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想到鹿白时, 窦贵生就想到了树。一种朔北山间的树。

  树根很深,能直插地底几十米, 轻易挖不出全貌。树干瞧着普普通通, 没有白桦那么风情, 没有松树那么艺术;树叶是普普通通的卵形, 冬天也不会变色,没有银杏那么热烈,没有枫叶那么妩媚。树会开花, 连花也没什么特别, 不香不美, 唯一胜在花多。

  浇下一滴水,开出满树花。这是他的鹿白。

  此时此刻,两人一骑正在这样的树林中穿梭。惊鸟, 碎花,霜冻,逃亡。

  天色将明, 窦贵生突然开始发热。蔺山的地形没人熟悉,昨天几个时辰没睡,窦贵生也不过只从杨信那儿了解了蔺城的布局, 还仅仅是一层皮毛。

  握住缰绳的手不自然地发烫,发顶的呼吸渐渐急促。鹿白稍稍用力, 掰开窦贵生僵直的胳膊,扯开他的衣襟,半背半扛地把人捆在身上。他们已经走得很远很久了, 远到丝毫听不见蔺城的炮火声,久到“收复蔺城”的战斗已经全面结束了。

  “小白,”窦贵生岣嵝着身子趴在她背上,低语道,“你今年多大了?”

  听着挺清醒的,一细究内容,就暴露真实面目了。这下你可真落到我手里了,鹿白心道,却提不起任何报仇的心情,就连方才咬他那一口,也没有丝毫欣喜或快慰。

  光顾着把石头往嘴里藏了,连老太监的手是咸是淡都没尝出来。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鹿某人坦坦荡荡,过往恩怨,不跟他计较就是,鹿白跟自己反复强调道。今天,此刻,现在,一切清零,从头开始。

  “回窦公公,我今年十八了,您老要作甚?”鹿白一边搜寻安全的藏身之处,一边还要分出心思应付难缠的老太监。

  窦贵生软绵绵道:“再过几天,唔,约莫半个多月吧,我也就三十又一了,照这架势,我都能当你爹了。”

  鹿白没听出来他故意在学自己,心不在焉道:“啊,是吗。”

  窦贵生:“是,你跟苏福年纪相当,又喜欢他,说来我的确算是你爹。”

  鹿白:“我可没有你这么个爹。”却忘了否认前一句。

  今天依旧是阴天,不过已经比方才亮了不少。鹿白终于从稀疏、杂乱的密林中找到一块合适的石头,背风,挡雨,还有掉落的鸟窝可以充当坐垫,不至于让老太监的尊臀遭受冷遇。

  把人安置好,鹿白才忿忿不平地叹了口气:“唉!”

  她跟村头聚众抽烟的无业青年一样,把薅来的草杆别在耳后:“你说我这不是自找罪受吗!要是还待在莫啼院,再过一整个时辰我才会起,然后伺候十六殿下吃饭吃药,写写字,念念书,跟殿下玩一会儿,这一天就过去了……现在可好!”

  “现在可好。”窦贵生接过话头,“你跟老太监成为天涯沦落人了。”

  老太监几个字咬牙切齿,显然是故意曲解了她提起“十六殿下”的用意。

  鹿白从话里嗅出了一丝醋味儿,忍不住义正言辞道:“窦公公,重点是这个吗,啊?”

  “蔺城是朔北连通中原的要塞,通九郡,连三江。收了蔺城,陈军一边可从水路南下,夺甘唐二州,一边可长驱直入,直抵西京。西京最少半月,最多年前能下,再往前一路畅通无阻,到时与甘唐两州北上大军汇合,合围京城,能抵抗多久?指望谁,指望栗赫的援军吗?蔺城失守,督军如之奈何!”

  还在这儿花啊草啊莺啊燕啊呢,清醒一点好吗!

  窦贵生似乎是在思索她的话,半晌才凑过来:“我可没教过你兵法,你说你跟哪儿学的呢?十六殿下教的?”刚说完他又自己否认道,“十六殿下可不会这个。”

  “陆白,你……你究竟……”他的眼睛头一次完完整整地张开,泛红的眼睑和布满血丝的眼白仿佛刚刚哭过。有一些迷茫,有一些好奇,还有一些不属于鹿白的理解范畴。

  鹿白泄气,现在他们完全不在同一个频道上,他现在神志不清,就知道跟她胡搅蛮缠。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跟你一样,我也想知道自己是谁,但我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

  她一直觉得,那些丢失的记忆只是被冰封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随着温度的缓缓升高,终有一日会抵达熔点,渐渐结冻,然后在某一瞬间,它们便会全部回来。毋庸置疑,她的海马体受损过程一定是暂时的、可逆的。

  片刻后,她便触及到了那个熔点。

  当时他们正走到一条溪水边,两人都很高兴。阴云的轮廓渐渐显露出来的时候,鹿白就知道不能再等了。天亮了,他们终于可以不用只凭着一个东边的方位,没头苍蝇似的乱闯。且过了这么久,她确信不会有人再追来了。

  窦贵生仍然没有退烧。他额头不烫,手也冰凉,但烧红的颧骨和干裂的嘴唇却出卖了他的真实状况。

  “你真惨。”鹿白逐渐肆无忌惮,反正现在他无力反抗,顶多迷迷瞪瞪地瞪她一眼。消停的时候还是挺好一太监,只要别张嘴就行。

  “还有,我真伟大。”此外,她对为窦贵生找水喝的自己做出了高度评价。

  马上挂着一个水囊,路上漏了大半袋,只剩点底儿,显然不够。骑着马竖着耳朵听水声时,鹿白的思绪随着窦贵生的呼吸一起一伏:如果他烧个没完,她该怎么办?如果蔺城失守,邓帅被俘,他们还等得到援兵吗?万一他伤口感染,就此死了呢?

  几乎是刚一想到“死”字,她就望见了山涧的一股细流。马蹄哒哒飞奔过去,拨开遮盖视线的树枝,她才看清,除了溪水,还有四散的尸体。

  伤口瞧着很新,也许昨晚才发生过一场恶斗。鹿白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用手肘碰了碰窦贵生:“窦公公,到了。”

  窦贵生烧是烧,但闭目养神了这么久,已经比之前清醒了许多。下了马,他用脚踢了踢才咽气没多久的陈国士兵:“起码死了两个时辰。”

  “是邹将军到了吗?”鹿白有些兴奋。

  “未必。”窦贵生不置可否。不过瞧这样子,快要走出山了。

  既然死了人,这处的水就不能喝了。两人牵着马,准备去上游看看,鹿白的脚步却倏地在一人身边停下了。

  那人衣衫凌乱,脖子上有一掌多长的刀痕,半边脸被血污覆盖,已然看不出全貌,勉强看得清的只有半张脸。他两手在胸前交握,安详又平和。没什么可看的,她却在那人脚边站了许久。

  窦贵生站在她身侧,等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道:“你看什么——”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鹿白脸上已是泪流满面。

  窦贵生不禁愕然:“你认得他?”

  鹿白摇头。

  “他与你认得的人长得像?”

  鹿白又摇头。

  “那你哭什么?”

  鹿白茫然地“啊”了一声,抹了把脸,呆呆盯着手心的水渍:“我哭什么?”

  在她尚未意识到的时候,一股混杂着强烈悲怆和愤慨的情绪兜头给了她一棒。于是,冰面裂开了。

  她似乎看见一个同样的少年,满面血污,双手交握,安详地闭上了眼。她看到自己的眼泪不住掉落,在他已经失去血色的眼睑上砸出一个又一个水花,经由他睫毛的山涧,顺着他眼角如同瀑布般滚落。

  “许……”鹿白低喃道。

  许什么,还是什么许?是两个字,但她只喜欢叫许许;他死了,死得时候很年轻;他穿着素白的衣衫,整整齐齐,安安静静,躺在棺椁中被抬了回来;她的手比现在小了一圈,也许那年她才十四岁,或是十二三。

  随后她做了一个决定,是什么呢?

  想不起来了。一到关键时刻,就大脑一片空白。

  窦贵生在她呆滞的面庞上扫了一眼,就顿时明白了:“想起什么了?”

  鹿白晃了晃脑袋,似乎能听到里头冰块哗啦哗啦的响声:“没有,什么都没想起来。”

  两人继续往前走,鹿白挑了处干净的地方灌满水囊,递给窦贵生的时候,她突然没头没脑道:“也许我有个弟弟,或者哥哥。他死了。”

  类似的事窦贵生也经历过,他都快忘了那是什么感受。难过,痛苦,悲伤,不甘?孩子的心情都大同小异。

  悲伤总比快乐来得快,去得慢。不过是个好兆头。窦贵生扯过鹿白手中的缰绳:“这不是想起一点了吗。”

  鹿女官自诩伺候人经验丰富,窦贵生于是按她的吩咐喝了水,又从死人身上扒了几身干净衣服裹上。又走了片刻,窦贵生突然打破沉默:“你此次出宫,就是为了回家?”

  “可我连家在哪儿都不知道。”

  “朔郡连年战火,百姓能走的都走了。”

  这话实在跟安慰不沾边,但听着也不像风凉话。鹿白不解道:“我以为窦公公不喜欢我呢。”

  这是担心她,还是舍不得啊?

  窦贵生记着她默认“喜欢苏福”的那事,没急着反驳:“也得分情况,当闺女还勉强凑合吧。”

  她想回家,就等朔郡战事了了,把她送回去;如果她家里人都不在了,这等可能性倒是很大,那就回宫当个女官。只要在宫里,他自诩有几分护她周全的本事。反正认了一个干儿子,不差第二个。

  鹿白:“……告辞。”

  她噔噔噔跑了,跑出十几米远,又噔噔噔跑了回来,兴冲冲道:“上马,咱们有救了!”

  山下不远,正是一队剑戟森森的周军,可能是巡逻的,也可能是专程来找他们的。如果是后者那可就太好了,起码能说明两点:第一,蔺城守住了,邓帅应该平安无虞;第二,城里知道他们没有交出玉印,没有叛逃,肯派兵救人。

  的确,这队人是专程来寻人的,但却跟鹿白想的有点出入。

  两人走到近处下了马,躲在树后观察了一会儿,确定几人的确在找人,且为首的一个千夫长还是百夫长的窦贵生还有些印象。于是鹿白放心了,冲他们挥手:“救命啊!”

  窦贵生:“……”憋了半天,就憋出这么一句话?

  “起开。”他推了鹿白一把,现出身形,准备再找补几句,但一见到他,仰着头望过来的几人就愣住了。

  这种眼神说惊喜的确算惊喜,但总觉得除了惊喜外还有点别的东西。窦贵生果断把话咽了回去,决定静观其变。

  鹿白本来很高兴,但两拨人就跟弓着身子炸着毛,默默对峙的野猫似的,谁都没有开口。她眼珠子转了两圈,在窦贵生鼓鼓囊囊的衣着上扫了一遍,顿时恍然大悟。

  “小将军,他不是陈军,这是从陈军身上扒下来的衣服!”鹿白扯着嗓子解释道,“我们昨晚被俘,侥幸逃脱,有重要情报跟邓帅禀告!”

  她本以为对方不认得他们,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可等她说完,对方却仿佛早有论断,冲窦贵生遥遥拱手道:“上头的可是窦贵生,窦指挥?”

  不是他提起,鹿白差点忘了窦贵生还挂着临时指挥的名头呢。

  窦贵生矜持地点了点头,矜持地脱了衣裳,矜持地背着手,领着傻孩子往下走。下头四人飞快地交谈几句,没两下就利索地爬上了石头,跟他们迎面相遇。

  “见过指挥大人。”貌似千夫长的人拱手行了礼。窦贵生抬手虚托一下,对方却没有起身。

  马比人更早感受到危机,嘶鸣着退了几步。

  就在窦贵生意识到不对,立刻收手的时候,千夫长表情微动,飞快掏出臂刀,胖胖狠狠挥了过来。

  呲啦——

  老太监的棉服开膛破肚,白生生的棉花冒了出来。

  对手一击未中,挥动双刀,再次袭向两人。

  当啷。

  十字交叉的刀刃撞上一柄长剑,鹿白持剑而立,用力一顶,猛然将对手推出半米多远。

  “还是个会武的……”对手啐了一口,青筋暴突,面露凶色。一声令下,四名凶徒齐齐围拢。方才还和蔼可亲的救命恩人转眼就变成了凶神恶煞的索命无常。

  “啊,不是,”鹿白又惊又怕,舞着剑扛了两招,“我也不太会武,好汉大可不必!”

  剑也是从溪边的陈军身上夺的,质量不错,奈何太重,才几下就叫两人气喘吁吁。

  鹿白飞身上马,冲窦贵生伸手:“快!”

  窦贵生使不出鹿白那种看似笨拙实则巧妙的招数。他没有任何实战经验,胡乱砍了两下,刺中一人大腿,用力一拔,非但没把剑拔出,自己还被拽得一个趔趄。

  真没用,他心底闪过一丝自嘲。

  情势不容他自怨自艾,一次没成,他立刻抓住鹿白的手,干脆利落地舍剑上马。余下三人穷追不舍,熟知地形、体力堪忧的猎人和养精蓄锐、磕磕绊绊的猎物在山林中开始了新一轮追逐。

  很快,人腿便赢过了马腿。

  战马一个不查被人砍倒,轰然倒地,马上两人应声跌落。鹿白飞快地滚了一圈,在余下三人围拢之时,一个闪身,提剑挡在窦贵生身前。

  “要玉印没有,要命一条。”鹿白剑横身前,抹了一把凌乱的碎发,在脸上留下一道黑黢黢的泥印。

  “没想到,军中竟然处处是奸细。”窦贵生弹了弹身上的灰,施施然站起身,“李乐山投敌,怎么没把你们带走?他自己享福去了,留下你们卖命,呵,你们倒是忠心耿耿。”

  不消说,他们都以为对方是李乐山的手下,是叛徒。

  但对方却急了:“说谁是呢,李乐山算什么东西!”

  鹿白和窦贵生对视一眼。不是叛徒,不是为了玉印,那是为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鹿白:恋爱脑,你清醒一点!

  窦贵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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