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两军交战, 鹿白想不到除了奸细、陈军,还有谁会想杀他们。连窦贵生也想不到。

  对方追得筋疲力竭, 喘了好一会儿, 才冲空中一拱手, 像是在朝一尊看不见的佛像祈祷:“你们自己得罪了谁, 应当比我清楚吧?”

  老太监得罪的人可是太多了,绕地球两圈都不止。但小宫女得罪的人可没几个。

  鹿白笑了一声:“那我还要多谢殿下抬爱了。”言语之中颇有一种得到器重的荣耀。

  窦贵生也无声笑了,似乎觉得与有荣焉。

  对方不再废话, 一言不发挥刀扑来。在他看来, 三对二, 对方一个文弱太监,一个会点武的女子,就算侥幸赢了几招, 难道还能扭转局势不成?但他忽略了一个事实,猎人和猎物天生就不对等。

  猎人不过是为了一顿饱饭,一张毛皮, 两角碎银。猎物可是为了活命。

  刀剑声喑哑而突兀,与时不时传出的似鸦非鸦的叫声巧妙地混在一起,仿佛在丛林深处藏了一直钢铁打造的巨鸟, 扑腾着生锈的翅膀,发出凄厉刺耳的嚎叫。

  一炷香后, 胜负已分。

  两人躺在地上痛苦呻-吟,负隅顽抗的千夫长被踩住,瘫倒在地。鹿白握剑的手有些脱力, 剑刃抵在对方不肯弯折的脖颈上,几缕腥臭的血正顺着伤口潺潺流出。

  “我没什么本事,也不够聪明。”她的视线落在手中的剑上,青得泛蓝的剑身给她的镜像蒙上一层同样青蓝的光,幽暗,诡秘,仿佛一只随时会破剑而出的妖灵。

  她的声音难得有些落寞:“真的,我挺笨的,胆子小,不会说话,骗不了人,不会诗词歌赋,长得也不好看,不招人喜欢。还不听话。合适的人很多,九殿下为什么非要选我?”

  如果一开始选的人不是她,他指不定早就当上太子了,而她则会无忧无虑、快快乐乐地活在某处,尽管一事无成。

  “为什么?”她喃喃自语,像是问脚下的人,又像是问自己。然而上头的想法,底下的人怎么会知道呢?

  鹿白微怔片刻,手缓缓下压,然而剑入两寸,便再也无法前进了。她又加了一只手,两手握住剑柄。可锋利无比的武器却像抵上了铜墙铁壁,一分一毫都前进不了。

  杀了他。鹿白跟剑中的自己对视。杀了他,她又说了一遍。

  这时,一只手覆了上来。

  那只手苍白,细长,有力,在日后无数次的交握与轻抚中,鹿白会知道,它在拇指指腹和无名指第一个指节靠里的位置有一层薄茧。当两根手指的薄茧相会时,食指和中指便会略显尴尬地蜷成一团,尾指无所适从地藏起踪影。

  它会姿态优雅地捏着一杆笔,用力落下两个字:重写。也会握住她的手,每根指头用力均匀,轻松稳健:最后写一遍,看好了。

  她蓦地想起一个似乎是她爹的男人,将她半搂在怀里,通过她的小手握住一杆笔,写了两行字就泄气地松开:“我写不好,还是找你娘吧。”

  正如此刻,一个妄图当她爹的男人,将她半搂在怀里,通过她的手握住一柄剑,力气大得不容置疑。

  “杀个人这么费劲……”他低声抱怨,指骨硌得鹿白有点疼。刀剑入肉的噗嗤声和垂死挣扎的痛呼声同时响起,争先恐后,不分彼此。

  鹿白没有亲眼目睹这一伟大场面,而是侧过头端详着面前这个心狠手辣的老太监。

  他瘦削的下颌线,他因为发热而干裂的双唇,他微皱的、沾了两粒尘土的鼻翼,他被风吹出细碎裂纹的颧骨,他低垂的睫毛,他湿润的双眼,他没了发冠和头盔后孤零零飘荡的发丝。

  他杀人不眨眼。

  老太监松了手,皱眉瞪了她一眼:“看我做什么?”

  鹿白慌慌张张垂下头,为自己莫名其妙的心律失常感到莫名其妙。

  窦贵生这次很快拔出了剑,余下两人一人补了一下,都断了气。猎物的反击战大获全胜,扬眉吐气。抬起头时,他发现鹿白在发呆,眼神似远似近地定在他手上。

  他一愣,低头便望见自己溅满鲜血的手。拳头下意识攥了一下,将剑握得更紧了。

  鹿白从几人身上轻巧跳过,像是参加障碍跑的兔子。白兔子跳到他脚边,愤愤地撩起衣襟给他擦手:“我就这么一件干净衣裳!”

  下手的动作特别狠,好悬没把他的皮给擦掉。

  窦贵生眼角的细纹冒了出来,顺势把剑扔到左手,下巴抬高了半寸:“那怪谁呢。”

  “杀个人而已……”鹿白学着他的口吻。可把他给厉害完了,看这嘚瑟的。

  他想,这哪里是胆子小,胆子分明大得很。

  她从来都胆子很大,以后会比现在胆子更大。她会杀很多人,会救很多人,会闯过朔北稀薄清新的冬雾和南国热气氤氲的海风,寻觅一个不知道跑到哪儿去的老太监。

  ——她绝非常人。

  此时他就该看出端倪,但他没有。他被爱情蒙蔽了双眼。

  走出那片掉落冰碴和碎花的树林时,两人都怅然地松了口气。出来的地方是蔺城往东,蔺山背后,单凭两条腿是走不回去了。窦贵生盯着不远处的城镇眺望片刻,告诉鹿白:“先到镇上,再想办法传信。”

  鹿白自然没有异议。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山林,走上大路,走入城镇,走进客栈。

  李乐山叛变的消息已经传到了镇上,关于蔺城可能失守的猜测也不胫而走,但小城却没有意料中的兵荒马乱。

  “呼一阵来了,然后又跑了,年年这样。”客栈掌柜挥着手,在空中刷墙似的抹了一个来回。

  “陈军年年都来吗?”鹿白端着茶杯好奇道。

  “不是,”掌柜边拨算盘边解释道,“我说咱们大周的军队呀,你们是头一回来吗?”

  鹿白:“对呀,头一次来朔郡,就遇上陈军了。我还说呢,往年陈军没打到蔺城吧,可既然陈军没来,咱们的人来做什么?”

  掌柜啧啧称奇:“你这都不懂?”

  鹿白理直气壮:“不懂啊。”

  窦贵生本来不屑于掺和女人间的闲聊,正在一旁格格不入地转着茶杯。闻言顿时停下手,身子往前倾了几度,准备听听边陲百姓的议论。

  掌柜乜了一眼状若不耻下问的窦贵生,先给自己斟了杯茶,再冲虚心好学的鹿白道:“你想啊,军队一年有多少钱?将军一年的俸禄是多少?不说别的,上次杨将军路过,我瞧得清清楚楚,整个队伍也就几位将军穿得像点样,再看后头的兵……啧,那压根不能看!”

  “公家没钱,私家也没钱。朔北这地方,要粮没粮,要人没人,战事还多。这么多兵怎么养活,兵器哪儿来,粮草哪儿来?不都得花钱买嘛!”

  鹿白蹙眉沉思,似懂非懂道:“那就是……骗钱?”

  掌柜嬉笑道:“何必说的这么直白!陈军来没来朝廷怎么知道,圣上怎么知道?不都得靠将军们层层上报吗?呼呼啦啦,像模像样地演练一趟……”她搓搓手指,压低声音道,“这钱就算拿到手了。”

  “一年有个两三回,到了敌人真来的时候,还愁没钱么?”掌柜得意地抿了口茶。

  “哦!”鹿白恍然大悟,“生活所迫。”

  她跟掌柜对视一眼,又齐齐叹了口气。把人都逼到什么份上了,赚点军费容易嘛!

  回房的时候鹿白一直在跟窦贵生感叹:“现在这年头,谁的日子都不好过。”

  窦贵生忍不住道:“你还有这闲功夫操心别人呢?”

  状若痴呆的大眼朝他望了过来,直勾勾,明晃晃,叫人无端一阵害怕。果然,她反问道:“不操心别人,难道操心你吗?”

  窦贵生似嗔非嗔地“哼”了一声,健步如飞,抬腿就走。踏进门,他才猛然忆起,那个千夫长身上拢共就两角碎银,边城物价飞涨,住店也贵得吓人。方才喝那一壶茶,五文;住店每间五十文,还得自己烧热水。

  “省着点花吧。”鹿白生离死别般交出银子,顺理成章地只要了一间房。

  窦贵生在屋里转了一圈,想甩甩袖子,发现自来了朔北就换了骑装,压根无袖可甩,于是便抚弄着袖口的血渍,僵坐在桌前陷入沉思。

  没有什么比布置房间更能激起人的热情和斗志了,尤其当房里的东西不多不少、刚好够用的时候。这时什么放在哪儿就很考验人的智慧了。

  鹿白先扫了地、擦了窗,又擦了桌椅板凳,摆好床柜脚榻。最后抖了被褥,铺了床,还打了两壶热水,洗了衣裳。收拾完毕,她叉着腰站在屋中,环顾四周。

  窗明几净,纤尘不染,战果斐然,一切都很完美。只剩最大的一个物件没洗——

  表情扭曲、满身尘土、坐着打瞌睡的老太监。

  方才窦贵生一点都没插手,并非不愿意,或是摆架子,因为他实在是不忍心打断鹿白的激情。

  “不定住几天呢,用得着么……”他小声说着风凉话。

  当时鹿白的扫帚正好扫到窦贵生脚边,闻言也不起身,就这么弯着腰、掀起眼皮、挤出三道抬头纹,深深瞪了他一眼。

  于是窦贵生飞快地坐到另一边,不敢说话了。等扫把扫到别处,他才嘟嘟囔囔说了句“我怕她做什么呢”。

  像这种人就该扔出去接受一下社会的毒打,鹿白心道。

  “窦公公!”鹿白语调激昂,一下便把窦贵生吓醒了。

  她袖子挽到胳膊肘,一手里拎着块帕子,叉着腰朝窦贵生走来,活脱脱一副逼良为娼的老鸨样:“衣裳脱了,搞快点。”

  窦贵生腾地站起身:“天还没黑,我去铺子买两件。”

  鹿白没有阻拦:“你就带着一身血出去?我现在可没衣裳给你挡了,都洗了。”

  窦贵生脚步一顿,对着紧闭的房门纠结片刻,终于低头认输。鹿白见他磨磨蹭蹭,忍不住自己上手:“在外头可没那么多规矩,您老人家就将就将就吧!”

  他自己上赶着给人当爹,别人真说他老,他又不高兴。闻言,窦贵生顿时腰也不酸了,腿也不软了,大喇喇往床上一躺,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鹿白:“说得也是,你倒是个孝顺孩子。”

  鹿白:“……”

  在窦贵生看不到的地方,她忍不住“呸”了一下。

  孝顺孩子一到晚上就不孝顺了,总琢磨着给人当爹的老人家也不敢轻易开口了。

  天色将将擦黑,窦贵生刚撂下筷子,擦脸才擦了一半,鹿白就急火火地吹了灯:“睡觉睡觉。”

  算了,也不是看不清,还没到老眼昏花的时候呢。窦贵生匆匆擦完脸,转身往外间走,鹿白却赶驴似的,一个劲儿地推着他往里:“床是给你铺的,就别客气了,你这身长,矮榻上也睡不下。”

  窦贵生只想早早结束对话,把聒噪的丫头赶走,于是没再推辞,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也许上了年纪的太监都有种奇特的习性,到了晚上不想说话,尤其不想跟鹿白说话。

  鹿白盯着他上床,替他拉下床帐,小声道:“我睡了。”

  好一会儿,里头才传来如同擤鼻涕一般模模糊糊的声音:“嗯。”

  帐里的人不知外头的人是不是真的睡了,外头的人也不知道帐里的人是不是真的醒着。

  半夜,两片床帐的缝隙中突然伸进来一只手,晃了晃本就没睡着的窦贵生。

  “窦贵生。”她直呼先生大名,“醒醒。”

  窦贵生没回答,拂开了她的爪子。她立马就知道里头的人醒了。

  紧接着,一颗脑袋倏地钻了进来。

  “我有问题要问你。”

  作者有话要说:  鹿白:我有问题要问你,一壶茶五文,掌柜的喝走我一杯,我该不该找掌柜的退钱?

  窦贵生:……就这???

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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