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番外章 不可饶恕之兽

  少年倏然惊醒。

  在他头顶有绣着碧波万顷、荷叶接天的绀青绣罩, 数不清的细致针线密密绣成光华流转、晶莹动人的莲叶荷杆、水中锦鲤,倾泻般自头顶蔓延至床边幔帐,直垂到床榻之外。

  令他生出宛若被淹没水底、不得解脱的窒息感来。

  他猛喘了口气, 手足并用逃出帘幕包围, 遂手下一空, 便自榻上跌落到了冷冰冰的白石地上。

  周围惊呼声窜起,有侍女、侍从包围上来, 七手八脚搀扶起他, 一叠声说话, 吵吵嚷嚷,令堪堪醒转、神志尚陷在昏暝中的少年愈发头昏脑涨,如坠雾里。

  那些侍从个个衣饰奇特,有异国风情, 他自人群缝隙间窥到与墙同高的宽大水晶镜,只见到一个不过十七八岁、面色惨白却无损清丽姿容的少年,正被侍从搀扶起身,并从镜中与他怔怔对视。

  少年一把抓住身边的侍从,一句话未加思索便脱口而出:“我……是何人?”

  那看似比他还小两岁的侍从两眼惊恐睁大,只顾瞪着他, 嘴唇颤抖不敢吱声。

  少年又问道:“此地又是何处?”

  那小侍从竦然一惊,终于失声喊道:“大、大事不好, 太子妃失忆了!!”

  顿时兵荒马乱、愁云惨雾。

  待少年自己彻底醒转、冷静后,身边人却个个眉宇间染上愁色,连说话都比平日里多了几分小心翼翼。

  少年却无暇旁顾,独自将他醒过来的寝殿、与听闻平素里最常用以消磨时间的书房都仔细查看了一遍。

  疑似身边侍从总管的青年自称名为乾达婆, 在那小侍从无心无肺喊出失忆二字后当机立断,封锁了消息。

  又屏退众人, 拉着少年坐下来,三言两语就确认他当真是失忆了。

  乾达婆俊雅温和,先将少年极欲得知的紧要事一一说了:“殿下你名讳沈月檀,是我音律一族的嫡长子,两个月前与太子阿朱那成亲,是天帝册封的太子妃。昨日许是贪玩,不慎误坠娑颇致迦湖中,昏迷了整夜。幸好今日醒了。”

  少年听见沈月檀三字时微微心悸,显然是个极为熟识的名字。

  然而听见太子妃三字,却彻头彻尾只觉怪异,排斥得很。

  他不由摸了摸自己脸颊,疑惑问道:“我……我约莫是个男子?”

  乾达婆温温和和笑起来:“殿下莫非连这个也忘了?天人虽然遵从古礼,然而并不刻板,纵有男子同男子、女子同女子相恋,真心要在一起,多半也是允的。只不过,宗室贵族们需要嫡子承嗣,正室之位总是留给女子的。”

  少年心中疑惑愈发深厚,才要追问,乾达婆却柔和摸了摸他的头顶,柔声道:“也唯有如太子这般深情的男子,对你一心一意,才会力排众议,求天帝开恩,立你为太子妃。阿月,你须记着,无论太子做了什么,他总是为你好的。”

  少年默然不语,唯有心中怪异挥之不去。他连自己是谁也全无记忆,更不记得与什么人有过深情厚谊山盟海誓,反倒在乍听太子厚爱他时,全心全意都排斥得很。

  不过乾达婆好心为他解惑,他仍敷衍般应了一声,又问道:“太子如今在何处?”

  乾达婆神色略有闪躲,更将少年先前两分疑惑加深到六分,他最后说道:“太子……进宫谢恩去了。”

  谢恩?谢的什么恩?

  少年才要追问,房外突然有人敲了敲门,有人低声道:“殿下,前些日子外院采买的账目有出入,如今相关人等已经奉命在议事房里候着了……”

  少年听得一头雾水,乾达婆不动声色,微微笑道:“这些内宅琐事,殿下素来是交给卑职处置的。如今不知殿下有什么安排?”

  那少年沉吟片刻,遂点了点头:“一切照旧便是。”

  乾达婆便起身告退,留了其他仆从伺候。

  那少年坐在原位一动不动,神色有些高深莫测,叫周围静立伺候的年轻男女们露出些许不安的表情来。

  虽然不过一星端倪,仍是令少年看出些名堂。

  他名为沈月檀,是此间王国太子的正妃,此事不应有假,也无人胆敢以此欺瞒。这是真的。

  然而太子对他一往情深、以至于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立男子为正妃的事,恐怕是假的。应当另有隐情。

  自他醒来至今,无人同他提过太子如何如何,连一句“您昏睡时太子来探望过”也没有;连一句“已派人禀报太子,他若知晓殿下醒来,必定欢喜得很,立时就要来见您”也没有。

  他虽然全无记忆,却也知晓,若是伉俪情深,周围仆从绝不该是这般小心翼翼、对二人之事提也不敢提的模样。

  少年不知自己这些判断从何而来,却十分确信结论,许是模糊中依然记得自己双亲恩爱的旧事。

  乾达婆虽然对他并无恶意,却依然有诸多欺瞒,譬如眼下这账目对不上要去审查,便显而易见是个借口。

  而周围侍从看不透他表情、胆战心惊的模样……却好似对他往日行径多有畏惧。莫非他失忆之前,是个喜怒无常、会肆意处罚下人的暴戾主子?

  少年撑着下颌想不透,索性起身,心道既然我是沈月檀,我便四处找找线索,说不定便想起来了。

  书斋有里外三进,两间做书屋,其余做书库。

  二十来间库房里都立着密林似的书架,藏书极其丰富,沈月檀一时看不完,只得依照分类略微翻了翻。

  有经史子集、有水文游记、有兵法谋略、有山医卜相卦各类杂家、有诗词戏曲、小说杂文,甚至还有几本夫夫闺阁秘戏的图画集,那上头图画个个精细秀雅、栩栩如生,十分靡丽。

  只是沈月檀只看几行字便觉得两眼发黑昏昏欲睡,不由暗忖道:恐怕失忆前我就不爱看书。

  书斋最南边的一间屋子被当做最常用的书房,书案边上除了文房四宝,还堆了些用过的宣纸。沈月檀一张张草草翻过,都是些练习的书画之作,一个笔力遒劲有力,端整谨严;另一个却横七竖八歪歪扭扭,笔迹全无力道与规范,如同七岁蒙童堪堪握笔。

  不必细想也知道,前者是太子的习作,后者才是他自己的杰作。

  沈月檀愈发叹气:自己岂止是不爱看书,恐怕是个不学无术的混世魔王。

  如此一来便愈发怪异了。

  他先前细细问过乾达婆,音律一族,在天人国中不过寻常部族,族人擅通音律、舞乐,娱人悦己颇为讨喜,很是得天帝欢心。

  然则,也仅此而已。不掌权、不藏富,宛若依附于王公贵族而生的莬丝子,并没有值得太子拉拢的价值。

  一非出身权贵,二来无才无德,他沈月檀究竟何德何能,竟蒙太子垂青,成了太子妃?

  而他沈月檀的一生,怎会如此儿戏、如此颓丧,竟是要就此困在深宅中虚耗一生不成?

  不该如此的。

  虽然带着满腹疑团,他查看下来仍是一无所获,却始终觉得少了点什么。这感觉模糊难辨、似是而非,如同若隐若现漂浮在眼前的脆弱蛛丝,一时间抓不住头绪,说不定只是不甘心罢了。

  少年略带几分困惑茫然,放下手中宣纸,往窗外看去。

  紫红的雕花木窗棱如同画框一般,将窗外景象圈定其中:花红似火叶碧如翠的芭蕉、怪石嶙峋的青灰假山、一半青一半紫得发黑的阔叶紫苏……

  浓墨重彩、绚丽如国手挥毫而就、巧夺天工的画作,却被骤然闯入的人群破坏殆尽。

  沈月檀微微皱起眉,注视着一行人绕过假山,笔直朝书房走来。

  为首的青年略微眼熟,穿一身朱红长袍,袍摆绣着五□□丝凤凰尾羽,外头罩着件华贵的紫金双色半臂外裳。腰间有火红光华闪烁,是一串镶着成色极好红宝石的赤金绞丝链,做工精湛,一路垂坠压袍。

  端的是个贵气逼人、满身浓艳光彩的富贵堂皇小公子。

  沈月檀只觉被珠光宝气刺得眼睛疼,才要关窗,那小公子已经瞧见了他,两眼一亮,一面扬声唤道:“哥哥!”一面甩开身后随从跑了起来。

  骇得他身后一连串仆从紧跟着跑起来,连声提醒道:“殿下当心脚下!”

  说话间那小公子已经到了近前,喜气洋洋笑道:“哥哥,原来你在这里!夫君进了宫,我才嫁过来,除了你,谁也不认识……哥哥往后可要多疼疼我,以后我们兄弟……”

  沈月檀关窗的动作只得停下来,不过听他絮絮叨叨又是满头雾水,正想着那人言语间几个大有深意的词时,乾达婆的厉声呵斥突然响起,打断了那小公子的滔滔不绝:“放肆!郎君身为侧妃,初次拜见太子妃,为何不行礼?这就是沈家教的规矩?”

  沈月檀抓着窗户边框的手指顿时收紧,连手背都有青筋浮凸。

  什么太子妃?什么侧妃?

  他依稀记得自己,本该身负卓越才能、心怀遮天大愿,有经世济民、拯救苍元的功绩;亦有万众臣服、忠心追随的地位。

  而绝非困在眼下的泥潭中,如淤泥缠身,不得一刻清凉喘息。

  莫非……那些错觉才全是美梦?

  而眼下这些不堪的、屈辱的、丑陋至极的纠葛,才是他沈月檀难以摆脱的现世?

  他神色有变化,无心遮掩,自然都落在旁人眼里,只不过俱都想左了。

  那小公子嘴角浮起些许得意笑容,一闪即逝,便转为泫然欲泣的表情,惶然道:“哥、不,堂兄,我、我绝非有意轻慢……”

  乾达婆已经快步走了过来,依然疾言厉色,与他先前温和态度判若两人:“还不跪下,拜见太子妃殿下?”

  那小公子不服气,转向沈月檀哭道:“堂兄爹娘死得早,全靠我爹娘对你呵护照料,如今我到了太子府,堂兄却……”

  沈月檀置若罔闻,连看也不看他,那小公子身后有人暗示扯了扯他衣袖,他只得紧咬牙关,万般屈辱地在窗外跪下了,低声道:“臣弟沈梦河,拜见太子妃殿下。”

  沈月檀恍然回神,只觉心中腻味得很,依然未曾往跪着的人看一样,就将窗户关上了。

  乾达婆只当沈月檀是终于记起了些前事,又得知“一心恋慕他的太子”竟然背着自己纳了侧妃,才被气得很了。遂给周围人使了个眼色,说道:“郎君冲撞了太子妃,就在此地反省吧。”

  沈梦河怒气冲冲,一面大喊着“乾达婆!谁给你的胆子!”一面就要站起来。

  肩头却猛然一沉,竟被两个陌生侍从一左一右按住肩膀,将他压回成跪姿。

  乾达婆不紧不慢浅笑道:“卑职是天帝亲封的太子府内务总管,又暂代太子妃掌管后宅,这点子权力还是有的。侧妃殿下……不,你尚未受赐玉牒,不能称殿下,郎君还请好生反省,往后谨言慎行,小心侍奉主子。这里可不是你的沈府了。”

  沈梦河气得脸色涨红,却被身后两人扣住手臂不得起身,其他仆从不敢造次,也跟着跪了一地。他最信赖的嬷嬷也急忙跪下来,小声劝他忍一时之气云云不提。

  那边厢乾达婆已恭敬进了书房外间,又隔着门低声求见,过了好一阵子,才听隔间里传来少年意兴阑珊的声音:“进来。”

  乾达婆进屋便跪下请罪。

  沈月檀依然站在窗边,窗台侧放置着一人高的黑玛瑙树,通体黝黑泛金,枝头则点缀着一丛丛通体碧绿通透的绿玛瑙珠子。

  他随意把玩着一颗珠子,轻轻笑了笑,却连笑都笑得毫无半分温度:“你何罪之有?纵有所欺瞒,也是因为担忧我受不住打击。”

  乾达婆柔声道:“阿月,自醒过来后,你变了许多……懂事了。”

  沈月檀失笑:“以前的沈月檀究竟如何不堪用,连这些微小事也看不穿?我将前尘忘得干净,说不定真不是沈月檀,而是不知哪路的孤魂野鬼夺了这千金之躯的舍。”

  乾达婆道:“阿月放心,这点手段,在天人国中使不出来的,你就是沈月檀。”

  沈月檀叹道:“我却不想再做沈月檀了……你起来吧。”

  乾达婆依言行事。

  沈月檀折身,在书案旁圈椅里坐下来,问道:“你还知道什么,都跟我说说。”

  乾达婆道:“我原本是侍奉在天帝身边的乐师总管,是太子大婚后,被天帝派遣到府里伺候殿下的。往日里对殿下的事,只有所耳闻……”

  他顿了顿,终于不再隐瞒,全盘托出。

  “殿下虽是嫡长子,却幼失怙恃,自七岁便寄养在叔父家中——便是沈梦河的父亲。粗茶淡饭,片瓦遮身,也算是照料。呵护却是谈不上的。”

  沈月檀微微点头,“这样说来,我往日里很是受了些欺负,难怪那个叫沈梦河的虽然唤我兄长,却没有半分敬意。还有什么?”

  乾达婆略略犹豫,又说道:“太子一心求娶你,天帝恩准,都是真的,在善见城中传为佳话。那侧妃沈梦河是昨日进的府——是天妃赐的,天帝拦不住,太子也推却不得。”

第118章 番外章 不可饶恕之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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