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番外章 不可饶恕之兽127

  沈月檀道:“原来如此。如此说来,太子不是亲生的?”

  乾达婆眼中带笑,应道:“不是,太子生母出身低微,已经去世了。”

  沈月檀站起身来,突然伸出手,随意比划了几下,又收回去,光是立在原地,便有份兰芝玉树的卓然气度,他问道:“我有什么一技之长?”

  乾达婆怔了怔:“什么?”

  沈月檀道:“我内息寻常,不会武功。身为音律一族嫡长子,却不通音律、不擅歌舞。仆从们畏我却不敬我,内务全赖你打理……对外不能兴业,对内不能持家,这样一个废物……太子若当真爱重我,就不该将我捧到太子妃的位置——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乾达婆阖目叹道:“你哪里德不配位,对现状所知寥寥无几,只靠我几句话便能直击核心,但这份见识与心性,便已绰绰有余。除非失忆是骗我的。”

  沈月檀不由失笑,伸手挠了挠脸颊,这才流露出些许少年绚烂情态,“你这夸奖,也未免太狠……醒来之前我又是什么样?”

  乾达婆道:“……虽然看似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但我从旁揣测,你约莫是知晓内情的,却从不曾同任何人提过。”

  沈月檀沉吟片刻才问道:“同你也不曾提过?”

  乾达婆叹道:“殿下年纪轻轻便寄人篱下,沈翎——就是你那叔父一家又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你进入太子府便是孤零零一人,连贴身侍从都是太子府准备的,想必谁也信不过。”

  沈月檀不由也跟着叹道:“我真苦。”

  只是到底什么也记不起来,不过如同喟叹旁人经历一般。

  仍是不死心,又再三同乾达婆确认:“我当真什么也不会?”

  乾达婆被问得无法,冥思苦想后才迟疑说道:“殿下、殿下……对食材颇有见地。”

  沈月檀听不懂,“此话何解?”

  乾达婆道:“曾经有一次,围猎场献上来一头金毛香獐,放在库中熟成时却被人偷了。厨子别无他法,只得换了头普通獐子,里里外外仔细用香料腌了,烤得香气四溢放在个银盘里送上来,试图李代桃僵。谁知才将银盘捧到门口,殿下便叫人扔出去,说这不是金毛香獐。那厨子大惊失色,便立时跪下认罪了。这应当也算……一技之长。”

  沈月檀茫然问道:“这有……什么用?每日里监督厨子有没有偷换食材?”

  乾达婆这次却当真无言以对,只得顾左右而言他,言不由衷地安抚了几句。

  这以后沈月檀也无心同跪在窗外的侧妃纠缠,目不斜视地离了书斋。

  只苦了沈梦河在院中跪了大半日,虽然春末夏初气候温和,但众目睽睽之下不敢投机取巧,实打实地苦捱,膝盖跪得青紫渗血,回去很是发了通脾气。

  到晚膳时分,太子回府。

  沈月檀终于得见这位大佛的真容。

  太子身形修长挺拔,瘦削却不见半分孱弱,穿一身素雅白衫,肤色微黑,双眸澄澈幽绿,宛如受神力加持的宝石。

  他眉目沉静,自有一股尊贵威仪,从院外一路行进时,周围仆从眼中的敬仰爱戴一览无遗。

  沈月檀早就听多了关于这位太子的传言,他如何风仪出众、武功卓绝,又如何有大学问、大慈悲。如何一骑过市引得万人空巷,还有……所谓“太子大婚,半城垂泪”,是那些将太子当做梦中情人的思春男女太过伤心所致。

  言下之意,无非是提醒“太子妃”,嫁给太子是如何天大的福分,令沈月檀烦不胜烦。

  如今终于见到了本尊,沈月檀不由酸溜溜在心中评判了一番,暗忖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也不过尔尔,远不如……”

  他一念至此,思绪戛然断绝,记忆中又是一片雪白空茫。

  不如……

  谁?

  沈月檀想不起来,只觉怅然若失,仿佛失掉了他最重要的珍宝。

  一府之主驾临,阖府上下全去迎接,或躬身或屈膝,个个皆是发自真心地恭恭敬敬。

  唯有太子妃魂不守舍坐在餐桌后头,直愣愣望着门口来人,两眼视线无着无落,竟不知走神到了哪里。

  阿朱那轻轻笑了笑,隐约笑意浮现在冷清面容上,宛如暗夜里浮起一星灯火,有着格外和暖的意思。

  他示意仆从不要去打扰沈月檀,而是自己迈步走进房中,含笑道:“一日不见,阿月怎么就看我看到痴了?”

  沈月檀这才回神,他记忆缺失,不敢贸然行事,索性顺水推舟,起身抱拳行礼,笑道:“我都不记得从前见过殿下,如今瞧着新鲜得很。”

  阿朱那略微诧异挑起一边眉毛,说道:“性子倒比从前活泼了,好事。”

  沈月檀隐隐觉得,如今这才是自己的模样,什么从前,只怕都是假的。

  好在太子温和,二人便吃了顿和气的晚餐。

  酒足饭饱后阿朱那便起身,要去外院处理公事,更特意说这几日政务缠身,晚上都在外院歇下,不必等他。

  沈月檀自然正中下怀,又客客气气叫他莫要操劳过度,爱惜身子云云。

  阿朱那只微微一笑,眼中有刺骨寒意一闪而逝,却被沈月檀捉个正着。

  临走时阿朱那突然停下脚步,又说道:“下个月宫中万寿宴,你同我一道去。”

  沈月檀满口答应。

  阿朱那却又迟疑下,这才说道:“只你同我进宫就是了,旁人不必管。”

  沈月檀怔然:“不然还有谁?”

  阿朱那哑然失笑,突然抬手,轻轻抚了抚沈月檀头顶,“如此甚好。”

  这亲昵慈爱神色,不像对枕边人,倒像师父对着徒弟。

  待太子走得没影了,沈月檀才怔然回头,问道:“不然还有谁?”

  说来也巧,这次被他询问的人正是当初那个脱口大喊太子妃失忆的小侍从。

  小侍从再度被沈月檀惊吓,这次学了乖,不再脱口乱喊,只战战兢兢抬头看他,颤声道:“有、有个侧妃……”

  沈月檀恍然大悟,着实是未曾将此事放在心上,全然忘了个干净。

  前尘忘尽的太子妃过了几天逍遥日子,在某个深夜倏然惊醒。

  他厌恶先前的荷塘压顶,已经换成了月白色无绣花的轻灵帘帐,如今被异样惊醒,扭头看向帘外,竟是影影绰绰,有个人影似有若无。

  沈月檀却半分生不出惊惧,反倒觉出几分熟悉感来,遂低声问道:“什么人?”

  那人影竟真的开口了:“阿月,是我。”

  沈月檀缓缓坐起身来,一面暗暗心惊,他连人影都看不清楚,为何就断定来者必定不会加害于他?

  是因为……闻到了香气。

  那人自带一身微苦清寂的桫椤花香气,如佛陀寂灭时最后一阵轻风,叹息般拂过鼻端。

  沈月檀恍惚被勾起了无数思绪,一时间想起了件心事——他总觉得日常起居总少了点什么,却始终不明所以。如今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太子府中不用熏香的。

  不仅是主子不用,而是阖府上下,连香料的影子也看不见。

  就仿佛在众人心目中,世间根本没有这样的物事存在一般。

  他一面心中思忖,一面撩开了帘帐,外头那人映入眼中。

  长发如雪白绸缎垂至足踝,一身月白衫袍,肤色也白如雪,玉骨伶仃,银色双眸仿佛从来不在人间。

  那男子犹如一团不能着地的幻影般立在床前,垂目与沈月檀对上,神色比窗外月光更清冷冰凉,低声道:“阿月,我来救你了。”

  沈月檀道:“阁下莫非是我认识的人?”

  那男子默然少倾,才说道:“在此间,你约莫是不认识的。”

  沈月檀略一扬眉,问道:“你说在此间我不认识,而非此时……难不成我进了太子府,就将你忘了?”

  那男子道:“并非太子府……”

  这之后只见他口唇张合,沈月檀却半个字也听不见了。

  再一眨眼,就连人也不见了。

  床前清清冷冷,只有一缕从窗缝里透进来的月光。

  沈月檀再无半分睡意,起身披了件外衣,无声无息推开门。

  他不爱受打搅,令仆从都睡在外间。然而往日里警醒守夜的侍从,如今个个都睡得格外沉,连他开门走出去也毫无知觉。

  整座宅院——恐怕是整个太子府都陷入了难得一见的沉眠中,四周静得连风声也听不见。

  太子府占地广阔,沈月檀这几日不做旁事,将太子府里里外外查看了大半。

  果然在后院东边发现了一道破旧的院门,隐匿在无路可通的假山后面。

  他曾假意路过附近,随口问了几句,乾达婆缜密慎重,自然是要避开,倒是那个名唤初六的小侍从缺心眼,稍稍唬骗几句就和盘道出。

  只可惜初六虽然有心表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所知着实不多,最后不过一句有用。

  那处废园原是太子出宫建府时,为生母预备的,然而生母病逝,奢望成空,便锁园闲置了起来。从此无人提及,只怕触了太子逆鳞。

  沈月檀查过大半府邸,这一处最为可疑,如今难得有机会,自然就不客气。

  只是那处院子离得远,他撩了袍摆一路快跑过去,抵达时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院门虽然紧锁,锁头也生了锈,但好在附近有假山高树直达墙头。

  沈月檀稍事歇息,便攀上假山,转身一伸手,一个用力,便顺利扣住墙头一块砖,腾空跨坐上去。

  接下来,只需要寻到落脚处……

  沈月檀翻过墙头,正伸长一只脚,小心翼翼寻找落脚点,却骤然听见身后响起一声嗤笑。

  这一惊非同小可,沈月檀脚下打滑,连鞋子都掉了,一时间慌了手脚,朝后跌下了墙。

  院墙高丈余,落下时风声凛冽,不等沈月檀一声惊呼出口,便已落入某人怀中。

  温热香气顿时将他团团包围。

  与先前那银发男子清凉浸骨的香气截然不同,是宛若热砂上一阵狂风卷来混合了皮革与金铁、甜蜜果实与灿烂骄阳的深邃气息。

  隐含着某种象征密切的滋味,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炽热,砥砺缠绵,亲昵得连魂魄都隐隐灼痛。

  沈月檀顿时呼吸停滞,整颗心都悸痛起来。

  那人居高临下俯瞰他,神态张扬骄矜,连束发的金簪都仿佛大日照耀的一抹光辉。他突然展颜一笑,“你这小贼,胆子可真不小,太子府也敢偷。”

  沈月檀心中一动,遂不辩白,反而冷笑道:“阁下想必是同行,也是彼此彼此。”

  那人怔了怔,哈哈大笑起来,随手将怀里人掂了掂:“我满载而归,可比你好一些。”

  沈月檀这才回过神,察觉到自己还被整个抱在怀里,顿时沉下脸来,冷声道:“放我下去。”

  那人满口答应,将一旁的石桌抚了干净,这才把沈月檀放在上头,又寻来掉落墙根的鞋子给他穿上,笑道:“若有收获,不妨分我一半,也不枉我救了你这回。”

  沈月檀心道这还当真遇到贼了,他不欲声张,又不敢暴露自己身份,更何况这人目光清明,不是恶人。更兼行事妥帖,伺候他很是周到。若是肯金盆洗手,说不定还能收用做个得力的臂膀。

  一旦有心结交,应对又有所不同,沈月檀态度便和缓起来。

  他在身边摸了一通,只找到颈间一条细金链,穿着颗不知什么材质的黄色珠子,似玉非玉,晶莹剔透的珠子里隐隐有云蒸霞蔚的景象。

  虽然如今不知道这珠子有什么价值,沈月檀依然毫不犹豫摘下来,抛向对面那人,说道:“我尚未寻到宝物,先付定金,事成之后,另有重谢。”

  那男子扬手接过,略略查看过,顿时两眼一亮:“小少爷好阔绰,不知要找什么宝贝?”

  沈月檀板起脸道:“不该你知道的事,莫要多问。”

  他实则也心里没数,冥思苦想片刻才说道:“我要在这里仔细搜查,不知有什么危险,还请……”

  他扬眉做询问状,那男子便笑道:“在下姓沈,沈雁州是也。小公子如何称呼?”

  沈月檀又是一惊,脱口道:“这倒巧了,我也姓沈……”他顿了顿,后悔不已,才找补一般,勉强说了个谎,“我有一个兄长,你唤我沈二便是。”

  沈雁州从善如流,抱拳道:“沈二小公子,幸会。”

  沈月檀不爱听他提那个小字,皱眉扫了一眼,却还是忍住了,转而说起了正事,“我看沈大侠身手出众,还请从旁护卫我,若是有什么危险,担待担待。”

  沈雁州笑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个自然。”

  二人商议完毕,不觉相视一笑。

  正所谓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他二人不过初次见面,却油然而生一种难以言说的熟识与默契。

  沈月檀在院中里里外外查看,最后停在后院单独的一间石屋外。

  其余房门都未曾上锁,唯有这间石屋大门紧闭,锁孔处有半个巴掌大的扁长凹陷,周围刻了个圆形法阵,圆周均分为八个支点,每处支点上都刻了一尊佛像。

  石屋墙壁极厚,窗户既高又窄,不过两个拳头大小,唯一的大门也是厚重无比,若强硬破门是没有半分希望。

  沈雁州摸着下巴打量那个凹陷,沉吟道:“这个机关,恐怕不能硬攻。”

  沈月檀摸了摸机关所在,沉吟片刻。倘若这院子当真是为太子生母所建,这机关的钥匙,只怕要从阿朱那着手。

  他还要设法才是。

  往事不见、前路不明,沈月檀身处迷雾之中,不知何去何从,索性随心所欲,同这石门磕上了。

  他便赞同点头,说道:“我或许有法子……只是需要时日……”

  他忆起明日要进宫为天帝贺万寿,再之后仍需一些时日寻找钥匙,沉吟片刻,说道:“两日后……不,恐怕三日后……”

  沈雁州笑道:“小公子莫非有法子拿到钥匙?”

  沈月檀道:“或可一试。”

  沈雁州道:“既然如此,就好办了。你只需在外头假山留下暗号,当天夜里,我就在院中相候。”

  沈月檀大喜:“这法子好,留什么暗号?”不等沈雁州开口,他又说道:“正好是月檀花盛开的时节,若要见面,我白日就在假山一角放六朵月檀花。”

  沈雁州脸色古怪,忙伸手揉了揉,笑道:“如此甚好,就依你。”

  二人商议定了,眼看时候不早,沈雁州就助他翻过围墙,又在假山下选定了几处隐秘角落放置暗号,这才各自作别。

  沈月檀兴冲冲回房休息,沈雁州便也循着原路,悄无声息撤离太子府。

  一众人等候在善见城西南角的某处宅院中,见沈雁州回转,个个面露关切色。一个魁梧大汉率先迎上前去,焦急问道:“可曾查到线索?”

  沈雁州伸出手指,摸了摸鼻翼,仍是神色古怪说道:“有点头绪了,只不过……”

  那大汉焦急万分,追问道:“什么只不过??”

  沈雁州苦笑道:“遇到了太子妃。”

  众人大惊,沈雁州这才将原委从头道来,又笑道:“我随口说他是小贼,他竟然认了。只不过……”

  那大汉怒道:“怎么又来个只不过??”

  沈雁州仍是笑道:“他当真是个小贼……”

  那大汉皱眉道:“此话怎讲?太子妃在自己府邸做贼?难不成做了家贼?”

  沈雁州懒洋洋往贵妃榻中一靠,隔着衣袖捏了捏那颗连着金链的珠子,长叹一声,怅然若失,怔愣了片刻才说道:“是个偷心贼。”

  大汉道:“听不懂,沈雁州,你怎么比程空还要神叨叨?”

  程空坐在一旁,闻言也长叹一声,说道:“首领都成了这样,还起什么义集什么兵,不如各自分行李回老家去吧。”

  遂一甩袖子离座,将吵嚷纷纷的同伙全扔在身后。

  沈月檀自然半分不知晓这些纠纷,第二日清晨强撑精神,换了一身沉甸甸、亮闪闪的华服,携了贺礼,与太子一道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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