朝的眼睛。

  季云自有鸿鹄志,答应之后,想去正堂行三回空首礼,拜别顾越。顾越不受。

  待炭火燃尽,谷伯打开房门送客,风如刀片刮在他们三人的身上,吹得衣贴胸腹,骨廓分明。季云见庭院有几株漂亮的植物,顿了顿,不肯罢休,还问顾越讨要。顾越笑道:“那是兰花,耐寒喜阴,四季常青,我走后,长亭挖去便是。”

  ……

  但凡官员贬黜离京,虽明文要求立即赴任,但情理上,总有一二月的缓期。在这段缓期里,安顿家人,拜别朋友,谁都不能催促,否则就是不规矩不地道。

  奇的是,沉寂整个冬季的一百零八座坊里,在共守除夕之时,终又热闹起来。

  动荡已过,岁月长流。

  东市流行起一种新配料香囊,家家户户门前都爱挂,是虞美人的阿魏百岁香。

  贺连的香坊开张,堂前珠围翠绕。苏安回家安顿过老少,把牡丹坊的日常事务交给集贤阁的旧友,便是高高兴兴,如约而至,同丽娘、钱老爷、张半仙、七娘等,送来大批订单,追着贺连要茴香。贺连见人多,借口忙,怕亏了生意。

  韶娘坐在贺连专门为她订做的千秋藤椅上,瞧着对面留仙堂,青衣染眸,神情恬淡。贺连,今年当真考中音声博士,和东市署衙门多有交情,立了业。

  “好了,不闹,说正事。”谈过生意,苏安寻一处屏风,拉贺连坐下,说起自己的打算,“这回,往南任官的友人很多,我要在白鹿原灞陵亭办一场送别。”

  贺连道:“送什么别,你家在东郊升道坊,过两年还能不回来?前几日,阿成还给我贴红纸。”苏安认真说道:“此去得多久,我确实是不知,阿成不懂事。”

  贺连拨弄着手里的串珠:“随你怎么说,江南之地,还有几家是常有交往的,一会,给你写介绍的书信。”苏安道:“多谢,你可知李大人他什么时候回来?”贺连道:“不知,交接乐器,办公文的素来都是张郎,李大人真是许久都不见。”

  苏安应声,若有所思。

  “阿苏。”直到临走,贺连才叫住苏安,亲自送出街市,好好交代了一番话。

  “顾郎的三十礼,大家明面不说,私底下谁又不是笑他没识过江南女子香?长安的人,知道他好龙阳,痴情也就罢,可去到当地,毕竟算得封疆一方,少不得那些为张家、陈家说媒的,你见好就收,别老是不冷不热的态度,失了他的心。”

  苏安笑着行礼:“再会。”

  长街留香,道阻且长。

  时年,守在西京的人,心怀希望,南下闯荡的人,提刀而立,为之踌躇满志。

  不久,茂彦堂往全城的人家递送梅花枝,一个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腊月初七,牡丹坊主苏莫谙,将携弟子于南下途中灞陵亭举办送别诗乐会,欢聚群英。

  苏安和南不嫌商量过后,决定形式为二人合奏《鹿鸣曲》,四乐童左右吟唱。往南赴任的是李彬、顾越、张昌甫等等,送行的就不必细算,行流觞之乐即可。

  至于安排在初七,也因他有些私心,想的是水路慢,早些出发,便能在来年上元节的时候赶到淮南道,指不定顾越心情好,还愿意布衣素衫,和他绕行往扬州,同游灯会。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

  原本是古琴之曲,稍行改编,不难成五弦曲,苏安一边借此曲,教授南不嫌如何编撰乐谱,一边同顾越收拾行李,大小共二十车,百余箱,十余号人。

  初七,钟鼓音正,梅香满城。

  苏安披雪白的狐绒,手里捧着金暖炉,在明德门前守着顾府车仗缓缓驶出。

  “师父,那位就是与你结香火兄弟的顾刺史?相貌好生英俊,定是清望官。”

  南不嫌执剑而来,跟着望了望,伸手为苏安拍去肩头的一粒沙土。苏安道:“不要叫我师父。”南不嫌道:“你如此嫌弃我?”苏安道:“我年纪比你小。”

  一路都是谈笑风生。

  苏安没有料到,来送顾越的友人,除去他认识过的,还要比他预计多得多。他又仔细想了想,也不无道理,毕竟,顾越还兼着监察十五道小麦年成的使命。

  长安往东南三十里的白鹿原,是汉文帝陵寝之地,因有灞水,遂又称为灞陵。灞陵以柳闻名,只不过今朝,长河冰封,一片是皑皑银妆,唯有红梅引行路。

  将要离别的人们皆在此逗留,吟咏旧诗,凄凄切切,自然还有些痴情男女,论着摩诘的锦绣山水,寻死觅活,一问,才知道,是郎君少了娘子一粒红豆。

  红豆生南国,

  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

  此物最相思。

  又一位无名氏,行走在成片的芦苇荡,对他的驴高谈阔论:想那是汉末,王粲初离长安,南贬荆州,路途中看见难民弃子,感叹盛世难得,诶,盛世难得!

  西京乱无象,

  豺虎方构患。

  复弃中国去,

  委身适荆蛮。

  ……

  南登霸陵岸,

  回首望长安。

  悟彼下泉人,

  喟然伤心肝。

  这是一首写满民生疾苦,字字句句都是血泪的诗,被往世之人称为《七哀》,然而此刻,亭边早已有许多人家把屏风和炭火置备得当,青烟袅袅,不乏生机。

  顾越、李彬皆穿着一袭栗袍下车,听见七哀,笑把无名氏喊来,赠了他几双保暖的靴子。无名氏惊异:“为何如此?!”李彬道:“脚根暖,心中则无乱象。”

  无名氏不服,忽闻一阵爆竹声,霎时,什么乱象也消散,唯剩一派冲天喜气。

  “你服也不服?”阿米举着那竹竿,咧嘴笑着,露出两个门牙洞,任凭红纸如雨从他面前落下,“我偏说,茂彦堂送诸君南往诸州赴任之诗会,开始。”

  鼓儿虽比阿米还壮,却毕竟与他有些生疏,不敢抢,呆呆地看着,有些眼红。

  诗会开始了,众家落坐亭中,一下子就把悲天悯人的酸客全挤走。张昌甫身体不好,躲在马车里不敢受风,竟也捋着胡须,为敌无名氏出了一首五言诗。

  苏安看着席间,裴、王、张、吴、韦、杜,围着顾越,可谓谈笑有鸿儒,心里很高兴,只是,他们行令用的道具,大概是宫中新鲜花样,他不怎么看得懂。

  说叫“出仆”,大概就是投五木行棋,可具体的什么判法,便是雾里看花……

  “鼓儿,去把阿明阿兰叫来。”苏安笑叹口气,担心被人叫去做纠,于是准备奏乐,“知道,你小子也想放爆竹,别急,走的时候,还有一根,给你。”

  “阿米,来,我们奏曲。”“顾郎他还在玩游戏呢。”“无妨,他一直听着。”

  一整日,苏安教授南不嫌,把旋律单调的《鹿鸣曲》,奏出足足十七种变法。其中的诀窍,除了板眼,还有泛音,还有升降,实在让南不嫌对苏安刮目相看。

  南不嫌道:“师父,楼座主曾说你徒有虚名,可在不嫌眼中,你是真才实学。”苏安笑了,这,定然是在夸自己。南不嫌道:“师父别介意,不嫌,不会说话。”

  天朗气清,银白的山河,染两片梅红,美不胜收,“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可是,唱着唱着,苏安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行令时,突然有人提起了他

  “苏供奉,来做纠呀。”

  于是,顾越正和李彬谈论江南道的形势,便看见苏安止了弦,托词离开。顾越想了想,自罚一杯酒,放下手中的棋子,起身跟去。李彬笑笑,替顾越下棋。

  “你来做什么。”苏安去车笼子旁边看了看,小鹿崽子窝在棉花毯子里,鼻头湿漉漉的,睡得很香,“我没有玩过出仆,不敢乱判,这才躲来避风的。”

  北国多绒衣,少棉花,为了不让动物的气息惊扰到幼鹿,可是费了不少心。

  “费了不少心……”苏安的睫毛沾着水气,看不清泪或是雾,正碎碎念,被顾越抓住手腕,一扯,撞进那怀里。苏安抿了抿唇,有些贪恋,任顾越抱着自己。

  “阿苏,那叫樗蒲。”顾越把苏安捏着棉花的手掰开,往里面写着笔画,“共有盘、杯、马、矢四样,先在杯中投五木矢,得到相应的点数,再于盘上走马棋。”

  “得几点,走几步,六个白子从右走到左,黑子则反之,过程中不得越子……”

  苏安听这一句就全然明白,然而他故意不作声,让顾越教了他很久很久很久。

  “什么叫‘彩’?”“若你五根木块中的都是明点,就叫‘彩’,下一步马棋可以越子走到头……”“那什么叫明点?”“就是,木矢有两面,圆的那面……”

  顾越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苏安有些心虚,手里发汗。顾越拉住苏安,往亭下走去,问众人道:“方才谁让苏供奉做纠?”一个郎官举起手:“我。”

  顾越道:“好,我来做纠,你陪苏供奉下几局。”郎官一怔。苏安道:“十八。”李彬鼓掌,笑得很开心,立即把自己即将要输掉的棋抹了,摆在二人面前。

  于是乎,苏安赢了一天棋,无论投什么点,顾越都判‘彩’,郎官输到手抖。

  到日落时分,几乎所有的人都围在棋盘边看热闹,诗会俨然变成博具会。却,没有一个觉得是胡闹,反而,随着别离的时刻即将到来,都希望还能再彩几步。

  大家舍不得。

  苏安又落了一枚马棋,发觉自己修长的手指,裹上了一层彤红的夕光。再看棋盘,马棋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左右行进,就像是活的马驹在扬蹄嘶鸣。

  顾越判过这招的‘彩’,也停顿片刻,往西北望了望托举夕阳的那座长安城。

  亭边柳木成林,却光秃无芽。

  “时辰不早,该上路了。”李彬笑着,对郎官赔礼,“别和顾刺史计较,酸。”

  “哪里哪里。”郎官挥袖平礼,说道,“诚如张阁老旧言,‘持久望兹念,克终期所托。行矣当自强,春耕庶秋获。’我等在长安,恭候各位历练而归。”

  一轮剔透的弯月从东边的旷野徐徐升起,诸君举酒樽共饮,笑声传得很远。

  苏安找到鼓儿,拍了拍肩膀,说道:“去,把爆竹点了吧。”鼓儿道:“好!”

  红烟一起,散尽伤心事。

  正当人们纷纷归还酒樽告别,离开长亭,月下,一骑飞马从北面追赶而来。

  顾越等着那小吏下马,安抚道:“来得及,来得及,不知郎官要送哪位?”

  小吏道:“九龄公于荆州遥寄诗词于裴府,张挽姑娘之令,每逢灞陵送别,无论是谁,出往何地,都要来送,谨以为念……”亭下十五六人,神色为之一洗。

  顾越面北,立得笔直,说道:“请念。”当此,李彬也把张昌甫扶下了马车。

  一卷绢帛,自小吏手中展开,从右向左,如是解冻了灞水,将春意带回京都。

  开篇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时年,开元二十五。

  ※※※※※※※※※※※※※※※※※※※※

  接下来,是扬州上元灯会专题。

  背景是有点沉重,不过剧情很轻松~

  樗蒲的用具起初有盘、杯、马、矢四种。盘是棋盘,杯是骰盆的前身,马是棋子,矢即五木,是五枚掷具(初由樗木制成)。唐·李肇在《国史补》卷下中,对樗蒲的玩法有详细记录。

  郑嵎《津阳门诗》:“上皇宽容易承事,十家三国争光辉。绕床呼卢恣樗博,张灯达昼相谩欺。相君侈拟纵骄横,日从秦虢多游嬉。”杨氏家族陪驾华清宫,通宵达旦玩。

  韦应物《逢杨开府》:“少事武皇帝,无赖恃恩私。身作里中横,家藏亡命儿。朝持樗蒲局,暮窃东邻姬。”既然这个跟随过玄宗的纨绔子弟善玩这种游戏,此戏难免在宫廷中也盛行。

  我总觉得,这玩意儿就是飞行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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