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落花都——温城(4)

  于是, 街头就出现这样一副很诡异的画面。一群姑娘围着个小摊子要算姻缘,而旁边的墙根蹲了一地满脸幽怨啃枣子的少年。

  梦桓从不参与这种沙雕行为,同几个相熟的弟子坐在正对着街的酒楼里喝酒。一见贺九卿这般没脸没皮,见个女子就喊姐姐, 甚至连妇人都不放过。越发不悦。

  贺九卿只作不知, 同一群姑娘们嘻嘻哈哈, 插科打诨,结果没曾想, 有个粗野大汉打边上挤了进来。一脚踢翻摊子,嘴里骂骂咧咧道:“娘嘞个搓比, 哪里来的瓜娃子, 居然敢来耽误老子做生意!”

  姑娘们吓得各个花容失色,纷纷往边上躲闪,贺九卿“啧”了一声, 不悦道:“你又是哪里来的搓比, 敢打扰你太爷爷做生意?”

  这大汉也是混市井的, 长得猥琐, 说话也粗俗不堪,难以入耳,还尽喜欢挑一些难懂的方言。可天下骂人的话都是通用的, 贺九卿笑嘻嘻的,也不见他生气,只是飞快地抬腿就踹, 一下将人踹出多远。

  “你说话忒难听,还踢翻了我的摊子,让我很不高兴啊!”

  “你……你居然敢打我!你可知我是谁,这里可是我罩着的!”

  贺九卿道:“我管你是谁, 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我也照打不误!”他一边说,一边大步走上前去,当着所有人的面,一脚踩在了大汉的手背上。

  “来来,跟大家说说,你是哪位?”

  “啊!啊!手要断了!快松脚!”

  大汉鬼哭狼嚎,使劲力气要将手抽回来,可哪有这么容易的事。贺九卿脚底使劲碾了两下,故意踩断他的一根手指。

  “好汉饶命啊,好汉饶命!小人上有八十岁的老母,下有七八岁的女儿,小人真的不能死啊!”

  贺九卿刚一抬脚,这大汉立马顺地滚了一圈,打地上爬起来,狠啐一口骂骂咧咧道:“我呸!狗杂碎!你给我等着,看我不找人打死你个龟孙!”

  贺九卿挑起一边的眉头,脚下刚移动一步,那大汉如同惊弓之鸟,立马调头就跑。可他哪里能从贺九卿手里跑得掉,立马被一脚踹屁股上,登时整个人如同癞蛤蟆飞了出去,然后砸碎了街边的摊子。

  “……你们有没有觉得,大师兄真的特别凶?”一个蹲墙角的弟子,满脸啃的都是枣泥,巴巴道。

  “以前没感觉到,反正现在就感觉到了。”另外一个弟子满脸委屈道:“上回大师兄踹我一脚。我现在屁股还疼呢!”

  其余弟子纷纷点头,又往后面蹲了蹲,继续啃着枣子看热闹。

  “本来体谅你家有老少,生活不容易。可你狗改不了吃屎,满嘴喷粪,这真的让我很不开心啊。”

  贺九卿眯着眼睛哼了一声,“这样,我也不是个心胸狭隘的人,你给我表演个节目,表演好了,我就饶了你,如何?”

  这大汉一听,居然要他表演节目。登时惊得目瞪口呆。

  “怎么,不愿意?”贺九卿蹙眉,作势要上前一步。

  “愿意,愿意!好汉饶命!”

  大汉吓得屁滚尿流,赶紧答应下来,他挠头想了好久,才面呈猪肝色的嚎了一阵。

  是的,的确是嚎,准备来说是鬼哭狼嚎。

  贺九卿长这么大,真是头一回听人唱歌唱成这样的。他掏了掏耳朵,连连摆手道:“停,打住,唱得还没猪叫好听,你可以立马去死了!”

  这其实不过是贺九卿平日里的一句口头禅,什么要死了,去死罢,怎么还不死,赶紧死开等等。也并非一定要杀人。师尊会打的。

  结果这大汉登时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放声大哭:“好汉饶命啊,好汉饶命!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好汉,请好汉大人有大量饶了小人一遭罢!”

  酒楼里梦桓等人自然也瞧见了情况,可并没有出手的意思。

  有弟子便问道:“二师兄,咱们要不要去阻拦一下?大师兄下手素来没个轻重,本来弟子游历就是低调行事,大师兄若是当街打死了人,那怎生得了?”

  “用得着你操心?”

  梦桓重重地放下酒杯嗤笑,“你以为他傻啊,华南门规第一百零一条,滥杀无辜者死。贺九卿纵然再得蘅曦君的偏宠,可终归是个没来历的野小子。他若是犯了大事,蘅曦君未必就会护他。这点贺九卿自己心里也跟明镜似的。”

  梦桓这话说的在理,华笙素来心怀天下,从不肯见人滥杀无辜,对贺九卿的教导,也是教导他与人为善。若是贺九卿胆敢有违师命。恐怕华南的刑法不要了他命,华笙都会打断他手脚。

  贺九卿自然不会傻到去拱华笙的火。忽听身后有道温和的声音传来,他一愣,转身就见人群中散开条道,有道白影缓步行来,身后还负着长剑。

  “二哥?你怎么也在这儿?”

  自从上回在望曦峰一别,已经有许久未见。贺九卿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世之后,索性连师风语的姓都不喊了,就直接唤他二哥。

  好在师风语对此也没什么意见,反而很乐意瞧见贺九卿同自己亲近。

  “又惹事了?”

  “没有,哪有的事!”

  贺九卿随意摆手,余光瞥见大汉还愣着不走,立马提了个音:“还不走?等我请你吃饭呢?”

  大汉一听,立马落荒而逃。

  “九卿,听说你这次是带弟子们下山游历来了。”

  师风语目光从蹲街的弟子们身上扫过,这才轻笑:“你现在越来越厉害了,都能带弟子出来了,好样的。”

  贺九卿觍着脸笑,末了,要拉师风语进酒楼吃个饭。结果没曾想,师风语居然还不是一个人来的,很快就有上师府的人找了过来。

  街头人多嘴杂,一行人进了酒楼,订了几桌酒席边吃边聊。

  因着梦漓已经同师风语订亲,按辈分算,师风语算是梦桓的未来妹夫。而贺九卿是个断袖,梦桓生怕他把师风语怎么样了,赶紧也跟了过去。

  三个人开了间雅座,面对面坐在一处喝酒。

  师风语道:“这次我是奉了长兄之命出山,路遇梦家时,已经上门问候过。只是听闻,梦姑娘前几日出了点事。”

  贺九卿眉梢微微一挑,心道消息传得还挺快,就听旁边的梦桓冷声道:“魔族现在越发的猖狂了,居然连我们中州梦家都敢招惹。更何况碰的还是我妹妹!低贱之流,当死!”

  梦桓似乎想起了前一阵子上师府才出过事,立马便能感同身受,忍不住宽慰师风语道:“上师府之事,我等闻讯大恸,师二公子可要节哀顺变,莫要中了魔族的诡计。我们修真界各大门派理应联手,索性将那魔族屠戮殆尽,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说得倒是容易,魔族这两年又缓过气来,且不说拥兵几何,就说门中也是高手如云。还杀人个片甲不留,呵,你去杀么?”

  贺九卿嗤笑一声,不冷不热道:“旁得暂且不论,就说他们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你妹妹活埋在死人坑里,就足够说明其实力。”

  “你住口!梦漓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居然还敢提!”

  梦桓拍桌而起,一手指着贺九卿冷冷道:“我要不是顾念着你是蘅曦君座下唯一亲传弟子。你能这般好生的从梦家出来,笑话!”

  贺九卿立马也来了脾气,他分明什么事都没有对梦漓做过,甚至还救了她一命。可偏生梦桓不依不饶,搞得像是他糟践了梦漓一样。更何况现在师风语也在!

  “梦桓,你给我闭嘴啊,我素知中州梦家是个什么脾气,从没指望你们报恩。可你们也不能恩将仇报,在外坏我名声!我到底怎么着你妹妹了,你这般反复提及?”

  “就你那名声还怕被人坏?你那断袖的美名恐怕早就传遍修真界!”梦桓一针见血,专挑贺九卿的软肋戳。

  “行,行,行罢,勿与小人论真情。”

  贺九卿从桌上提过剑,转身要走,临行前还侧过脸来,嗤笑道:“梦桓,讲句心里话,别的不说,就冲你方才那番话,回头我一定会把梦漓怎么着的。你大可放心好了。”

  “你无耻!”

  梦桓抽剑欲上,已然怒极,师风语从后面一把攥着他的手腕将之拦住,温声道:“梦公子稍安勿躁,九卿素来喜欢开玩笑,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并非有意,也没什么坏心,何必大打出手,底下弟子们都在呢,传扬出去名声也不好听!”

  “二哥,你别拦他,反正他又打不过我,回头怒发冲冠是他,丢人现眼也是他,我看他能把我怎样。”贺九卿双臂环胸,微昂着下巴哼道。

  可想而知,梦桓气得越发狠了,要不是师风语死死拽着,恐怕早就同贺九卿扭打在了一处。

  “师风语,你可是跟我们家梦漓订了亲事,怎可在此袖手旁观!难不成你跟贺九卿真如传闻所言,你们……”

  贺九卿眨了眨眼睛,忽而想起了梦漓所言。梦漓那小丫头脑子缺根弦,反正不管是啥缺德话都能说出来。他要是不帮她把这婚事搅黄了,回头梦漓破罐子破摔,散播什么谣言可就不好了。

  毕竟当时死人坑里就他们两个人,梦漓又虚弱至极,贺九卿名声不甚好听,若说见色起意,真对她做了什么,外人总是深信不疑的。

  如此,贺九卿索性就把梦桓得罪到底,抱着剑懒懒道:“知道你还问这么多?别说你妹妹了,就连你,我也看不上。我眼光可高着呢,歪瓜裂枣我不吃。”

  他冲着师风语笑了笑,接着道:“我特别喜欢二哥哥。”

  “……九卿。”师风语苦笑,明明知道贺九卿在拿他当挡箭牌,而且所说的话并不是真的,可又实在是生不起来气,只道:“你也少说两句。”

  梦桓一把甩开师风语的手,怒视着贺九卿,又指了指师风语,连说了三个好字,然后调头下了二楼。

  “二哥,对不起,是我又任性了,你骂我罢。”

  贺九卿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开始对着师风语装可怜:“二哥,我真的没对梦漓做什么,可他们都不信我。你也是知道我的,脾气一上来就胡乱说话……二哥肯定不会生我气的,是不是啊,二哥?二哥啊,二哥。”

  师风语被他这几句二哥叫得心神一晃。不知何故,自从第一次见到贺九卿,便觉得好生熟悉。似乎就是应该纵着他,惯着他,不能让他伤心难过。尤其贺九卿嘴甜,一口一声“二哥”的唤他,真的让人生不起来气。

  “……以后不许这样了,你随便几句话,传扬出去有什么后果,你会不知么?”

  “那我也不是全然任性啊。”

  贺九卿狡辩道:“我知道师二哥也不是真的喜欢梦漓,只不过是家里给订的,没法拒绝便是。二哥你尽管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我一定帮你搅黄!”

  师风语苦笑,但也没过多解释什么,大不了梦家上门兴师问罪,自己顶着便是。他忍不住伸指戳了一下贺九卿的额头,笑骂道: “你可别胡乱揣摩我的心思,回头我定然要去蘅曦君面前告你一状,看他如何治你!”

  “啊,二哥,那可不行啊,你是知道的,我平生最怕的人就是蘅曦君了!”

  师风语道:“他对你挺好的。”

  贺九卿撒娇卖痴:“蘅曦君要是知道我在外头胡作非为,他肯定会打死我的!”

  “原来你这么怕他啊。”

  师风语忽然又想起上次在望曦峰,贺九卿一个人趴在血窝里,浑身上下跟被血泡过似的,登时心里一紧,抿唇道:“蘅曦君有时对你下手颇重。”

  “那可不!”贺九卿趁机告状,拉着师风语往房间走,“师尊打人可疼了,到现在还疼呢,二哥赶紧帮我看看,我估摸着是留疤了。”

  师风语被贺九卿这么一拽,脚下就跟着走了几步,果真就同贺九卿进了房间。房门被贺九卿用脚勾上,这才松了手,自顾自的脱了衣裳,露出上半身,然后往床上一趴,侧着脸哼哼。

  “二哥,你赶紧帮我看看,有没有留疤。我生得这么好看,身上可不能留疤的。”

  “好,我帮你看看。”

  师风语鬼使神差地走了上前,坐在榻边,仔细瞧了两眼,很快又叹气:“蘅曦君下手过重了。”

  “那可不嘛。”

  贺九卿脸压在枕头里,半眯着眼睛冷嗖嗖道:“不过……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谁让我没爹没娘呢,但凡我若是有个亲哥哥在世,无论如何也会护着我的。”

  “很少听你说起自己的身世。”

  “其实也没甚么好说的。我就觉得如果师二哥是我亲哥哥就好了。”

  贺九卿心里打着小鼓,旁敲侧击道:“如果师二哥哥是我亲哥哥的话,别人肯定就不会觉得我们两个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师忘昔也就不会每次见到我,都一副要把我生吞活剥的样子。”

  师风语好笑道:“我长兄就是那个脾气,他对谁都是一样的,你莫放在心里。”

  贺九卿撇嘴,倒是很不相信这一番说辞。他敛了衣衫,半卧在床上,单手支着头,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二哥,我以后就这么叫你了啊。”

  “嗯,你叫罢。”

  师风语很爽快的答应,丝毫不觉得有什么。

  贺九卿得寸进尺:“二哥,你给我一道免死金牌罢?”

  师风语狐疑,侧过脸看他:“做什么用?”

  “就是……嗯,我以后要是做了什么错事,希望二哥可以原谅我。”贺九卿想了想,又补充道:“可以骂,可以打,但是不可以杀。”

  师风语笑问:“你能做什么错事?”

  “你别管我能做什么错事,你就答应我嘛,好不好?除了杀我之外,其他都行。”

  师风语点头:“那好罢。”

  忽听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个弟子连滚带爬的闯了进来,急声道:“大师兄,大事不好了!魔族派人攻打梦家,二师兄已经带人去了!”

  “什么?!”

  贺九卿一下子从床上跳了下来,询问道:“你确定是魔族的人?”

  “确定!就是魔族的人!”

  师风语也站起身来,道:“事不宜迟,九卿,我们赶紧前去支援。星轨刀才被魔族的人偷走,想必这次是要血洗梦家,抢夺神器!”

  贺九卿当然明白魔族是要抢夺神器,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人通知他一声。偏偏他前脚才从梦家出来,后脚魔族的大军就攻了上去,这未免也太巧合了些!

  待众人御剑行至梦家,只能瞧见尸山血海,满地横尸,遍地都是残肢断骸。贺九卿心神一凝,脚下踏着尸骨同师风语快步往上行去,身后的弟子们纷纷跟了上来。

  可是到底是来晚了一步,这里早已经被人疯狂血洗屠戮,微风一吹,空气中满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有好多资历浅的弟子忍不住狂吐起来。

  “二哥,怎么办?”

  贺九卿牙齿咯咯打颤,望着满地尸骸心里打起小鼓,他下意识地侧过脸去低声询问。

  “魔族的人也许还没走远,九卿,你迅速派人传消息至华南!”

  师风语语气凝重,眉头皱得紧紧的,飞快命令身后的弟子道:“快去查探可有生还之人,不可有误!”

  “是!”

  弟子们抱拳领命,纷纷下去查探。可这场面实在过于血腥,到处都是破碎的尸首,四肢内脏甚至是眼珠子全部都混在一处,远远望上去一片尸山血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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