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篇(7)

  贺九卿终究是忍不住泪流满面, 如果当初他跟师风语走了,也许现在的境况截然不同。

  他撒谎成性,师尊生气合情合理。只是没曾想,居然一判就是十二剑, 即便师风语愿意替他受一半, 可废了根基之后, 他就是个空无法力的废人了。

  让他高高在上,又让他低贱如尘。早知事情会变成如今这样, 当初就不应该对华笙动心。

  入夜之后,门外忽然传来弟子的惊呼声:“蘅曦君!”

  贺九卿当即一愣, 眼睛不由自主地往外头瞥去, 耳边听着脚步声,如同打鼓一般,终于, 他瞧见华笙面无表情地走了过来。

  距离他只有半步之遥立住。目光古井无波, 示意守门的弟子退下, 这才抬眼望着贺九卿, 沉默不语。

  “师尊,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样,我没有杀人, 真的没有。”

  贺九卿垂着眸,形容狼狈,看起来像条可怜兮兮的小狗, 根本不敢同华笙对视,似乎也觉得自己在劫难逃了,呜咽着哭出声来。很快,一只手就覆了过来, 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几乎是一瞬间,他立马察觉到了一丝异样。这绝对不是师尊的手!从小到大,师尊摸过他太多次,一年四季手都是温凉的。可眼前这只却滚烫无比。

  贺九卿猛一抬脸,警惕道:“你不是师尊,你到底是谁?!”

  眼前的华笙表情有一瞬间的凝固,随即好看的眉头挑了起来,笑道:“你反应倒是机敏,怎么样,要不要跟表哥走?”

  魂千的易容幻形之术,修真界无人能敌,若不是贺九卿跟在华笙身边的时间太长了,估计也会被他给骗了。

  贺九卿气恼魂千害他,当即低声骂了几句,魂千也不生气,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束缚住贺九卿的锁链,似乎是在考究,如何破了这个阵法。

  “魂千,你个混蛋!都是你害我!若不是你,华笙怎么会这么对我!这都怪你!”贺九卿从小到大,最信赖的人就是师尊和表哥了,眼下虽然骂得起劲,可实际上却是见到了亲人,当即就忍不住哭诉。

  一遍遍地描述,说华笙以前对他有多好,对他多有耐心,小时候是怎么哄他的,怎么教他读书写字的,就连晚上一起睡觉也都如实说了一遭。

  其实,华笙的脾气很凶,不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可在贺九卿这里,华笙对他的一分好,他都能记成十分。只是很可惜,华笙对他从来只是师徒情分。

  魂千也不知道要怎么安慰贺九卿才好,事到如今,必须要带他走,否则他一定会死在华笙的手里。没什么东西比小九的命更重要了。

  于是,魂千就设法劈断了锁链,破坏了阵眼,拉着贺九卿就走。拉了几把居然没拉动,回身一问,他居然说什么都不肯走。

  贺九卿道:“我不能走,我若是跟你走了,这罪就真的扣在我头上了。华笙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

  魂千都快被他气笑了:“我杀人跟你杀人有区别么?华笙已经看见了,你信不信,即便你活下来了,华笙也不可能爱上你的。他一个高高在上的仙门仙首,凭什么要自毁前程,同你一个魔族妖孽在一起?小九,别傻了,这个世界上只有表哥是真心待你的。跟我走罢,这个卧底咱们不当了。”

  他根本就不给贺九卿反驳的机会,拉着人就走。一路行至后山,却再也走不得了。

  后山林深阴翳,晚风一吹,头顶的乌云瞬间散开,梦桓攥着剑堵住下山的出口,满脸的怨毒,身形一错,露出站在身后的楚卫。

  梦桓道:“师尊,你看,我早就说吧,贺九卿定然同魔族有脱不了的干系!禁言咒可是魔族禁术,他居然都会使用!”

  楚卫目光冰冷,先是看了一眼贺九卿,这才把目光落在魂千身上,沉声道:“大胆,居然敢假扮华笙,简直罪该万死!”

  魂千哈哈大笑,也没有继续伪装的意思。一手扶住贺九卿,望着楚卫冷嘲热讽道:“哎呦,这不是赤玄君嘛,真是好久不见,你居然还活着啊!想我姑母还在世时,我可总听她念叨你呢,今日一见,当真是衣冠禽兽!”

  “住口!不准你侮辱我师尊!”梦桓当即斥责道。

  魂千眸色一厉,十几支弥散打了过去:“多嘴!看我这次不割了你的舌头!”

  梦桓大惊失色,慌忙提剑抵挡,楚卫随手一甩衣袖,尽数将弥散挡下,语气冰冷道:“贺九卿到底是谁?难不成他就是你姑母的儿子?”

  “没错!他就是我姑母唯一的儿子!”魂千笑容诡异,眸色中闪烁着恨意,“他就是小九啊,你不是见过的么?你看看他这张脸,同我姑母生得像不像?”

  楚卫半眯着眼睛打量了贺九卿许久,这才摇头道:“既然如此,那你们今日全部都得死!”

  “好笑,谁生谁死那还不一定呢!”魂千轻轻一推,便将贺九卿推至一旁,伸手一招,星轨刀便幻化而出,“楚卫,你这个薄情寡义,自私虚伪的负心汉,今日我便代替姑母,好好替她出一口恶气!你拿命来!”

  两个人很快就厮打缠斗在一起,周身的灵力仿佛煮沸的水,一阵阵地沸腾起来,魂千一刀至楚卫的头顶劈下,被其一剑挡了下来,残余的灵力瞬间将周围的树木摧倒,一时间狂风大作。

  贺九卿身负重伤,勉强靠着师风语给他渡的灵力,这才得以行动自如。不曾想梦桓趁着场上两人打斗,一剑冲着贺九卿的喉咙刺了过来。

  落华剑早就被华笙收了回去,眼下贺九卿没有任何法器在手,只得一一躲闪,可梦桓明显带了杀意,一剑比一剑凌厉,专门冲着致命点狠戳过来。

  贺九卿一个没留神,脚下一顿,一剑直冲胸口剜了过来,他根本躲避不开,抬手就要硬接,从旁边就挑过来一柄长剑。

  师风语的声音立马传来:“梦桓,你住手!”

  梦桓险些长剑脱手,一见来人居然是师风语,先是一愣,随即暴怒道:“师风语!你这是在做什么?就是贺九卿虐|杀了我妹妹,难道你会不知?阿漓可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你不跟我一起杀了贺九卿,居然还处处袒护他,到底是何意?”

  “他是蘅曦君的徒弟,要杀要剐也轮不到你来动手!”师风语一剑将梦桓逼退,转身拉住贺九卿的胳膊,温声细语道:“小九,你怎么样,还站得起来么?”

  贺九卿大松口气,道了声多谢,刚要借着师风语的力道站起身来,眼前一亮,一道剑光骤然亮起,他被这光刺得眼睛一眯,耳边蓦然传来一道闷闷的“噗嗤”声。

  这声音太近了,也太熟悉了,有几滴温热的液体溅在了他的面上,他尚且未反应过来,身子一重,师风语就压了上来。

  梦桓惊慌失措地声音响彻云霄:“不是我,不是我!是他自己突然扑上来的!我要杀的是贺九卿,我没想杀师风语!!!”

  “二……二哥?你怎么了?”贺九卿后脑勺倒地的一瞬间,有双手垫在了下面,他有点茫然,脑子里一片空白,抬手想将师风语推开,结果摸到了一手的粘稠,连声音都变了,“师二哥哥,你……你快起来啊,你到底怎么了?”

  两手捧着师风语的脸,入眼就是一片刺眼的鲜红色。汩汩的鲜血从师风语的口中涌了出来,顺着下巴落在了贺九卿身上,仿佛是烧开的热油,烫得吓人。

  “九卿,二哥……二哥快不行了。”师风语脸色白得吓人,神色萎靡,眼底都染上一层青灰,“你回头告诉他们,就说……就说是我撺掇你干的,你年纪小,蘅曦君会对你网开一面的。”

  贺九卿泪流满面:“二哥,你别说了,我带你去找我师尊,他这么厉害,一定会救活你的。二哥,你不要死,好不好?我跟你回千纵山,我跟你走,好不好?”

  师风语气若游丝,冲着贺九卿笑了一下,声音虚无缥缈,几乎快听不真切了:“算了,你爱的人终究不是我,即便跟我走了,也不会开心的。”

  这是他留给贺九卿的最后一句话,半抬起的手重重地落了下去,今生今世再也不会抬起。

  “啊!!!二哥,你回来!”

  贺九卿死死地抱着师风语的身体,感觉到体温一点点的流逝,很快就只剩下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他哭得痛彻心扉,撕心裂肺,早知道师风语这么长情,当初就不应该欺骗他的,不该的!

  梦桓脸色煞白,往后一直退缩,摇头道:“不是我杀的,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是他自己找死,不怪我!”

  小心翼翼地将师风语放平,贺九卿缓缓站起身来,眼珠子渐渐爬满猩红的血点,随手将刺入师风语胸膛处的长剑拔了出来,提着剑一步步地向梦桓的面前走去。

  楚卫察觉到了这里的动静,厉声呵斥道:“贺九卿!你不许胡来!”

  贺九卿置若罔闻,脚下越来越快,几乎就差几步就走到了梦桓的面前。梦桓吓得几乎魂飞魄散,腿脚一软,跌在地上怎么都爬不起来,一点点地往后挪,口里颤声道:“你不能杀我,你不能杀我!我可是中州梦家的嫡出,你若杀了我,我爹不会放过你……”

  声音戛然而止,贺九卿毫不留情地一剑从他的嘴里穿了进去,大片大片的鲜血瞬间炸开,他冷漠的,阴狠的,不带一丝感情地低声道:“狗杂|种,我要你给师风语赔命!”

  “住手!”

  远远传来一声断喝,贺九卿浑身一个哆嗦,险些攥不住剑了。他浑身僵硬着,一点点地扭过头去,几乎可以听见咔擦咔擦的骨节声,入眼就是华笙满脸震怒的脸。

  喉咙像是突然被人捏住了,半个字都说不出口,贺九卿茫然失措,望了一眼黄土鲜血覆面的师风语,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满是鲜血的手,忽然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声音尖锐细长:“师尊!不是这样的,你听小九解释!师尊!”

  “不要再叫本座师尊!你太让本座失望了!”华笙气得脸色铁青,剑指着他,咬牙切齿道:“你私|通魔族,残杀仙门弟子,现如今还当着本座的面残害同门师弟!好好好,你现在可真有出息!”

  贺九卿抬腿上前,伸手攥住华笙的剑刃,满脸祈求道:“师尊,你听我解释好不好?我认罚的,不管是十二剑,还是二十剑,我认的。可你不能不要我啊,师尊。”

  “住口!”

  华笙怒极,一剑刺了过去,直接从贺九卿的左肩膀穿了出去,怒斥道:“事到如今,你还要欺骗本座到几时?贺九卿,你真的是满嘴谎话!本座养了你十二年,你居然连半句真话都没有!逆徒当死!”

  贺九卿愣了愣,低头看了一眼青玄剑。还好,只是刺|穿了肩膀而已,不会要了他的命。他把手放下来,默默计算着跟华笙的距离,咬紧牙关往前迈了一小步,长剑入得更深了。

  华笙断喝:“你不要再往前走了!”

  “师尊,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信我的。”贺九卿神色萎靡,一边流血,一边流泪,“你不肯往我这边走,那就换我往你那里走。师尊,我从未想过要害你,从未。”

  华笙神色有一瞬间的凝滞,似乎在考究这话里的真实性,刚要再说什么,楚卫已经从半空中跃下,一剑自贺九卿的后心穿了进去。

  两剑并插,三人立在同一条直线上,可却只有贺九卿手无寸铁。他能感觉到,心脏瞬间碎成了粉末。猛然一抬脸,望着华笙嘶吼道:“你就这么亲眼看着!你就亲眼看着楚卫杀我,你都不动一下!”

  楚卫反手将剑抽了出来,厉声呵斥道:“孽障!死到临头还敢对你师尊不敬!”

  “师兄!”华笙也将剑抽了出来,刚要伸手扶贺九卿一把,从旁边就穿进来一把大刀,将两人生生阻拦开。

  魂千一把揽住贺九卿的腰,见他浑身都是鲜血,急声唤:“小九,你坚持一下,表哥现在就带你回家!”

  贺九卿面无表情,心如死灰。闭紧双眼,眼泪混着鲜血淌了下来,口中喃喃自语道:“华笙,我恨你,我真的恨你。”

  “畜牲!你恨你师尊什么?他养了你十二年,就是养条狗都知道报答主人!”楚卫至知晓贺九卿的身份后,越发厌恶于他,冷声道:“孽障!至你拜华笙为师的第一天起,你就在处心积虑的害他!现如今害死了师风语和梦家兄妹,仙门再容你不得,受死罢!”

  “师兄!不可!”华笙攥住楚卫的手腕,厉声道:“不可私自动刑!”

  “华笙,你莫糊涂!贺九卿狼子野心,说出的话当不得真的!你今日放了他,来日他定然会卷土重来!”

  一个要杀,一个拦着不让,一拉一拽之下,魂千便将碧沉珠幻化而出,一揽贺九卿的腰肢,转瞬息间就消失在了原地。

  待人再落地时,两人已经身处在魔界了。

  贺九卿腿脚一软,半伏在大殿中,像是得了失心疯一样,一直喃喃自语:“师尊对我很好的,他从来都不罚我跪,怕我膝盖疼,从来不禁食,怕我会长不高,更加不会劈头盖脸打我一顿,他怕我自尊心过不去……”

  “可是现在,他不仅打你骂你,还要杀你。”魂千接了一句,半蹲下来,伸手扶正贺九卿的肩膀,让他目视着自己,“小九,你别傻了。华笙和楚卫一样的,仙门无情,你到现在还弄不明白么?都是表哥不好,当年就不应该让你去当卧底。来,你坐起来,表哥替你疗伤。”

  谁曾想贺九卿一把将魂千推开,咆哮道:“你不要碰我!都怪你!如果不是你抓了梦漓,华笙就不会误会我了!如果不是你,师二哥哥也不会死,我也就不会动手杀梦桓,这都怪你!你还我师二哥哥,你还我师尊!”

  魂千面色难堪,一把将贺九卿的两只手都抓在了一起,见他还要挣扎,怒呵道:“你跟我闹什么?!坏人就要有个坏人的样子!你既善良不起来,又坏得不够彻底,到头来只会害人害己!是不是今日死在你面前的是我,你才满意?”

  贺九卿愣了一下,渐渐垂下头去。须臾,才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救回师风语?我想救他。”

  “没有。”魂千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攥着他的手腕给他输送灵力,末了,才又严词叮嘱道:“我告诉你,小九,当年是我把你从地狱里背回来的,你即便是死,你也必须死在我的面前!华笙算个什么东西,师风语又算什么东西?你能有今日,全是拜仙门所赐!”

  贺九卿摇头,哭得说不出来话。

  结果魂千还继续泼他冷水:“你知道华笙为什么要判你十二剑么?按理说,一剑就足够要了你的命,何况是十二剑。”

  “为什么?”

  “因为他不要你了!”魂千一字一顿道:“他养你十二年,伤你十二剑这师徒缘分就该断得彻彻底底!难不成你真想试一试青玄剑的厉害么?”

  贺九卿神色一僵,很快就捶地大哭:“你骗我,你骗我!不会的,师尊不会的!你骗我,师尊不会不要我的……”

  “可事实就是如此,错一时不要紧,但是咱们不可以错一世。”魂千低声安抚道:“小九乖,你听话,以后咱们不当好人了,表哥会永远护着你的,永远。”

  “永远是多久?”

  “直到我死。”魂千语气突然温柔下来,顿了顿又道:“既然身份暴露了,那以后就跟在我身边罢,我会比华笙待你还要好的。”

  听说,人死后的魂魄都会入鬼界,然后投胎转世。即便魂千耳提面命,不准贺九卿再当好人。可他到底还是私自去了一趟酆都鬼城。

  谁也不知道贺九卿在鬼城经历过什么,待魂千再找到他时,他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浑身鬼气森森的,见人就咧嘴笑,露出一口白牙。

  让魂千立马就联想到了小狼崽子。而实际上,现在的小九乖多了,也比以前坏得多。

  三年以来,两个人几乎形影不离,到处祸害仙门弟子。贺九卿其实自己并不怎么动手,总是在后面各种出主意,每次都让魂千把人抓来,好生折磨一番再杀掉。

  仙门的人多次捉拿他们无果,深受其害,一齐找上了华南山,力逼华笙给他们一个交代。

  华笙再次见到贺九卿的时候,是在人间的一座戏楼。

  戏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太平歌词》,刚好就是白蛇传那一段,华笙缓步踏上楼梯,离得老远就看见一个少年。

  穿着一身黑色,皮肤很白,头发扎得很松散,一条腿曲着,一条腿翘在桌面上,眼前摆了一盘花生瓜子,他一面嗑瓜子,一面支着头听戏文。

  华笙听了两句,蓦然想起当年的小九也会唱,而且唱得还很好听。只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早就不唱了。

  不知道是戏子唱得不够好,还是瓜子不太好吃,贺九卿一把将桌子从二楼踹了下去,一楼大堂的观客吓得如惊鸟散开,他两手扶着栏杆看了一会儿,忽然抱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边笑边骂:“好蠢啊,天哪,这些人怎么这么蠢啊,这也太蠢了罢!”

  华笙并没觉得这有什么可笑的。因为贺九卿刚才险些砸死了人。

  似乎是笑够了,贺九卿这才从另外一头下了楼,华笙跟了上去,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远也不近。街道上人|流如织,熙熙攘攘,一路走来,不知道同多少人擦肩而过。

  忽然,前面的人影停了下来,华笙往旁边躲了一下,就见魂千从另外一个方向走了过来,两个人笑嘻嘻的,勾肩搭背地往前走。

  魂千似乎讲了什么好听的笑话,把贺九卿逗得一路捧着肚子哈哈大笑,顺手从旁边偷了串冰糖葫芦,小贩敢怒不敢言,躲得远远的。华笙心里堵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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