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79

  舒意猛的想起什么,定定地看向院中的鸡蛋花树。缅栀子,缅栀子,那株不需要土壤,不需要水分,惧怕血光,风吹日晒却越生长越旺盛的缅栀子!

  她看向明坛:“你们在一起的时候,他身边有花吗?”

  明坛眼睛放光:“花?对,有花的,我来了这里之后才知道那是格桑花,是美好时光的意思。”她追问,“你相信我说的吗?”

  舒意对上她的眼睛,她真的看不出来已经是快四十的人,她的纯粹与美好,骨子里浸透的浪漫诗章,和她选择的理想生活,是一种永恒的力量。

  她就像此刻的烟霞,丰富且有层次。

  或许是因为她与一般的僧人完全不一样,她不保守,也不恪守什么规范,非常爱想象,也很有自由,可以说是一个完全出格的僧人,舒意才有勇气问道:“你还喜欢他吗?”

  明坛摇头:“不是喜欢,他把我引进了另外一扇门,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信仰究竟是什么,那可能是循着光生活的一种信念吧,至少比我十八岁时的生活要明亮地多。”

  “引你进来的应该是你内心对这种生活的向往,不是他,他应该不是个好人。”

  明坛笑得伏到她肩上。

  “你跟我师父说的一样,师父也觉得他不是好人。虽然师父没有明说,但我觉得应该就是花心的意思,男人擅长花言巧语,在寂寞的旅途骗骗小姑娘打发时间,又不想太认真,怕惹了一身腥。但我不这么认为,就算他别有意图,他也是个正人君子。”

  她居然会说他是正人君子,舒意感到震惊:“你和他只见了那一次,就从来没有动摇过吗?”

  “嗯。”明坛说,“我相信他是个好人。”

  舒意忽而别过头去,觉得讽刺想笑的时候,却有什么湿润了眼眶。

  好人。

  处心积虑的好人。

  对,他就是那样的好人,哪怕他有很多的身不由己,无从选择,他也是一个好人,只是他的好,让人无法消受。

  后来的几天她常常和明坛一起说话,偶尔也会去听禅师讲课,时间长了,心境有了些微的不同。她忽而能够理解明坛的选择,十八岁的豆蔻年华,原本正是向往世外,对新鲜物事充满探索欲望和挑战的年纪,而她却选择了回归凡尘,不是因为她心态有多沧桑,恰恰是因为她太过超然,纯粹简单,好比一朵格桑花。

  她将人生所有的幸福与真谛,美好的时光都交付给了长明寺。

  在这个人来人往,香火繁盛,与尘世最近的地方,她完成了内心的涅槃。她的智慧是观察,是思考,是体悟,是相信善美,是与世间的黑暗作抗争,所以她人近四旬,仍活得像个年轻的女孩。

  她的出格是无拘无束,内心安宁。

  舒意好像也有一点点懂了李榕桉,那样强大的内心,应该是谁都会向往的生活吧?闲暇的时候她会去找禅师说话,禅师也会跟她讲李榕桉的事。

  他们走的时候她还小,印象不深,只记得父母非常恩爱,母亲是个和风细雨般温柔的人,照顾好的不止父亲和她,还有常年行商的伙伴们。

  禅师也说:“你母亲从小教养好,喜欢读书。”

  舒意翻着母亲的旧物品,确实有很多书,中外书籍比比皆是,还有好些全外文的名著,她如今看都觉得吃力,禅师却说李榕桉英文非常流利,那时他们跟泰国那边的商人做生意,全靠英文交流

  提到这茬,舒意摊开本书,在里面发现一张旧的名片,用泰文印着一串字。

  “这个是什么?”

  禅师拿过去看了看,陷入思索,好一会儿才说:“梵音物语,泰国最大的花卉王国,它基本垄断了中南亚的鲜花市场,那个时期要进货都得走他们的门路,我记得你母亲提起过一次。”

  舒意点点头,禅师又道,“不过近年来丽洋花市壮大,本地商户已经不用再去泰国进货了。”

  “丽洋花市?”

  “嗯,就在大河东岸,离这里不远,外面有公交车可以直达,你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明坛有时候也会去那里拿花,我问问她。”

  禅师走了出去,没一会儿明坛探进脑袋。

  “想去花市吗?”

  “啊?”

  舒意还没反应过来,明坛已经冲她招手:“咱们不去丽洋,去个更好的花市,比梵音物语不知好到哪里去。”

  舒意被拽了起来,手里还拿着那张旧名片。

  明坛是风风火火的性子,这么些年唯独这一点没有被磨掉,她说觉得这样做派潇洒,而且热闹,她想要保留自己十八岁的样子,所以不管禅师怎么说,她还是我行我素。

  她走的太快,舒意努力跟上她的步伐,到了后院明坛推出一辆红色掉漆的电瓶车。舒意愕然,忙把名片塞进裙子隐形的口袋,拢了拢裙角坐上后座。

  她忽然发现,这对师徒是一样的风风火火,两分钟前她明明还在静室里翻书。

  “我……”她有点尴尬,“我可以抱你吗?”

  明坛没有换常服,还穿着僧人的红袍,小光头在阳光下发亮。她则是一条浅黄的长裙,头发只简单地编成了麻花辫,耳边簪着刚才明坛顺手折的一朵橘黄色波罗花,踩着藤草编制的凉鞋,和她站在一起,好像两个尘世的人。

  看僧人骑电瓶车已经觉得哪里不对劲了,再有个姑娘抱着,这情形怎么想怎么奇怪。

  明坛却是落落大方,朝她一笑:“阿九,活得恣意一些,不要委屈自己。”

  她的意思是想抱就抱,不要管别人怎么看。

  舒意点点头,揽住她的腰。小电驴在西江的老城区穿行,五颜六色的帐篷搭在屋檐下,是明亮的夏天色彩,到了秋日午后还是很晒,不过早晚温差大。

  舒意有点冷,不自觉抱紧了明坛。

  阳光透过树荫在她面上落下一颗颗光斑,明坛偶然回头,见她闭着眼睛,微微仰着头,细软的乌发扫过耳颊,那是一种多么惬意,多么自然的美,橘黄色的波罗花衬得小姑娘明亮惊艳。

  她心中高兴,打定主意要把这个女孩身上灰暗的颜色统统洗掉。

  她说:“抱紧我啊,我要加速了。”

  舒意声音轻轻的:“好。”

  -

  在这个清晨来到前的深夜,有一位神秘访客敲响了千秋园的木门。

  祝秋宴震惊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他像是刚从水里出来,全身湿透,头顶着乱七八糟的水草,还是在北京那一天的穿着,白色背心,黑色大裤衩,牛皮凉拖鞋。

  那双拖鞋还是小姐请店里的老师傅给他定制的,纯手工牛皮,上面每一条线都是工人缝制的,质量上乘,每个细节都值得考究。

  他得了拖鞋的那一天曾大摇大摆地炫耀过,但对着小姐,他总是没有什么好脸色,除了时刻提醒她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以外,大多不苟言笑。

  这个老男人。

  呵,居然还没走。

  刘阳在旁边拿着簿子飞快地记录着,一边写一边说:“就是前一阵大河附近游荡的,弄得园子里好一阵不安宁,花都败了不少,我去逮过没逮着,没想到今天自动送上门来了。”

  他说着舔了下毫毛,看向面前的男人,问道:“叫什么?”

  面前像水鬼一样的家伙,缓慢地扯掉了身上的水草,说:“周奕。”

  “哪个奕?”

  祝秋宴帮着回答:“神采奕奕的奕。”

  “咦?你怎么知道?”见对方没有否认,刘阳继续问,“哪里来的?死因为何?”

  “北京,被打死的。”

  “北京?你怎么过来的?”

  “坐飞机。”

  刘阳知道了:“有人把你的骨灰带来了这里?”

  “嗯。”

  “特地撒在大河里,你的故乡应该是西江吧?”

  “嗯。”

  “生辰说一下。”

  周奕又答了几句,刘阳没什么好问的,收笔之前照例问一句:“距离你遇害已经一年多,为什么一直到现在还不肯走?”

  “我……”周奕想了一会儿,看向祝秋宴,说,“我在等人。”

  刘阳皱眉,还要再说什么,祝秋宴给他一个眼神:“先去准备吧,我来跟他聊聊。”

  “好吧,看来你今天又要失眠,那就交给你吧。”刘阳把簿子往他怀里一放,终于按捺不住困意,打着瞌睡走了。

  他一走,周奕也动了。他飞快地冲到了祝秋宴身旁,一拳头直接挥了过去,却因为落空的惯性直接穿透了他的身体。

  祝秋宴木然地看着他:“你已经死了。”

  周奕忽而一笑:“我总算知道你怎么保养的了,就说你一个男人,怎么可能十五年没有一点变化,原来不是普通人。还以为人死了之后就什么都没了,没想到老话常说的阴魂不散,有一天能验证到我身上。”

  祝秋宴问他:“这一年你在哪里?”

  “我后来去舒家,房子空了,你们都走了,我找不到你们就到处游荡,后来看新闻知道你们出事了,我就没再离开,一直在北京等。我的骨灰还寄放在殡仪馆,阿九没有给我下葬,我知道她会回来。”

  他知道她会带他会西江,所以一直在等她。想到这里,周奕的面色变得阴晦不明。

  “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了?没错,她来了,已经来了好几天,却没有来找你。我不知道后来到底出了什么事,但你……”周奕逼近他面前,“你一定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是不是?”

  祝秋宴没有否认。

  此刻的他一双柔目包裹万千,似大河般汹涌澎湃,又情意绵绵。

  周奕骤然一惊,往后退了几步,终于接受某个现实,没错,他已经不在人世了,一切的一切已经结束了。

  在阳间飘荡的时候,他看到医生给他蒙上白布,阿九给他磕头。关东煮被打扫的阿姨扔进垃圾桶,她一直盯着看了很久。

  那一夜她没有流泪,但他却心疼地喘不过气来。

  这个可怜的孩子,什么时候可以为自己而活啊?

  “阿九变得沉默了。”他双手覆上面庞,深深吸了一口气,“也不爱笑了。”

  经历过这么多变故,虽然至今还搞不清楚面前这个男人和阿九之间的变数,但他已经可以接受一切离奇,最重要的是他相信阿九。

  阿九爱这个男人。

  这是最重要的。

  “你的花园是收集亡灵来散播种子,再开出鲜花,对吧?”周奕说,“飘得太久了,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没人说话,也吃不到喝不到,挺没意思的。你们要觉得我可以,那我也愿意。”

  刚才那位已经和他讲清楚了,一旦愿意通过他们的方式留下,亡灵将生生世世无□□回,就在这个阳间看风云变幻,远古冰河,星际流转,但可以以此交换一个心愿。

  “把我的魂化作尘土,给她开一树花吧。”

  周奕背过身去,男人宽阔的臂膀是从未有过的颤抖。他爱那个可怜的孩子,但这十五年间,为了一个仇恨稀里糊涂地度日,他从未有一日好好爱过她。

  就将她束在仇恨里,一直活在仇恨里,她该有多无助啊。

  “祝秋宴,好好爱她,求求你,一定要好好爱她,她太需要被爱了。不管你们过去发生了什么,既然回到这里,就让一切的开始在这里结束,让她好好地为自己而活吧,她值得那样开出花来的生活。”

  祝秋宴点头,含着泪花重重地点头。

  他会的,如果她能够再回到他的生命里,没什么可以让他再无以承受,他会穷尽毕生之力去爱她,让她成为“I'm only loyal to myself”的自己。

  米兰·昆德拉说过,生命中不能承受的,不是存在,而是不能其为自我。她不需要为任何人负责,她只需要对自己忠诚。

  她可以选择任何一种生活方式。

  她可以不爱他,但她一定要爱自己。

  他只希望她能好好地活着。

  祝秋宴是如此祈祷的,在这一夜,在与周奕相视、交接的过程中苦苦煎熬着,等待的是一个可以开花的结果。

  刘阳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他还在千秋园的门口,还是之前那个站姿,一动也不动,像棵风干的树。

  他揉揉睡眼,上前拍他的肩:“既然没睡,就洗洗脸跟我一起去前面,最近流感季,园子里好些人请假,人手本来就不够,招晴还不在,我每天都要忙死了。”

  祝秋宴不爱商业,很少打理生意,刘阳知道他提不起兴趣,但不能任由他再这么发展下去。一个人一整夜一整夜不睡觉,脑子只要没死绝,怎么会不胡思乱想?

  他拉了把祝秋宴,走到前面忽然看清他的面孔,吓了一跳。

  “你哭过了?”

  祝秋宴低着头,捋了下衬衫袖口。刘阳叹了声气:“你去换身衣服吧,今天秋展,肯定好多人,怎么着也是惊天地泣鬼神的门面担当,你千万别坏了我的生意。”

  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人也乖觉,刘阳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洗了把脸,把周奕的名字和生平事迹采到簿子上,准备再找个时间和他对接下具体的流程,之后打开衣柜,挑来减去,最后选了最简单的白衬衫。

  一整排衣架,挂的都是白色衬衣。

  他不太会打扮,也没有心思捯饬,俗话说的天生丽质就是他这种,就算穿得像个乞丐,也不是寒酸的气质,时间长了对物欲的需求都不高,简单地活着,可能就是他最后的希望了。

  他抹去脸上的水珠,对上镜子里的男人。

  许多年前他见过一位禅师,禅师说他有佛相,所谓佛相就是万千象,很细微的一个表情就可以改变他给人的感觉,笑时,不笑时,看人时,不看人时,万种面孔,是因为活得太久了,什么形态都可以信手拈来。

  今天是秋展,不能扫兴。

  他揉了揉眼睛,把眼镜架到鼻梁上,嘴角微微一勾,斯文,优雅,又有点俊朗,大概可以符合刘阳的要求了。做好这个表情管理后,他打开门走了出去。

  阳光铺在脚下。

  他来到大河边,刘阳站在他身旁,码头不远处的花船上迪士尼、漫威,希腊神话,还有日本动漫卡司一应俱全,整装待发,正要迎接今天第一波从对岸来的客人。

  滚滚大河奔腾不息,汽笛声由远及近。

  他举目望去。

  骤然间忘记了呼吸。

  作者有话要说:  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码字,你们觉得呢?【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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