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裴旭把邯素关在房间里，转身出去, 顺带还把门锁破坏了。

　　他很轻很轻地舒了一口气, 紧握的双拳一点一点松开来, 强迫自己把注意力从房间内转移出来。

　　但他的脑海里还是时不时浮现出邯素刚刚的模样，一个失去自保能力的小电脑，红着眼睛，恶狠狠地抓他的头发, 咬他的手, 眼泪一滴滴掉在裴旭的胳膊上，热度灼得仿佛心脏被开了个洞。

　　裴旭听着房间里传来细碎的动静，狠了狠心, 还是抬步离开。

　　邯素坐在床上，正低头试图解开手腕上的绳子, 但裴旭绑得太紧了，他稍微挣扎一下, 就被勒出数条红痕，对于挣脱束缚毫无用处。

　　于是邯素又走到床脚, 跪在地上去解另一端的绳子，他紧抿着唇，揪了几下捆成一团的绸带, 又伸出纤细的手指一点点去扯，裴旭也不知道是往上面打了几个死结，邯素扯了半天，还是没把绳子揪出来。

　　邯素觉得自己是个没用的小电脑, 抛除了身为小电脑的优势，在蛛网世界里，他比普通的人类还不如，弱不禁风的，一打就倒，裴旭想怎么欺负自己就怎么欺负自己。

　　他跪坐在地面上，神情茫然无措，刚刚哭过的眼睛还湿漉漉的，邯素不知道裴旭为什么忽然这样对自己，明明一开始还好好的。

　　明明一开始……他还在飞艇上抱着自己，温柔地问自己怕不怕。

　　邯素觉得眼前又变得模糊了。

　　世界被水雾酝出虚影，邯素呆呆地坐了好一会儿，突然看见窗外飞过一道黑影，一只长着四支翅膀的黄蜂凑了过来。

　　邯素看见它长满毛刺的躯体，在阳光下泛着黄黑光泽的外表，黄蜂察觉到房间里有人，于是开始用头慢慢撞窗户，试图进来里面。

　　邯素坐在原地，一动也没动，他救不了自己。

　　他安静地等着这只黄蜂挤进来，把自己撕碎或者咬断。

　　在面临死亡的时候，人类一般会想什么呢？邯素第一次有闲心开始思考这些事。

　　他放弃了系统分析，开始尝试着用人类的思维方式，去探索超出小电脑认知范围的东西。

　　邯素想起科研院的夕阳，裴旭背着他走的那段路。

　　大黄蜂将玻璃叩击出了白丝状的裂缝，碎裂声咔嚓作响。

　　邯素想起军校同学在炎炎日光下训练的模样，萨洛米总是抓着她的那条红鞭子，艳丽的面容显得凶巴巴。

　　大黄蜂将玻璃敲碎，硬生生挤了个头进来，翅膀的嗡鸣声不绝于耳。

　　邯素想起光怪陆离的蛛网游戏，虚拟与现实交织的矛盾感，死亡才能脱离游戏的奇怪设定……

　　大黄蜂的半个身体都进来了，它摆动躯体，离邯素不到五米远，甚至能看见它翅膀上抖落的玻璃碎渣。

　　邯素忽然站了起来。

　　他的大脑仿佛空了一瞬，有很多东西涌进来，又有更多的东西涌出去。

　　——死亡才能脱离游戏的设定。

　　邯素盯着前面马上就要挣脱进来的大黄蜂，心里冒出了一个荒谬的想法。

　　如果裴旭在骗他，那睡眠并不能脱离游戏，但是死亡却可以。

　　邯素系统里还存有这方面的资料，听说大脑认定自身死亡的时候，人类很有可能也会醒不过来。

　　蛛网游戏给予人们最真实的体验，当然包括死亡的游戏体验，当玩家在其中从高空坠落、被一枪爆头、溺于深海的时候，死亡的窒息和痛感随着游戏神经仪摄入脑中，给予大脑极深的伤害和刺激。

　　当玩家认为自己已经死去的时候，他就可以脱出游戏了。

　　大黄蜂成功挣开高强度玻璃的束缚，慢吞吞爬了进来，毛绒绒的足肢划在地面上，发出细微的动静。

　　邯素退到床后，睁大了眼睛，眸中倒映着虫族庞大的身躯。

　　在它逼近的时候，邯素偏过头，闭上了眼睛。

　　紧接着他感觉太阳穴有一阵轻微的刺痛传来，转瞬即逝，邯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下一刻，他被人拥进了怀里。

　　“……”

　　邯素睁开眼，首先看见线条流畅利落的下颔，以及男人好看的喉结，裴旭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一手将脑部神经仪从邯素头上摘下来，哄道：“没事了，出来了。”

　　邯素看见裴旭的额角渗着细汗，于是抬手给他擦了一下。

　　裴旭怔了怔，随即扬起唇角：“小电脑怎么了？”

　　邯素心里很难过，他问：“很痛吗？”

　　死亡的感觉……很痛吗？

　　裴旭一听邯素问话就知道瞒不过他，顿了一顿，才若无其事道：“嗯……只有一点点痛，也不是第一次强制脱出了，以前队里训练有时候会用到蛛网。”

　　邯素搂住他的脖子，觉得心里闷闷的，小电脑的生物拟态真是一个神奇的存在，他可以和人类一样体会到快乐和难过，甚至还会掉眼泪。

　　……真丢人，邯素本来一直以为自己是得了红眼病来着。

　　裴旭见他不松手，心里也有点无奈，轻声说：“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你要是生气，也等回到学校再……”

　　邯素忽然开口：“你把我弄得很痛。”

　　他伸出手腕给裴旭看，上面雪白雪白的，什么痕迹也没有，但是邯素记得自己在蛛网里面挣扎的时候把手腕磨破了。

　　“很痛。”邯素重复了一遍。

　　裴旭抓住他的手，有点心疼：“现在还痛？”

　　邯素收回手，不声不响地揪住裴旭的衬衣，语气委屈：“但是我不怕疼，所以以后你要带上我。”

　　裴旭心道你不怕疼还哭得那么起劲，难不成是故意让我难受？！

　　邯素见裴旭的样子就知道他不相信，想了想，他又说：“我已经出来了。”

　　裴旭：“嗯？”

　　邯素：“我可以电你了。”说着话，他还朝裴旭晃了晃自己的手。

　　裴旭：“……”

　　赤.裸.裸的威胁。

　　*

　　蛛网数张地图的坍塌使得不少玩家被困其中，除去跑去虫星玩的邯素一行人，还有钻进深海里试图体验美人鱼生活，最后因为无法脱离活活溺死的；或者是在城市地图上空引爆炸.弹，最后把自己炸得血肉模糊的；以及故意招惹npc最后被乱刀砍死的……

　　被迫“死亡”的玩家们挣扎着从游戏玻璃房中醒来，然后冲到外面吐了一地，邯素看着他们痛哭流涕的样子，怀疑这些人会因此留下深重的阴影。

　　难怪裴旭宁愿把他绑在房间里，也不愿意让自己和他一起出去。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像裴旭一样，拥有强大的意志力和面对死亡的勇气的。

　　蛛网这次的影响过于恶劣，甚至有几个心脏承受能力弱的玩家当场毙命，裴旭直接给联盟军部传了讯息，军队将蛛网游戏的这个小据点围了起来，连夜进行施救和彻查。

　　最后在蛛网内程序中搜出了于几天前植入的病毒，辐射范围只针对这颗B-2星，但是来源不明，目的也不明，搜查的结果像是阴霾一样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邯素从空间车上下来，萨洛米正沉着一张艳丽的脸，手持鞭子在门口等候。

　　“上游戏写检讨去了是吧？”萨洛米阴森森地露出白牙齿，红鞭子在空气中一晃一晃：“谁带的头，嗯？”

　　邯素身边的是卡曼，他在险些被虫子咬死之前被救出来了，因此还有力气和萨洛米顶嘴：“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萨洛米鞭子一甩，眼看着就要打到卡曼身上，卡曼嗤笑一声，直接一个瞬移躲开了。

　　结果他才移到旁边几米处，突然被从身后飞过来的石头击中了头，萨洛米毫不客气地挥手隔空给了他一把天女散石，卡曼怒道：“萨洛米，你有完没完！我们检讨都写完了！”

　　萨洛米冷笑一声：“检讨？你写一百篇检讨现在也没用了。”

　　卡曼心感不妙：“为什么？”

　　“校方刚刚做了决定，”萨洛米把鞭子一收，好整以暇地绕着这帮垂头丧气的学生转了一圈，慢悠悠道，“你们先是考核中违反规定和同学打架，而后是半夜私自出校违规玩游戏，两项并罚，你们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吧。”

　　学生们：“？！”

　　邯素一怔，紧接着听见萨洛米说：“相关处分结果已经递送到各位监护人手中了，回家好好反省几天，等哪天自己想通了不敢惹事了，再考虑考虑要不要回来。”

　　邯素花了几秒理解萨洛米说的话，很快他发现，自己，好像，被临时退学了……

　　邯素：“……”

　　学生们震惊得无以复加，一个个目瞪口呆，萨洛米缓慢地把鞭子绕成一团，扫了这帮捣蛋鬼一眼，微笑：“怎么了？高兴傻了？还不赶紧收拾东西回家吃团圆饭去？”

　　邯素心想，忙碌的裴旭似乎还不知道这件事，等他知道了……

　　小电脑抿了抿唇，他觉得，自己可能需要离家出走来暂避元帅的怒火。

　　*

　　邯素最后还是回到了元帅府，因为他担心自己如果离家出走，裴旭会愤怒到直接拆了他的CPU。

　　沮丧的小电脑坐着空间车回来，下车的时候面前一道白影扑过，元帅府的大白狗上将热情地凑上前来。

　　邯素心情沉重，但还没忘记和上将打了个招呼，他提着行李箱进门，发现裴旭并不在家。

　　小电脑莫名松了口气。

　　“邯素回来了？”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温和的问候，邯素转过头，看见元帅府一位英俊的侍卫正站在他后面，如果没记错的话，他叫兰利。

　　兰利友好地朝邯素笑了笑，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行李箱，一边道：“元帅今天有事没回来，我帮你把东西放上去吧。”

　　他看着许久未见的邯素，少年的模样还是一如既往的温软漂亮，也没有长大一点的痕迹，甚至在军校内晒了这么多天也不见黑，和兰利当初送他去学校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只不过……兰利望着邯素往楼上跑的背影，总觉得他似乎更活泼了一点。

　　脸上不再是冷冷淡淡的神情，眼睛里也多了些灵动的色彩，看起来……更有少年气了。

　　邯素进了自己房间，上将甩着尾巴也跟进来，兰利帮他把行李箱里的东西整理出来，一件件摆好，一切都处理妥当才离开。

　　当邯素在自己房间里百无聊赖地抱着上将看电影的时候，忽然听见楼下传来的动静，裴旭似乎回来了。

　　邯素火速把电影关了，把上将连带着自己都塞进了衣柜里，坐在里面屏住气息。

　　他要先观察一下裴旭的反应。

　　裴旭的声音隔着门遥遥传进来，很模糊，像是在和其他人说话，过了很久才停下。而后是拉开餐桌前的椅子，或许是在吃饭，接着上楼，进了隔壁主卧……

　　邯素安静地听着声音，上将也是好耐性，竟然就这样陪着他蹲在衣柜里发呆。

　　但是直到裴旭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邯素都没等到他来自己房间看一眼。

　　邯素：？

　　他好像不仅被退学，而且还被裴旭遗、忘、了。

　　邯素手不由自主地收紧，不小心揪了上将的一缕狗毛下来，上将低低嗷呜了一声，拿头去蹭邯素的腿。

　　邯素咬了咬下唇，推开上将的狗头，从衣柜里钻出来，打开门就往裴旭的房间走。

　　走到主卧前，邯素毫不客气地破坏了裴旭新换的门锁，伸手推开一条门缝，却发现里面一片漆黑。

　　……裴旭似乎睡觉了。

　　邯素脚步顿了顿，上将在他小腿边转圈，毛绒绒的尾巴轻轻蹭着邯素的裤腿，邯素低下头和它对视了一眼。

　　然后一人一狗悄悄溜进了裴旭的房间里。

　　裴旭今天其实很疲惫，白天处理完蛛网的事情，接着参议院紧急通知他回来开会，忙里忙外忙到晚上才回来，直到饭前都还在终端上和其他议员商讨事情。

　　裴旭躺在床上，闭着眼翻了个身。

　　他今天太忙碌了，各项事务堆在心头，现在好不容易一一解决完，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但是……好像有什么事情，仿佛被他忘记了……

　　裴旭想了一会儿没想起来，干脆放弃，他拉过被子盖在身上，开始催眠自己入梦。

　　邯素幽灵一般静静地站在裴旭床头。

　　裴旭的房间非常暗，但是邯素能看清夜里的东西，他看见裴旭成大字型摊在床上，一动不动如同木乃伊。

　　邯素伸出一只手。

　　裴旭迷迷糊糊正要入睡，忽然感觉面前有细微的气流划过，动作很轻，但一瞬间使得裴旭脑中的神经绷紧，多年的训练让他蓦地睁开眼，条件反射往床边一捞，抓住了一个温软的身体。

　　有敌袭！

　　裴旭猛地翻身坐起，反手把这个不知道怎么溜进他房间里的敌人狠狠摁在床上，一个锁喉压迫住对方，厉喝道：“什么人！”

　　与此同时，他听见身下人轻轻啊了一声，以及不远处传来一声熟悉的狗叫。

　　“？”裴旭转过头，神色狐疑：“上将？”

　　上将嗷呜一声，狗爪子扒住裴旭的床沿，焦急又凄惨地冲着他叫了好一会儿。

　　裴旭顿觉满头雾水，这狗……这上将是怎么进来自己房间的？门呢？

　　被他摁在身下的人挣扎了片刻，裴旭觉得手感不太对，这个敌人……抓起来似乎也太身娇体弱了一点，简直就像是邯素那个营养不良的小电脑……

　　声控灯下一刻亮起，裴旭低头一看，像被岩浆烫了一样倏然松开手。

　　邯素捂着脖子咳了两声，从裴旭床上爬起来，衬衣被扯掉了颗扣子，雪白的脖颈上印着淡红色的指痕，瞧起来非常可怜。

　　裴旭：“……”

　　邯素墨黑色的头发零碎垂在颊边，他低低喊了一声：“哥哥。”裴旭：这都没生气？稀奇，有异常。

　　“你怎么躺在我床上？”裴旭问完这一句，觉得哪不太对，又换了个问法：“你怎么在我房间里？不是回学校了吗？”

　　邯素这才发现，裴旭竟然还不知道他被退学了，萨洛米不是说给家长递了处分通知吗？

　　两人面面相觑片刻，邯素一脸无辜，而裴旭渐渐眯起了眼睛。

　　“为什么不敢说话？”裴旭道，边说话边撸起了袖子，俊逸的面容沉沉如水，看样子是准备好好教训小孩。

　　邯素眨了眨眼睛，目光落在裴旭的衣领上。裴旭穿了一件黑色的睡衣，面料柔软光滑，领口解了两颗扣子，隐约露出一小片右肩的金乌纹身。

　　“……”邯素终于开口：“我被退学了。”

　　裴旭：“。”

　　邯素继续说：“萨洛米让我们回家吃团圆饭。”

　　趴在床脚的上将低低叫了一声，叫声愉悦，白尾巴甩得飞快。

　　裴旭在床边站了片刻，然后猛地从旁边抽出一根狗毛掸子，剑指邯素，喝道：“你过来！我保证不打死你！”

　　邯素把裴旭的被子一掀，转身就跑。

　　不料他跑得快，裴旭动作却更快，两步追上扣住邯素的手腕，就要把他拖回来，狗毛掸子在空气中挥舞成幻影，裴旭气势汹汹道：“回来，给我好好检讨……”

　　下一秒，他眼前忽然白光一闪，身上一凉，裴旭低头一看，看见自己平坦的小腹和腹肌。

　　邯素悍然把他衣服给划碎了。

　　裴旭：？？？！！！

　　哪里学来的流氓招数？！

　　邯素趁他震惊出神，甩开裴旭的手就往外跑，裴旭追了两步，然后看见前面的邯素回过头，目光在他下.身的睡裤上转了一圈。

　　裴旭只觉得身下似乎一凉：“我艹……”

　　他及时刹住脚步，避免了出现被邯素的粒子刃把衣服全划破，最后光.溜.溜跑出元帅府的明日新闻事件。

　　裴旭望着邯素逃之夭夭的背影，一手握拳抵在墙上，顿时心感无力。

　　他似乎把好好一个小电脑，给养歪了……

　　虽然刚开始也没有多正。

　　逃学、打架、被处分、被退学、公然和家长对着干，裴旭只要稍微数一数邯素做过的光荣事迹，就觉得自己完了，这个不听话的小电脑也完了。

　　邯素被自己照顾了这么些时日，甚至在学校都特意跟着不让他干坏事，但就算是这样，邯素竟然还成了个不良少年。

　　不良少年……

　　裴旭想象了一下邯素的未来——不读书，成天与人打架斗殴，抽烟酗酒嗑.药，流落街头，晚上和小男生小女生开房厮混，仗势欺人，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涂着乱七八糟的妆容，吊着不三不四的凯子。

　　裴旭：“……”好痛苦。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自己的教育方式就这么失败吗？！

　　作者有话要说：小坏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