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78

  水患难治,根基太差,民怨沸腾,又在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时不时还有当地兵团的霍乱,揭竿起义什么的在这里都是家常便饭,随时抵抗西戎的进犯也像一颗□□,能保住乌纱侥幸不死已经是大恩大德,甭提加官进爵那一套,不现实,上上下下心里都清楚,到后来省级的官员也不加理会了,耳朵一闭,就当做没这个地方。

  直到那位据说十分清贫,但长相无可挑剔的官员来到此地。

  为什么要说长相?导游小姐姐捂着嘴笑道:“据说他来了之后,当地好几个土司、军团的首领之所以愿意妥协,商谈割地赔款等协议,是因为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史料记载那模样比潘安还俊俏呢,比谢子高还要名动一时。”

  “真这么帅呐?”

  “后来呢?”

  小姐姐继续道:“后来当然是用他的才能治理了水患,上游节流,下游开源,还要同地头蛇们打交道,那身体肯定好不到哪里去。这也是官员唯一的缺陷,治好水患不足一年就去了,死在任上,终生未娶。”

  “他为什么没有娶妻?是不是土司的女儿长得太丑了?”

  “哈哈哈莫非都是东施?”

  “这我就不清楚啦,不过听当地人说,他没有娶妻是因为一直在等心上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位心上人一直没来,他就郁郁而终了,也是唏嘘,后来当地人还为他立了一块石碑纪念他的功德。诺,就是那块碑。”

  众人纷纷跟着导游走过去,人声一时如潮褪去,鼎沸人间又恢复单一的河流的咆哮声。

  大河一直在奔腾,它不会停止,但人的生命有终点,活得再久也终有一天迟暮垂垂,遇见某个结局。

  导游小姐姐走出数米远,忽而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刚才停驻的地方,见一个女孩正站在大河边上。

  她穿着洁白的裙子,长发披散在肩后,强风吹得她节节往后退,然她一直顶着压力往前走,就在滚滚黄河的方寸之间摇摇欲坠。

  她是那么纤瘦,可她给人的感觉却有一股形容不出的力量,仿佛就算是奔腾的大河在她面前,也要仰视她。

  她怀里抱着一只白玉色的陶瓷罐,罐身有两耳,上面好像是什么动物的形状。

  很奇怪的一幅场景,在她刚才讲述大河历史的时候,她就明显感觉到人群中有一抹异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火的热度,燎得她浑身不自在。

  这种奇怪的感觉在她又一步靠近大河的时候变得强烈起来,担心她要轻生,小姐姐忙上前,走了几步却是停下来,逐渐摘掉了耳麦。

  清晰的河流翻滚声中,她看到那个女孩打开了陶瓷罐,从里面抓住一把类似沙土细软的东西撒了出去。

  她肃穆的神情让她忽然意识到那是什么。

  是佛龛,是骨灰,是亡人在这个尘世最后的足迹。

  她不知从哪里来,却有一种跋涉千里的风尘感,带着一抔亡人的思念,撒在了奔腾的大河里。

  尔后,她走到那块石碑前。

  这块雪花石石碑显然是后世新建的,虽然断壁残垣覆满风霜,但依稀可见上面的字样。碑座是头部残缺的驮碑神兽,碑身是隶书繁体,左上侧书“西江王朝昌和五年燕子还巢”,右下侧书“阖县民赠”。

  中间一排字体稍大,上下顶满碑体两端书:“青州巡抚祝恩公宜万民永念碑”,字型饱满,遒劲有力。

  碑帽是浮雕双龙戏珠图案,在其正面正中下方有一楷书“文康谢氏,吾之妻也”。

  好像是原书复刻,气势磅礴,有千钧之势。

  女孩蹲下身,手指覆上石碑,轻轻滑过上面每一个字,最后停在“吾之妻也”前,没有再触摸下去。

  离去前,她将白玉瓦罐摆在了石碑旁。后来小姐姐再度带游客来到大河边时,才看清瓦罐上双耳的神兽,居然与石碑上的一模一样。

  她微微蹙眉,似乎在哪个地方也曾见过一样的神兽。她绞尽脑汁地想了很久,忽然一拍脑门!

  对了,就是那座——千秋园。

  -

  如今的长明寺已经是西江的一大旅游特色,院中那棵有着数百年历史的鸡蛋花树成了招牌景点,凡来西江的旅客总要买上香花,围着树虔诚祈祷一番。

  旁边还有功德簿和红丝带,可以将自己的祈愿写下来,挂到树上去,给香火钱留下自己的名字。

  舒意记得她第一次还是被母亲生拉硬拽才来的,那时长明寺香火寥寥,母亲常年打点,和寺院的僧人关系熟稔,他们见到她总是一幅慈悲和蔼的面孔,像座上的佛,有一种超然的宁静,让人无法亵渎。

  是时她年纪虽然还小,什么也不懂,但她还是本能地用一种她认为最认真的姿态祈祷了什么。

  她的心愿至今还系在缅栀子的树梢上,落了色,染了尘,一切昨日不复可追。

  后来在画《西江组图》的时候,想起那一年的冬雪,想起那些僧人砖红色的僧衣和深青色的棉鞋,想到院中这棵鸡蛋花树,想到最后一次和母亲牵着手走过长长的甬道和墙头,就情不自禁地眼睛湿濡,于是将长明寺的一幕画了下来。

  一晃眼十五年了。

  舒意收回目光,跃过拥挤的人群朝长明寺的后院走去,凭着印象她找到了原来李榕桉住过的地方。

  李榕桉生下她之后身体一直不大好,每年都会在寺院里静养一段时间,不过寺院常年烟熏,生活又很平淡,李榕桉就没有带她一起来,唯一的一次,还是最后一次。

  禅房里似有木鱼经声,她脚步顿了顿,在门外的台阶坐下。

  一直等到禅师上完堂课出来,才看到抱着膝盖坐在屋前的女孩。

  低着脑袋露出一圈细长白皙的后脖,乌黑的发,洁白的裙,纤瘦的脊背,那模样让禅师几乎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他将信将疑地唤道:“李施主?”

  舒意转过头去,也看清了禅师的面容。十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她已然从一个小女娃长成了妙龄的女孩,而面前的禅师居然一点也没有变过。

  她起身,双手合十朝对方弯了弯腰,轻声说:“禅师,我是阿九。”

  “阿九?!”

  禅师忙上前仔细打量了她几眼,见她眉目间确实有李榕桉的影子,最像的就是那一双眼眸,翦水秋瞳,波光潋滟,是何等的生动灵慧。

  他随即双手合十,低声念了句阿弥陀佛。

  “小施主福大命大。”

  舒意说:“也许是偷了妈妈的福气。”

  “小施主千万不要这么说,若李施主还在世,也一定希望你能好好活着。母亲的福荫,若能庇护到子女,是莫大之幸。”

  禅师揭开帘子,请她进屋坐一坐。

  屋内还是和印象里无甚区别,进门左手边是一只置物柜,里面摆着几卷古籍和经书,靠墙一张香案,供着三尊佛像,前面是一只旧黄的蒲团,边上是木鱼和摊开的《金刚经》。

  往前走有隔断,里面是休息的地方,摆着一张张单人床,铺藏青色的床单和同色配套的枕头,床头有一盏烛台外形的灯,床尾有一张衣柜,底下摆着两双棉鞋和一双拖鞋。

  袅袅的烟火气息在弥漫。

  禅师不知从什么地方拿了一只崭新的蒲团,放到自己对面,示意她随便坐,她学着禅师的样子将裙摆捋平,半是跪坐着。

  他们之间是一张很矮的长案,有煮好的茶。

  “小施主这次回来是取母亲的旧物?”

  舒意一怔:“我母亲还有东西留在这里?”

  “都是一些随身用品,没有人来收敛,老衲就自作主张地收起来了。若小施主不来,再过些时日旧物件也都要丢掉了。”

  “为什么?”

  “长明寺日渐扩张,有些屋子要利用起来,原本里面摆放的旧物品都要清理掉。就这阵子了,已经请了人来翻修。小施主若还想要的话,待会我让明坛取来。”

  “明坛?”

  禅师微微一笑:“是我的徒弟。”

  舒意点点头,禅师见她似乎还有未尽之言,没有催促,同她安安静静地喝了一杯茶,忽而眼睛对上,彼此都静了一下。

  禅师这才发现,面前的女孩有着超然于同辈的沧桑,你看她分明还很年轻,可骨子里透出的气息却像是一个耄耋老人。

  能让他有这种感觉的人,她不是第一个,却是年纪最小的一个。

  经历过某种起起落落,人的心可以变得平和,有些人修身养性一辈子也未必能修到这种程度,而有些人用过于极端的方式实现了这一点,年轻的躯体被急速透支,□□已不堪重负了,只剩灵魂里那点东西。

  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舒意终于开口:“禅师,我……”

  “阿九,希望你别介意我称呼你的小名,记得你母亲第一次带你过来的时候,你才七八岁的样子,很是玉雪可爱,那时你还很调皮,捉了师弟养在大水缸里的乌龟去院子里玩,后来那只乌龟就不见了,惹得师弟哭了好几天,你不知道那乌龟是师父留给他唯一的念想,据说已经有一百年寿命了。师弟将乌龟看成师父的寄托,只差把它当祖宗供着了,我们都怕他魔怔,好在你放走了乌龟,师弟后来也得到了解脱。”

  禅师说,“人世间事都有两面,难以断清,你以为的走投无路,或许是柳暗花明。我与你母亲相交甚笃,有什么话你都可以直说。”

  “好。”舒意又抿了口茶,是很香的菊花茶,舌尖回甘,化开一丝清香,她说,“禅师,我可以在长明寺住一段时间吗?”

  “就是这个?”

  “嗯。”

  禅师笑了:“若没有你母亲,长明寺哪能有今天?你尽管住吧,想住多久都可以,我让明坛给你收拾屋子。”

  平日僧人们都住在后院,偶尔还有香客来小住,因此长明寺的厢房收拾地都很干净,禅师叫来他的徒弟明坛。

  明坛不知在做什么,满手的泥巴,胡乱往身上擦拭,提着一串香珠就赤脚跑过来,到了面前气喘吁吁地弯了下腰,还差点打滑摔倒,幸好她就在旁边,顺势扶了她一把。

  摸到她的胳膊才觉出不对,仔细一看脸,明坛是个女人,还是个混血的女人。

  “莽莽撞撞的,小心冲撞了香客。”

  “对不起,师父,我刚才在帮师叔腌鸭蛋。”

  “这个时节腌什么鸭蛋?”禅师扶额,“好了,快去把手洗洗干净,带小施主去住下来。”

  末了又吩咐,“找间东厢有阳光的屋子。”

  “好的。”

  禅师又和舒意说了两句,就进屋礼佛了。他一走明坛抬起头来,好奇地打量她,蓝色的眼珠透明深邃,闪烁着绚丽的异国风彩。

  舒意有点不安:“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很少看到师父为香客安排住处,东厢是我们这边最好的,你跟我来吧。”

  明坛走到一旁洗了手,从隔壁的房间找出一双布鞋,脚规规矩矩地塞进去,这才看向她,“你的行李呢?”

  舒意摇摇头:“我没什么东西。”就背上一只书包,沉甸甸的,也不知装的什么。

  明坛没有多问,给她安排好了房间。

  黄昏过后一天的喧哗褪去,长明寺渐渐恢复宁静,舒意打了水,简单梳洗了一下出来,见明坛正盘膝坐在回廊下,盯着院子里那棵古老的鸡蛋花树发呆。

  她绞了下头发,用毛巾包住发尾,放轻脚步走过去。

  这时的明坛看着又有点不一样了,烧红的余晖洒落在她的脸庞,眼角是不易察觉的皱纹。她看着像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但她身上有天真的童稚,很难让人将她与具象的年龄联想到一起。

  而且她皮肤很好,保养地比女明星还要好。

  “在看什么?”她忽然看过来。

  舒意有种被撞破的尴尬,眼神闪烁了下,好在明坛没有在意,或者说是习惯了。女孩子剃了光头出家,这本就是稀奇事,偌大一个长明寺只有师父肯收她,那也是在她厚着脸皮死赖在这里三年之后,师父才妥协作出的让步。

  她想起那时就觉得好笑,坦然地开口道:“我快四十岁了。”

  舒意讶然。

  “看不出来吧?都说我看着很年轻,其实是心态好,你看我师父,觉着他像快五十的人吗?我二十年前看他的时候,他是三十岁的模样,现在还是那个样子,我跟他在一起久了,好像也不会老一样。”

  舒意侧目:“你二十年前就来了?”

  “嗯,那个时候我十八岁。”

  “十八岁你就出家了?”

  “说来也是好笑,我跟很多人说过,但他们都不相信我。”

  明坛重新将目光落在鸡蛋花树上,此刻的天空如烧红的铁,滋滋地冒着热气,那一捧酡醉的彩霞洒落在院子的一砖一瓦上,每一寸土地沐着璀璨的光。

  鸡蛋花树好像活了过来,活成一个人的廓形。

  “我是中俄混血,母亲是俄罗斯人,父亲是中国人,但我没有见过父亲,听母亲讲他一直在朝圣的路上,和她在一起是一场美丽的错误,有了我这个结晶,对他而言可能是个噩耗,但我母亲却非常爱我,我们生活地很幸福。”

  明坛嗓音温润,某一个角度看过去她是那么年轻,又是那么温柔。

  “不过她后来得了乳腺癌去世了,十八岁的时候我想来中国看看,顺带找一找传说中的父亲,但我最大的错误可能是选错了来的途径。那个时候飞机票很贵,我坐了最长的火车从俄罗斯到北京,在火车上我遇见一个男人。”

  明坛的目光变得迷离。

  “那个男人,我说不出来的感觉,比我师父还要广阔,非常有魅力,我对上他的眼睛,好像一下子就坠入了爱河,但他和其他想泡我的男人不一样,一路上我们一直在一起,他帮了我很多,教我用锅炉,跟我讲故事,很暧昧的时候我想抱抱他,他却只是问我有什么信仰?”

  明坛微微一笑,像情窦初开的女孩。

  “我不知道自己的信仰是什么,那个年纪因为母亲的死,我满脑子都是找到不负责任的父亲,然后痛斥他一顿,再潇洒地离开,让他怀着愧疚度过下半辈子,但那一瞬间我觉得我的信仰不该是这样子。后来他带我来了西江,我第一眼就爱上了这个地方,烟熏火燎,生生不息。我误打误撞地来了这里,遇见我师父,原本只是打算停留一阵,没想到一阵又一阵,最后留了二十年。”

  十八岁的时候被一见钟情的英俊男人拐到寺院出家,这个故事想必很荒诞幽默,谁都无法相信吧?但她确实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至今她还能记起那个男人的模样,虽然之后再也没有见过,但她肯定他一定比师父还年轻。

  那是一种科学无法解释的东西,在命数里,在红尘里,在香火里,或许才可以找到答案。

  “你看那棵树,我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就觉得它的生命很长,它的样子和那个男人很像,不是外貌的样子,是一种内在的样子,蓬勃而贫瘠,热闹却了无生趣,就这么被困在一个院子里,困了几百年。”

  明坛说完,摸了下脸颊,有点羞涩地半捂眼睛,不敢对上年轻女孩探究的目光。

  以前她跟人讲这些,大家都是哄笑一团,问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最后兴致缺缺地离去,只有师父愿意同她交流,探索内心的信仰。

  现在身边这个年轻的女孩,她拿不住她是否会跟其他人一样笑话她,然后潇洒地离去,给她留下一身的失落。

  她与其说是羞涩,不如说是胆怯,害怕低俗的现实,恐惧死气沉沉的灵魂,却向往一切浪漫的动机,也不想只做一个谨守本分的僧人。

  然而这个女孩异样地静默了很久。

  舒意想到了张若英。那是一个受了情伤登上K3的女孩,在旅途里遇见一个男人,从此对他念念不忘。

  张若英说:“他帮助了我很多,教我用锅炉,陪我出站去便利店买生活用品,介绍好吃的食物,带我看草原的星星,还给我讲贝加尔湖的传说。”

  一模一样的方式。

  不是偶然。

  为什么他每年都要在北京往返俄罗斯的路上?为什么每次都要招惹年轻的女孩儿?

第59章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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