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鹿白的话。

  第31章

  一觉醒来, 窦贵生仿佛年轻了十岁,甚至更多。

  他还依稀记得自己刚至弱冠之年的日子。

  那一年, 他眼角还没有皱纹, 衣裳还是鲜艳的鹅黄。偶尔笑一笑, 没有人看。入宫快十个年头, 在尚膳监、御马司走了一圈,入了内学堂,进了司礼监, 终于如愿以偿, 当上了随堂太监。

  那一年, 他被圣上夸赞字迹果决。他不懂字迹如何能“果决”,后来林相倒台,他第一次手握朱笔, 鲜红的丹砂从笔尖垂落,恍然间叫人觉得自己是披坚执锐的将军,指点江山, 笑谈生死。他终于知道圣上要他执掌宫狱的用意。

  那一年,窦贵生二十岁。他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竟会为情所累。

  那一年, 鹿白八岁。她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深陷宫狱, 身家性命都系在一个毫不果决的老太监身上。

  窦贵生依着纸条上所说的线索,来到了东宫。禁军已将宫门团团围住,刀剑在朱红的宫墙上映出道道光斑, 令一切杂念消失殆尽、无所遁形。

  两位皇孙的哭声像是猫叫,绵延不绝,挠心抓肺,而门外的人却不为所动。渐渐地,孩子的哭号中多了女人的哭声。一个,两个,陆陆续续连成一片。

  窦贵生伫立片刻,冲侍卫拱手道:“两位皇孙还病着呢,再怎么责罚太子,板子也落不到孩子身上。劳烦这位大人行个方便,放我进去看看吧。”

  这倒是真的,皇帝虽然不喜太子,但对两位皇孙却算得上疼爱。侍卫正要放人,江如的人却阻拦道:“怎么着,窦公公莫非跟太子是一伙儿的,打算给他们说情不成?”

  窦贵生无奈,只得叫人把孩子抱到门口,当着侍卫的面令太医看诊。

  太子妃双眼通红,不顾孩子的哭嚷,声嘶力竭地高喊:“下毒又如何,殿下害的是自己又不是别人,从小到大,殿下动过章元启一根汗毛吗?章元启呢,他拿殿下当过兄长吗?”

  “谢嫔的犬吠也信,药是她下的,凭什么污蔑殿下!章元启往宫里插的人还少吗,圣上为何偏心至此……为何偏心至此!”

  两位皇孙被母亲吓住了,讷讷不敢说话。窦贵生没有理会太子妃的歇斯底里,待太医看完诊,开完方,才招了招手:“过来。”

  太子妃一愣,左右张望一圈,视线落在身后的白衣女子身上。

  窦贵生又唤了一遍:“青怜,过来。”

  青怜眼眶通红,应当也哭过了,闻言瑟缩了一下,望见几人投来的目光,顿时将头埋进胸口,不敢动弹。太子妃狠狠拧了她一把:“你聋了。”

  青怜吃痛,这才慌忙上前。离着窦贵生两步远,她就“扑通”一声跪下了:“窦、窦公公……”

  她身形瘦削,肩膀薄得有些可怜了,跪在地上的时候整个人缩成一团,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鹌鹑。她似乎经常挨打,太子妃甫一伸出手,人就开始不住地发抖。直至跪下,她已经抖得连头上的钗环都掉了。

  窦贵生在她面前蹲下:“青怜,几岁了?”

  “回、回公公,十九了。”

  “你爹娘呢?”

  “不知道。”

  “你几时进宫的?”

  “有三年……不,四年了。”

  窦贵生余光瞥见侍卫们手持的长刀,抬手轻轻托起青怜:“跟我出去,离开东宫,你愿意么?”

  太子妃声音发涩:“窦公公,这是……殿下叫你问的?他是放心不下青怜?”

  没等窦贵生回答,她便一把揪住青怜的衣领,恨恨骂道:“凭什么叫她走!殿下秋猎也带着她,查税也带着她,一个下贱的妾而已,殿下究竟有什么放心不下!”

  窦贵生亮出皇帝的腰牌:“此人我要带走审问。”

  圣上只叫看好太子妃和两位皇孙,且窦贵生奉命拿人审问,再阻拦就显得太不识趣了。于是众人对视一眼,将青怜让了出来。

  太子妃先是怒骂不止,见人走远了,她又忽的改了口,哭喊着哀求窦贵生救救两个孩子。但一红一白的两道身影已经悄然走远,全然将陈腐的牢笼和无助的囚犯甩在身后。

  苏福正在不远处候着,见窦贵生把人带出来,立马急急忙忙迎了上来:“干爹,查清了!”他望向青怜的眼神充满不可置信的惊叹,“……是她。”

  原来是她,竟然是她。

  青怜本名不叫青怜,叫晴涟,是朔郡桃县人士。三岁时父亲调任翰林学士,晴涟便随父母举家迁居京城,一住便是许多年。父亲醉心文章,连母亲和她都顾不上,家中别说姬妾了,连下人都少得可怜。

  晴涟上无兄姊,下无弟妹,是父母老来子,平日里无拘无束、备受宠溺。每日最大的乐趣便是缠着父亲叫她念书写字,及至十岁,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文章也与某些翰林学士不相上下了。

  晴涟十二岁时,家中祖父去世,父亲丁忧三年。她随父母回乡奔丧,返京路上突遇陈军偷袭,车队慌忙奔逃,将她与父母冲散。流落荒野数日,她幸得善人所救,侥幸得活,改名青怜。

  父母苦寻无果,便为她立了衣冠冢。他们心知即便人能找回,恐怕也清白不再,于是对外只说她走失之后坠马而亡。三年后,青怜之父服满起复,官拜丞相。

  此人便是吴玉。

  后来,有人突然找上了青怜。

  “带你到京城享福,你去不去?”那人给她金银珠宝,许她富贵荣华,将她带回了京城,带进了东宫。

  太子对她说:“你爹将你嫁入东宫,不愿再见你了。”

  青怜眺望着丞相禹禹独行的背影,不禁泪流满面。

  爹娘总是盼着你好的,吴玉跃过重重人海冲青怜说道。还有一声保重,可惜,青怜根本听不到了。

  她没被带去典刑司,而是直接带到了御书房。崔侍郎和李少卿都在,江如按捺住心中讶异,挥动着树皮似的手掌,飞快记下这份惊世骇俗的供词。

  皇帝暗沉的双眼放出光芒,陡然大量的视线仿佛能将青怜当场射穿:“原来如此。”

  在此之前,太子一直没有招供。他绝口不提吴玉和谢嫔,只说自己心有不甘,一时糊涂,妄图博取圣上同情,陷九皇子于不义。若论罪行,严格来说只有一条私通后妃罢了——这条他也不认,因为他跟谢嫔当真什么都没发生。

  吴玉做得很完美,连一丝一毫证据都没留下,叫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是被人胁迫、受人威逼才一步步沦陷至此。其实他本就拥立东宫正统,太子不必出此险招就能叫他死心塌地与九皇子对抗。

  只是不够,还不够。章元启必须死,以一种惨烈的、决绝的、永世不可超生的方式死。

  太子想,如此情形,父亲在恼恨的同时,会不会对走投无路的他生出一丝同情呢?

  在青怜出现之前,皇帝的确生出了些许的同情。不是父对子的疼惜,而是出于对一个即将继承大统、却如此无能为力之人的同病相怜。

  然而,真相给了刚刚萌生的柔情狠狠一击。太子不但私通后妃,逼死丞相,构陷兄弟,甚至还意欲谋害天子、毒杀使臣,证据确凿,罪无可赦。

  参商不和本就是太子的错,他生下来就是个错。

  皇帝龙颜大怒,命刑部与大理寺彻查此案,同时雷厉风行,力排众议,着礼部准备废太子文书。皇帝的心冷得像块冰,太子这下彻底无法翻身了。

  十一月拖拖沓沓地过了一半,此案终于尘埃落定。

  典刑司外,正有人在等着鹿白。十六皇子在,顺嫔在,赵芳姑在,甄冬在,青怜也在,许多人凑在一处,叽叽喳喳,吵闹不停。

  然而推开门后,鹿白灵巧的视线却第一时间擒住了人群之后的老太监。

  窦贵生本可以更早去见她,但他不知怎么有些害怕,路过典刑司好几次,也没能踏入一步。他指望着能趁鹿白跟他人交谈之时平复心情,在暗中窥伺她骄傲又后怕的面孔,让久经黑暗的双眼适应一下刺目的阳光。

  等她经过人群的簇拥,经过层层喧闹,也许会注意到他,在他身边停留那么一两秒。

  但鹿白一点时间都没给他留。

  刚一出来,她就如同一只矫健的母鹿,以百米跨栏的速度,三两步跃过草丛、跃过灌木,狠狠扑到他身上。就像梦里那样。

  窦贵生的老腰差点被撅断。

  鹿白恬不知耻、严严实实地挂在他身上:“窦公公,我出来啦!”

  窦贵生虽被她挡住了视线,但不用看也知道,一群好事之徒的视线已经快要将她的后背烧穿了。烧穿之后,就该烧到他脸上了。

  “咳。”窦贵生掩饰地咳了一声,抬手扒人,“这么多人看着呢……快下来。”

  鹿白双腿用力,胳膊抱得死紧,夹出一串货真价实的咳嗽。

  “咳咳……鹿白!”窦贵生满面涨红,不知是憋的、气的还是羞的。

  鹿白“哈哈”两声,从他身上滑下来:“是,先生,叫我做什么?”

  她笑吟吟地望着他。十六皇子望着他,顺嫔望着他,赵芳姑、甄冬、青怜……所有人都望着他。

  窦贵生拂袖而去:“我没这闲工夫跟你废话!”

  心虚气短,落荒而逃,叫人怎么追都追不上。不过,鹿白有的是法子找到他,不急在这一时。

  回了莫啼院,鹿白才知道,太子在皇宫布下的巨网中,有最为关键的一个位置,需要巧妙的、合适的精心准备的人选才能胜任——东宫。

  他需要一个不那么聪明、不那么听话、不那么有心计的人选,将其安插到自己身边。此人必然会破绽百出、马脚频现,待其暴露之后,众人必然会发现,阖宫上下,只有九皇子身边没有探子。种种相加,九皇子定会百口莫辩,必死无疑。

  阴差阳错害了个窦贵生,权当是意外之喜吧——迟早都会轮到他。

  只可惜,机关算尽,终究没有算到鹿白笔直的一根筋,和为爱痴狂的女人心。

  而鹿白总算明白,原来一切不合理,才正是本案的合理之处。

  作为“我害我自己”的工具,众臣对鹿白研究来研究去,也没找出一条合适的罪名安放。加上老太监上下走动、有心包庇,被放出来不是什么难事。

  莫啼院恢复如常,众人一片欣喜若狂,怎么看怎么有股欲盖弥彰的意味。鹿白找了一圈,终于发现不对劲:“甄秋呢?”

  众人默契地选择沉默,十六皇子无奈开口解释:“甄秋被带走了……”

  鹿白大惊失色:“为什么!”

  十六皇子立在甄秋曾经的房门外,面色淡淡,语气寂寥:“他是太子哥哥的人,那天和谈的毒药,便是他从朔北带回来的。”

  十一月了,甄秋窗外的两盆桂树还没移到室内,也许活不过这个冬天了。鹿白从上头掐了一截花枝,用力插进紧闭的门缝之中。树枝支棱在半空,像在挥手道别。

  “不怪他。”她轻声道。

  “嗯。”十六皇子点头。

  其实鹿白远没有表面那么淡定。她凄凄惨惨戚戚地找到了窦贵生,一进门就开始唉声叹气,长吁短叹。

  窦贵生以为她哪儿的伤还没好,结果问了一圈儿,发现她是为了甄秋来的。他心说,甄秋为你做什么了,你这么念着他的好,我呢?

  他看着她的满面愁容,忽的感到一阵酸涩——他压根就不该管这事儿,任她死在牢里,死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他就解脱了不是么?

  老窦的一双手缩回袖中,背在身后,盯着鼻尖不再说话。他领鹿白去了刑部大狱,让她跟甄秋隔着牢门说话,自己则转到另一边,转到太子的牢前。

  比之当初关押九皇子的大狱,此处的条件可要艰苦几十、几百倍。但太子精神尚佳,盘腿闭眼坐在地上,似乎是在修习吐纳之法。如果不是场景不对,俨然就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打坐图。

  见有人来,他缓缓睁开眼,迷茫的眼神对上焦,浅笑一声:“窦公公,稀客。”

  窦贵生从太子脸上看不出一星半点的悲伤,只有失望。被那种洞破万物的眸光一看,他莫名一阵猛烈的心悸。

  “愿赌服输,”他慢慢蹲下身,与太子视线相对,“殿下认了吧。”

  “我认了。”太子微微颔首,顿了顿,淡笑道,“我若不争,皇位也是我的,只是我总不甘心。他叫我当储君,我便当一个完美无瑕的储君;他盼着我有容人雅量,我便不争不抢,从不与元启作对。如今他盼着我心狠,我便心狠一回。可惜……”

  太子悠悠晃着声音:“君心似铁啊——”

  其实太子如果够果断,大可以效仿玄武门之变,直接杀了九皇子。他终究还是达不到为人君者的狠心。

  那张脸苍白无助,双目幽深淡然,眼尾甚至有一丝岁月刻下的细纹。透过那双眼,神秘莫测的预感如烟雾般缓缓升腾,笼上窦贵生的心头。

  恍惚之间,他仿佛立在一面镜前,镜外是他,镜内是身陷囹圄的太子——他们那么像。

  也许有天,他会跟太子一样。

  这一念头倏地从脑中冒出,令窦贵生的五脏六腑都跟着发出嗡嗡的共鸣。他难得使出动人的声音,劝慰道:“殿下想开些,两位皇孙健健康康,殿下和娘娘还年轻。大周十一个郡呢,离了京城,日子不也一样过么?”

  他们都清楚,如无意外,废太子将被贬为庶人,遣往闵浙一带,永世不得回京。

  太子却一字一顿地反问道:“窦贵生,他日你会不会后悔供出了谢嫔?你会不会后悔,为了救你那情人而害我至此?你会不会后悔自己所忠非人,亲手葬送了这大好江山?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大周若是完了,你们又有何处可以安身?”

  后悔吗?窦贵生也问自己。

  不能后悔,不会后悔,不得后悔。

  太子问完,再度闭眼打坐。

  没过几日,他便穿戴整齐、双手交叠、面容平和,端端正正地躺在床上,永远闭上了眼。也许是预见到日后的惨剧,不忍亲眼目睹,也许是想着终于能硬气一回,选个自己中意的死法。究竟如何,没有机会再问了。

  探望完太子,窦贵生神情恍惚地出了大门。鹿白已经在外头等他许久了,通红的鼻尖在风中一耸一耸,一见人来,就一把攥住他的手:“去哪儿了?”

  窦贵生支吾了一声。

  她的手方才一直塞在胳肢窝底下,散着热乎乎的湿气:“今天太晚了,还能回宫吗?”

  窦贵生小声回答:“不回去就该闹翻天了……”

  鹿白“哦”了一声:“那你送我回去吗?”

  窦贵生手指僵硬地动了一下,没能抽出来:“……多长时间了,连路都找不到?”

  鹿白立马反驳:“司礼监离莫啼院可远着呢,已经过了时辰,我自己在路上晃悠不安全,很不安全。”

  窦贵生舌头动了两下,下巴微张,从口中轻轻呵出一口气:“那你还想怎样?”

  鹿白兴奋了:“请先生收留我一晚!”

  窦贵生:“你再说……”

  鹿白:“就一晚。”

  窦贵生:“我上哪儿……”

  鹿白:“你房里有空床,我去过,别又想骗我!”

  她使劲晃了晃他的手,翻身鹿白把歌唱:“我现在也学聪明了。”

  窦贵生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他几乎能完完整整地想象到晚上要发生的事,那种羞辱人的事。但他没有反驳,因为反驳了也一定说不过她。这丫头现在学的,牙尖嘴利得很。

  “……随你。”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悠哉~

第十八章 鹿白的话。

-/-

上一章 下一章

更多好书

窦公公的小傻子章节列表在线阅读+番外章节

正文卷

窦公公的小傻子章节列表在线阅读+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