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鹿白问过窦贵生许多回:小豆子, 那天在牢里,你到底求了章元启什么呢?

  窦贵生避而不答, 顾左右而言他。

  鹿白再问, 他就会垂下眼帘, 悠悠荡荡地唤一声:“鹿白, 别再提了——”

  于是此事便成了一个永久的秘密。

  那天在牢里,窦贵生跪在九皇子面前,望着眼前这个暴戾、狠毒、天怒人怨却又表情无辜的少年, 他问自己:我求他, 他就会答应吗?答应了, 他就一定做得到吗?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因此除了九皇子之外,窦贵生还要给鹿白加一道保险。

  唐州天府之地,山川巍峨, 江河壮阔,竹海秀丽。听说竹海之中有座仙山,听说仙山之中有座道馆, 凡诚心求索者,皆可心想事成。

  若是鹿白去了,会求什么?

  窦贵生想, 若是有缘得见,他就要求风调雨顺, 求八方宁靖,求四海升平。还有,不必终成眷属, 不必白头到老,只求有情人各自安好。

  有的人天生命贱,舍了也就舍了,有的人却不一样。到了生死关头,他忽的意识到,人还是得活着,尤其是有些人,更该好好活着。

  在蔺山的溪水边,望着鹿白泪流满面的倒影时,他就已经想通了这个道理。

  于是,从关押九皇子的大狱一出来,窦贵生就去找了皇帝。江如本是横挡竖拦,不准两人见面,但一听窦贵生的意图,就立马改了主意,把人放了进去。

  短短几日不见,皇帝老了许多,积了一肚子苦水无处可吐,便化作白发从他头顶悄悄钻出。窦贵生静静充当接苦水的痰盂,间或应和一两句,终于将皇帝千疮百孔的内心勉强堵上。

  “臣方才去见了九殿下。”窦贵生边为皇帝端茶边低声道。

  “你不必与我说了。”皇帝握着茶杯,语气沉沉,“他定然不好。不好的都不必与我说了。”

  窦贵生从善如流,继续道:“的确,九殿下是年少冲动了些,可他毕竟还小,一时鬼迷心窍,误入歧途,怎么着也该给人一次悔过的机会吧。”

  这话其实很违心,谁都知道九皇子是什么性子,他死也不会悔改的。但窦贵生却不得不说。入宫二十年,他早就没什么道德底线了。

  皇帝觉出什么,转头望着窦贵生:“有话就直说吧,我不会怪你。”

  窦贵生似乎不敢直视龙颜,双手交叠,抵在额前,笔直地跪了下去:“圣上,臣有本参。”

  “所参何人?”

  “东宫太子。”

  皇帝站了起来:“所参何事?”

  窦贵生伏倒在地:“祸乱宫闱,私通后妃。”

  桌上的茶杯掉了,皇帝踉跄着跑到窦贵生面前:“私通何人!”

  窦贵生:“云栖宫,谢嫔。”

  “这是、这是……什么时候的事!”皇帝喃喃发问。

  “据谢嫔供述,已两年有余。”顿了顿,窦贵生意有所指道,“谢嫔入宫才只两年。”

  “人呢……”

  “臣自作主张,已经带到典刑司了。”

  皇帝跌坐在地,绞尽脑汁回忆了半晌,终于想起那个新近有孕的瘦弱女子:“那孽障,是太子的吧……”

  这并非是问句,他已经认定谢嫔腹中的孩子乃是与太子私通的产物。窦贵生想说不是,但思索再三,没有选择开口。

  谢嫔的供词着实叫人匪夷所思。

  细作也好,探子也罢,她的确是太子派到皇帝身边的人。但她与太子拢共就见过两面,只一眼,他们就深深陷入对方漩涡般的深渊,再一眼,便是赴汤蹈火,焚身殆尽。

  谁会信呢?

  窦贵生不懂,没做过云雨之事,甚至连手都没碰过,只是看了两眼,用“爱”字是不是奢侈了点?谢嫔既然爱惨了太子,又怎么会在生死关头出卖他?难道是为了腹中的孩子,又或者是对年老版的“太子”存了几分真心?

  他想不通。

  爱情本就是怪事,人的抉择也是怪事。窦贵生理解不了谢嫔和太子的关系,正如皇帝理解不了窦贵生跟谢嫔的关系。

  如果窦贵生从一开始就知道谢嫔并非他的亲生妹妹,为何不告诉他?为何选择秘而不发,连他都蒙在鼓里?

  一阵悲哀突然袭上皇帝心头。偌大的皇宫,竟然没有一个人可堪信任,一个都没有。

  “即便太子私通后妃,也救不了元启。”他迈着沉重的步子,如同生了锈的机器,每走一步,零件都哗啦啦一阵猛晃,必须用尽全力才不至于叫身体散架。

  “如果单是私通也罢,”窦贵生顺着皇帝的意思道,“为何要叫谢嫔冒认身份?臣可不是什么王孙贵族,谁上赶着跟太监攀亲?”

  皇帝的脚步停住了,四目相对,他霎时明白了窦贵生的意思。天子最信任的人是谁?除了霍皇后母子,还有谁能左右天子的决定呢?既然手都伸到皇帝身边,那其余各宫各院呢?谢嫔为情所困,会不会做出什么呢?

  他沉吟半晌,从喉中吐出一口浓重的浊气:“查吧……”

  窦贵生一颗心落回腹中:“多谢圣上。”

  从皇宫至京城,从京城至十一郡,大周自此变了天。

  鹿白不知道外头的天翻地覆,她只知道一天,两天,三天,时间如水般流过。吴玉死了,一切有关于她身世的线索被生生掐断,随着吴玉的尸身一起,掩埋在不见天日的坟茔里了。

  九皇子并不跟她关在一起,她连可以说话、甚至对骂的人都没有。到了第五天,大狱里终于来了新的住客。

  鹿白盯着那人的肚子看了许久,忽的惊叫:“谢嫔娘娘?!”

  不知是为母则强,还是笃信自己无罪,谢嫔脸上并无任何慌乱之色,还颇为温婉地冲鹿白笑了一下。

  夜里,鹿白扒在墙边悄声跟谢嫔说话:“谢嫔娘娘,你怎么也进来了?”

  片刻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谢嫔似是在墙边坐下了:“我有罪,自然进来了。”

  鹿白纳闷:“九殿下出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谢嫔的声音带着解脱的释然,像是说给隔壁的鹿白,又像是对着看不见的爱人低语倾诉:“我不甘心呀……九殿下倒了,我还怎么跟你在一起?连看你一眼都是奢望了,不若我们一起死,下辈子说不准还能做夫妻呢……”

  鹿白不解其意,于是选择跳过:“你见着窦公公了吗?他还好吗?什么时候来救你?”

  谢嫔低笑了一声:“他呀——”

  隔壁的人没有继续,咿呀的余音仿佛未完待续的戏腔,绕过铁栏,绕过石壁,绕过满室哀戚,给了鹿白当头一棒,叫她无端焦躁起来。

  花费数日做足了英勇赴死的心理建设,到头来被谢嫔轻飘飘一句“他呀”击得粉碎。

  他呀,他怎么了?

  当天傍晚,她就得到了答案。

  钥匙叮当作响,狱吏的脚步和交谈声渐行渐近。鹿白以为是每晚例行公事的巡查,没曾想脚步声在她门外停下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青衣直裰的狱吏之中,藏着一个黄衣沉默的太监。

  苏福难得激动:“陆女史,走了!”

  鹿白一愣:“啊?”

  苏福捧出手中的披风:“外头风大,留神别着凉。”

  鹿白怔怔接过,慢了半拍道:“这……这就没事了?”

  狱吏“嗤”了一声,面露不耐,苏福立刻递了荷包过去,扯着鹿白就走:“有话外头说吧。”

  耀眼的光芒刺得鹿白双眼生疼。她用力眨了眨,才发现不知何时下了雪,薄雪将京城笼罩在一层松软的壳内,一切声响被倒扣其中,静谧得叫人毛骨悚然。

  马车旁除了苏福,还有四名禁卫随行,看这阵仗,鹿白就知道这事儿还不算真的完。

  果然,一上车,苏福便压低声音解释道:“九殿下虽已脱罪,但朝臣多猜疑你为陈国细作,与靳五皇子串通一气,搅乱朝局。目前你死罪虽免,但嫌疑尚未洗脱,圣上特意命我带你去典刑司拷问。”

  听到第一句,鹿白就大吃一惊,后面的再也听不进去了:“九殿下怎么脱罪的?”

  不待苏福回答,一连串的问题接踵而至:“什么时候脱罪的?真凶是谁?找到了吗?”

  问题刚一问完,马蹄声便迎面扑来。寂静的街道上,两辆马车擦肩而过,错身经过时,鹿白心有所感,朝窗外瞥了一眼。对面的人也正望着窗外,雪地反照的光穿透殷红的窗帘,如同在脸上蒙了一层凝固的血。

  他冲鹿白露出浅笑:“你很好。”

  鹿白呆住了。

  马蹄疾驰如风,交汇的视线瞬间移走,迅速得仿佛一切都是错觉。身后,苏福平铺直叙的声音多了一丝娓娓道来的意味。

  “太子殿下私通谢嫔娘娘,教唆谢嫔在圣上饭食里下药。虽说不是毒药,但久而久之足以叫人精神不振、昏聩乏力了。他们不知从哪儿听说干爹幼时有个妹妹,便叫谢嫔冒充干爹之妹,上蹿下跳,兴风作浪。她哪里知道,干爹的妹妹早就夭折了,从她一入宫,干爹便知道她的身份了。”

  “除此之外,上到鸾凤殿,下到尚膳监,尽是太子的人。他的手早已伸到了各宫各院,刀已经抵在了圣上背后,就差最后用力了。”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儿子不行,身为太子的儿子更不行。

  得知此好妹妹非彼好妹妹,鹿白却丝毫都高兴不起来。

  她探出头朝车后望去,车已经走远了,青得令人悲哀的石墙之间,只余下一串惨白的、月牙形的蹄印。车辙仿佛一根隐约断续的生命线,顺着视线消失在街尾,消失在刑部大牢的方向。

  苏福看不见鹿白的神情,但从她久久未动的背影中品出一丝萧索,他顿了顿,平静地抛出又一个真相的惊雷:“还有,太子殿下的毒,是他自己下的。”

  闻言,鹿白没有任何反应,似是毫不意外。静静吹了半晌冷风,她才怅然地坐回车中,讷讷的声音顺着唇缝漏出:“要是真的该有多好……”

  茕茕孑立的窦贵生,如果真有个妹妹该多好呢。

  回了宫,进了典刑司,鹿白还是没能见到窦贵生。他虽被革职,但典刑司上下仍旧听凭他的差遣,他也不顾什么规矩,什么方圆,就这么名不正言不顺地开始查案。

  三丈宫墙之外,他无能为力;宫墙之内,他如鱼得水。

  太子一出苦肉计使得出神入化,自己给自己下药,非但能一举除掉九皇子,还能在满朝文武面前骗足眼泪,赚足名声。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没有赚来父亲的一眼多看。

  此事一出,朝中关于太子的风言风语渐渐多了起来,不少朝臣开始倒戈,劝皇帝更换储君人选。甚至有人上书求圣上斩首太子。东宫储君温润如玉、宽和大度的形象轰然碎裂,墙倒众人推,谁推不是推?

  被盛世白莲骗得越惨,醒悟后的反击也就越狠。

  “恶”的帽子一扣,人就能被顺理成章地打落尘埃,从里到外,一文不值。非黑即白,讪君卖直,这是大周臣子笃信的真理。

  为了说明太子的坏,对立面的九皇子霎时便被塑造为好的典型,众口一词、信誓旦旦骂他的情形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皇帝对此喜闻乐见,窦贵生却并未因此轻松分毫——鹿白的嫌疑仍未洗脱。

  吴玉一死了之,倒是走得轻巧,可他反咬九皇子一事究竟跟太子有没有关,没人能说得清。尤其是鹿白被靳乔当众求娶一事,少不得被人认为跟他暗中勾结,连吴玉的立场也变得惹人怀疑了。

  和谈便在这等气氛中重启了。

  周国没了丞相,没了太子,只剩一个九皇子趾高气扬地坐在桌后:“你瞧上那宫女已经出了刑部大狱,不过典刑司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每年总要死那么几十个人的。”

  他满心以为鹿白是陈国举足轻重的棋子,对方一定不肯轻易舍弃。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靳乔就青筋暴起,险些当场掀桌。葛琅一把按住他,冲九皇子道:“九殿下说笑了,不过一个宫女而已。”

  靳乔低头忍了半晌,终于露出笑脸,又恢复了风流倜傥的模样:“是呀,男女之事讲究两情相悦,强取豪夺有什么意思!她瞧不上我,那是她眼瞎,我何苦上赶着找罪受?”

  他手指弹着额前垂下的一缕黄发:“舌州芳草无数,何必单恋一只白花呢。我还不换了——”

  言语之中仿佛对鹿白的生死真的毫不在意。

  九皇子暗恨自己被人耍弄,但他实际上也说了假话。对鹿白来说,典刑司是好地方,极好极好的地方。阴森森的院门一关,没人知道她在牢里还是在牢外,没人知道她是在堆满刑具的院内,还是在窦贵生的屋里。

  典刑司中设有掌印太监的歇脚之处,不像司礼监那么大,也少了一丝人气儿。因为窦贵生不常来,屋里摆设便按照最基本、最普通的置办,冷冷清清,简简单单。

  窦贵生不任秉笔了,却比往日更加劳碌奔波。鹿白闲得无聊,一会儿浇花,一会儿捉鸟,一会儿又糟践半袋面粉,做出一堆四不像的馒头。要不是身上的伤没好,恐怕就要上房揭瓦了。

  一点没有戴罪之人的自觉。

  在床上养伤时,她总是控制不住地想起跟吴玉相处的点点滴滴。一国丞相,可能是别国的细作吗?

  道德层面不可能,但技术层面就难说了。

  作为丞相,吴玉一直在明里维护东宫正统,暗里则早已向九皇子投诚。如今倒戈,明里是与九皇子闹翻,暗地却为太子铺了路。而和谈之际,他莫名其妙的自戕又似乎为陈国奉上了可乘之机。

  云山雾罩,捉摸不透。

  如同小豆子之下有窦公公、窦公公之下还有窦贵生、窦贵生之下还有其他一般,鹿白不知道的是,有的人可以是洋葱,伪装之下仍有伪装,剥了一层还有一层。

  飘飞的思绪顺着宫墙一路远走,在京城上方盘桓一周,被朔北吹来的冷气流一激,霎时四散而逃。一股思绪跑得最快,不一会儿便抵达了京郊猎苑。

  秋猎时没头没脑的话,随着一遍遍回想,突然变得清晰而明确,其中暗藏的深意蠢蠢欲动,似乎下一瞬就会破壳而出。

  “爹娘总是盼着你好的。”吴玉在那时曾如此告诉她。

  老迈而孤独的丞相失神地望向帐外。鹿白的回忆也转换了视角,顺着他视线的方向,飞快地转向帐外。从那一道掀起的缝隙中漏进来的,不仅有九皇子和皇帝和乐融融的欢笑声,还有……

  还有。

  鹿白恍然大悟。

  于是,苏福刚一进典刑司,就被鹿白逮住了:“能不能劳烦你,把这个捎给你干爹?”

  她名义上仍是“关押”在典刑司的嫌犯,不能太嚣张。

  苏福接过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上头只写了几个字,但满地写废的纸团、写字的人脸上的墨点,都在昭示着这张成品是多么来之不易。

  他小心翼翼将纸条揣进怀里,点点头:“是,干娘。”

  鹿白:“……”

  她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轰走了比她还大五岁的“儿子”。

  不到半个时辰,字条便到了窦贵生手中。他连着好几日没睡了,不是苏福出现,他都险些忘了鹿白还关着呢。

  她像是梦魇,又像是幻象。字条上的字仿佛都活了,一个个轮番跳到他面前,用鹿白特有的语气对他开口,对他歌唱,对他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

  他心道,原来傻的是他,她真的不傻,一点儿都不傻。最终救了她的人,还是她自己。

  足足看了两炷香,窦贵生终于放下字条,陷入沉思。片刻后,老太监的肩膀垮下去了,头垂下去了,手滑落在身侧,不再动了。

  又过了两炷香,苏福终于忍不住唤了他一声:“干爹?”

  没有回应,窦贵生睡着了。他终于安心地睡着了。

  梦里,他见到了鹿白。

  他说:不论如何,你没死,我这辈子就又多了一天。也许还有许多天,指不定活得很长。

  跟你一样长。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完毕,鞠躬。

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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