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要的从来不是你的一句对不起啊

  1.

  回去是四人同行,宋老爷子特意交代,一定要把晋秋送回缺月坞,平平安安的。

  他交代的人,便是覃一沣。

  上午还好好的天气,只过了一顿午饭的时间,来了场急急的暴雨。院子的角落里长着青苔,被雨水冲刷过后,更是绿油油的。

  “老爷子通晓,你是商会的人,我不能亏待,不然他对我的气更不能彻底消了。”两人一前一后踏出宅院门槛,边说着闲话边往前走。

  晋秋吃了些酒,脸颊两边各染着团红,人却格外清醒。她反问:“我为什么要你好过啊?”

  脚下是台阶,一只手伸来搀着她的胳膊。

  “我本来就不好过。”轻轻的一句,在她耳边炸开。

  晋秋脸上的红褪去变成了白,牙齿打战的声音十分清晰,本就落在最后的两个人,这下索性不走了。

  她挥开他的手,昂着脸,指着胸口:“你会比我更不好过吗?覃一沣,每一次见你,我这里就像被人用刀剜着,剜成一片一片不够,现在就要被剁碎了。”

  那边,孟曼新已经上了车。车外还站着个影子,往这边瞧着,见两人未动,像争执着,踌躇了半天还是往他们这边走来。

  “怎么了?他惹你生气了?”孟珒修说话向着晋秋,即使并没有让晋秋瞧他一眼。

  孟珒修转头,同手僵硬在半空的覃一沣说:“你拉扯她做什么,你欺负不得她。”

  也许是忘了他们已经不再是恋人的关系,他说起话的时候仍处处护着晋秋。

  晋秋这下才觉得头疼,夹在两个男人中间,就像夹在爱与恨中间让人不能动弹。她揉着眉心,先一步上了车,留下两个男人站在原地。

  “你刚刚同她说什么了?”孟珒修一指顶在眉边穴位上,被焦心缠绕着。

  “说了些她不爱听的话,所以置气了。”无奈的语气。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然后同时叹气,并肩往前走着。衣料摩擦着衣料,这会儿盛夏,黏稠的汗意在两人之间生出。

  急雨过去,太阳又出来,晒得人发汗又口渴。

  孟珒修抿嘴,忽然问覃一沣:“你一直在派人监视我,一举一动你都知晓得如此清楚,是用笔记下来了吗?”

  孟珒修还只是个七八岁的幼童时,家里的独子被送去学堂,外祖父放心不下,给他支了个书童,长他半个头,将他一日三餐都详尽记下来。他其实早体会过被人监视的日子,只是从不曾想到,还有个人,他觉得陌生,也如此对他。

  “若是呢?”覃一沣问,“你也要同我置气吗?”

  车里的孟曼新朝两人挥手,晋秋在她另一侧,望着窗外的风景,对他俩毫不关心。

  “刚刚抓皱了裤腿,却不敢在宋爷爷面前发火,现在却不想了。”孟珒修同车里的人挥手,眼睛却落在孟曼新旁边那人身上。

  覃一沣慢了他一步,停在原地,前面那人却等着他。

  “你在晋秋身边待了多久?”他身子侧向覃一沣,目光却依然落在前方。

  覃一沣跟上:“四年。”

  孟珒修心里算着那年在屠神寨的日子,说:“真好,我跟她只相处了三天,然后分别八年。”他偏头,“又被你仔仔细细看了八年。”

  他在同覃一沣比较,然后发现这些年里覃一沣成了他跟晋秋之间的联系,覃一沣在他们各自的生命里都出现过。

  “可是你们都恨我,一个恨我杀父,一个厌我夺父。”这是上车前,覃一沣说的最后一句话,然后拉开车门坐上副驾驶,没有再给孟珒修说话的机会。

  汽车在缺月坞停下,晋诚就在门口迎着。

  覃一沣先下车打开车门,把晋秋送到晋诚身边后便离开,没有再跟晋秋说一句话。

  他的冷漠是在她的仇恨下生出的,他知道把自己摆放在什么位置才能让彼此轻松一些。可是他也明白,谁都不曾真的轻松一些。

  回孟宅的时候孟炳华恰巧出门,看见三个孩子回来,脸上舒展开笑容,问过宋老爷子的身体后他便坐车去了商会。今日无事,说是约了几个老朋友叙叙旧。

  孟曼新依然在覃一沣房间里待了一会儿才离开,她缠着覃一沣送她到西苑苑口,借口穿着高跟鞋在还有积水的地面上走着不方便。

  “好嘛好嘛,就送到苑口,然后我就自己乖乖地走。”孟曼新摇晃着他的胳膊,桌面上一幅刚写好的字边角染上了一团墨迹。

  孟曼新瞧着纸又瞧着他,撒娇喊道:“沣哥哥。”

  无奈,他放下笔,从屋后抓着把伞同她走出西苑。

  “若是再碰上下雨,你得自己抓着才不会被淋湿。”那把伞被他递进孟曼新的手心里,转身的瞬间听见高跟鞋上的铃铛声格外响亮。

  从宋家回来,覃一沣练了两幅字,这会儿已经是黄昏。他站在院子里往高处瞧,隐隐能见着青山。雨后天空澄蓝,金黄色的阳光穿透浓云照耀下来,他瞧了好一会儿,准备回房的时候又听见身后有声响。

  他转身,没料到来的人是孟珒修。

  他手里还拎着两瓶酒,是他从国外带回来的,宝贝了许久,不见他拿去孝敬孟炳华,先叫覃一沣尝了便宜。

  “太淡。”覃一沣尝过一口后说。

  孟珒修笑他土包子,这可是用葡萄酿出来的美酒,得慢慢品,一口咽下反而可惜了。

  抓着酒杯的手微微顿住,覃一沣侧头,不知道是不是今日酒饮得多了,他觉得孟珒修不像往日般待他冷淡,话也多了许多。

  他点头称是,轻轻抿了一口酒,舌尖在回味着,人瘫软在椅子里,思绪渐渐飘远,想起了在屠神寨尝的粮食酒。

  “粮食都是山下的村民自己种的,一年一收,一粒都是宝贝,却被那些人全给搜刮了。”

  “那你一同去过吗?”

  “什么?”覃一沣微微起身,“你说去打劫啊?”

  孟珒修点头。

  “不去,我又不是强盗土匪,抢别人的干什么?”一声长长的叹息,他又道,“可是我吃的喝的,不就是抢来的吗?跟去抢,有什么区别呢?”

  “你就是,你抢了我的。”孟珒修微醺,迷迷糊糊睁着眼,意识渐渐模糊。

  又饮下一杯,孟珒修拍着桌子说:“你抢走了我跟我父亲八年的时间,还比我跟晋秋,多了四年的相处时间。覃一沣,我多讨厌你啊,所以我讨厌你啊。”

  借着酒意撒出的少爷脾气,孟珒修在说完最后一个字后傻愣愣地盯着覃一沣,一偏头,便醉倒在了长椅里。

  远远地瞧见东苑已经亮起了灯,西苑没下人打理,大小事都是他自己亲自来。这会儿他也承了点儿酒意,犯了懒,不愿动弹,直到天黑尽了,才找了件衣裳给孟珒修披着。

  白天时候下了雨,夜里便凉爽。覃一沣走出房间,在院子里又坐了会儿。苑口有东苑的小厮来,问少爷是不是在这里,要不要用饭,他是否也一起。

  “在呢,睡了,给他留着吧,再熬碗醒酒汤。”

  “那您呢?老爷刚回来,说起您许久没跟他一起吃饭了。”

  覃一沣走上台阶,拉亮院子里的灯。突然的光亮把小厮吓得退后一步,意识到失礼,他又小心躬着身。

  覃一沣往屋里瞧了一眼:“不去了,尝了酒竟醉了。答过话后你回来守着,要是少爷醒了,你再陪他回去。”

  小厮走后,覃一沣便熄了灯,不在院子里待着了,摸黑走到桌前,将剩下半瓶酒喝了干净。黑夜里什么也瞧不见,他却望着孟珒修趴着的方向,痴痴坐着。

  “有时候羡慕你羡慕极了,觉得再偷些时间也是没有关系的,可是你小气,少爷脾气还在,谁也不能抢你的东西。既然你不愿意我再偷你跟父亲相处的时间,我便不偷了。但是你也过分,跟我计较完这八年还想在我身边窥探那四年。”

  “你有的我没有,没关系,你生来就该拥有世间一切。若没有的,我去帮你取来就是,要了这条命也不足惜。可是那四年不可以,你不能问不能拿,那是我唯一的东西,我跟她唯一的东西,就是拿你的所有我也不换。”

  夜深,天边悬着下弦月,微星伴着月,一闪一闪。

  缺月坞里安静无声。

  晋诚已经熟睡,入榻前去看过晋秋,想着她吃了些酒,所以今日歇息得早,便自己回了房。

  街道上刚敲过更响,已经是亥时了。

  晋秋撑头坐起,头还有些昏沉,下床喝水的时候差点儿摔在地上,脚磕着凳子发出声响,她站立了一会儿,听门外没动静,才坐下喝水。

  窗户开着一半,夜风灌进来叫她清醒不少。

  屋里点着油灯,借着昏暗的光线,她看到了一封折开来的信,是白日里鸢月托人送来的。

  里面装着一页纸和一张令条,她瞧完,就没动静了。

  信纸里,是鸢月费了许多劲儿打听来的关于火烧屠神寨的细枝末节。

  那一年,天津城湖塔港的公子跋山涉水拜谢恩师,外祖父自小疼爱他,安插了小厮一路跟随保护。当他遇险时,小厮便返程就近寻了警察来。

  有话噎在喉口说不出来。

  她手里抓着那张令条,上面写着的日期,是1919年10月12日。

  是官兵绞杀屠神寨的那一日。

  她记得前一日夜里,她曾偷偷去瞧过关押起来的孟珒修,蛮横许下终身誓言。离开时,看见覃一沣躲在不远的草垛里,她无视走开。第二日早起,听晋诚说前一天夜里沣哥儿好似不开心,拉着他说了一夜的话。

  那日晚上,屠神寨大火,她听受伤的兄弟说,寨里独独不见了覃一沣。火烧过后,寨里死了六十个兄弟,晋雄的头颅被悬挂在城门上,足足三日。

  到今日的九年时间里,她认定了覃一沣是杀父仇人,弑兄恶人。

  那时候他问她为什么在她心里,他一定是她的杀父仇人?

  是那时候她被鲜血染红了眼睛,认定他那晚不在屠神寨是同官兵站定一线。

  她的手握成拳一下一下砸向胸口。

  原来,这些年她一直记恨错了仇人。

  原来,这些年她一直都误解了他。

  听闻昨夜孟珒修在覃一沣那里过夜,孟炳华一大早便吩咐下人准备好早餐,中式西式都有,摆了满满一桌子。桌上只他一个人,翻着报纸,慢慢等着。

  “说夜里醒过一次,本来九爷吩咐小厮送少爷回东苑,可少爷起身喝杯水后没走,又歇息下了。”刘克在一旁重复着昨夜那个小厮的原话。

  报纸掩掉整张脸,瞧不见表情,就看见报纸后面那人点点头,翻开下一张。

  “曼新起了吗?”

  “起了,昨夜睡得早,说老爷这几天会带她去舞会,得把精神养好。”

  孟炳华叠好报纸,将桌上的碗筷又摆弄了一番:“女孩子就喜欢这些,前几日听她提起喜欢丰伊斋的裙子。”

  “提前去了,但是被人先买下了,已经联系北平那边再调一件过来。”刘克说。

  “一样的?那丫头不会喜欢,将师傅请过来,照她喜欢的样子做几件。”孟炳华满意地看着摆放整齐的碗筷。

  “这就去。”

  刘克在路上碰见梳洗好的孟曼新,说给她准备了惊喜,乐得丫头在长廊里翩翩起舞,少女的笑声乘着风从宅子里飞出了院墙。

  孟炳华抬眼,就见明眸白齿的少女向他走来。他嘴边的笑容和蔼又危险,今夜开始他便要带着她去天津城里的各大舞会,去荡漾去绽放。

  想到此,他觉得这是个明媚的早晨,只是除了到最后,饭桌上也只有他跟孟曼新两个人。

  九州商会下有不少的小散铺,大多是从八大家的家族里散出来的,分支一多,散铺便生出了不少。可是铺散心却不散,铺与铺之间连着线,生意门挨着生意门,散铺们感情也浓厚。

  缺月坞自从加入商会,独一家,便划入了散铺里,于是应酬也跟着多了起来。晋秋拒了几张折子,最后惹得其他铺子多了怨言,晋诚便给揽了下来。

  “反正他们只知道缺月坞的老板姓晋,是男是女,谁也没问过。”

  斗三两的夫人把小十一炖了汤,安抚了斗三两好几天,给他新找了个玩意,踢毛毽子,顺手给晋秋也做了一个。

  鸡毛做的毽子轻飘飘的,晋秋总踢不上,最后累得瘫坐在院子里,两眼一翻:“去他的!”

  晋诚黑脸,头一次觉得他终于能够体会当年当家的说的“教育问题迫在眉睫”了。只是他不敢教育他姐,于是蹲在他姐边儿上,问:“那到底去还是不去?”

  “去!怎么不去?听说这些小舞会里也有不少漂亮千金,万一看上……”她话没说完,晋诚就红脸跑了。

  晋秋摇摇头,果然还是宋家小姐才是晋诚的心中第一花。

  没了晋诚在身边晃悠,晋秋觉得日子过得特别慢。开始的时候她还去翠悦轩找鸢月喝喝小酒,再听鸢月唱两嗓子,等天黑了再回家,倒头就能睡。后来她发现,不能再倒头就睡了。酒喝多了,她老梦见当年屠神寨燃起的熊熊大火,夜里惊起,已经出了一身的虚汗。

  她已经不记得是第几个被惊醒的夜,窗户半掩着,从这里看过去,能瞧见半个院子还有一片乌黑的天。院里空荡荡的,晋诚不在,连吵闹声也没有。

  她穿了件单薄衣衫,光着脚,推开门往外走。

  月亮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她站在院子里瞧了半天,觉得那月亮看着真好看,不知道从哪里来,寻不寻得到影子。这样想着,连缺月坞的门也被推开了,朝着月亮的方向去,她走,月亮也走。

  她穿街过巷,一路寂静,到日租界的时候,里面还亮着灯。她站在租界外往里瞧,那些灯颜色亮丽晃眼,瞧着就不好看,不像月亮一样纯净洁白,她挪开脚步,继续追赶月亮。

  魏箐刚来屠神寨那会儿,她总缠着他给自己讲《山海志怪》,她现在还记着一则,叫《夸父逐日》。光着的脚丫踩在生出暑气的地上,她想,是不是也要给自己编上一册,就叫《晋秋追月》好了。

  一直到走累了,想歇息了,她才停在一尊石像前喘了两口粗气,擦掉额间的汗,抬头才发现,她竟站在孟宅门前。

  屋檐边上悬着两个灯笼,是中秋的时候挂上去的,借着月光还能瞧见里面燃了还剩一半的蜡烛。门把好像落了锈,大户人家,也不找人擦擦油……

  她就那样坐在石像前,歇息得气匀了,便跷着二郎腿将整个宅门仔细打量着。说来也奇怪,这月光虽然明亮,将暗街也照亮了半条,可竟然还能让她清晰地瞧清门上的纹路。

  她记得出门前,放在床头边上的西洋小钟嘀嗒嘀嗒转到了凌晨两点的针上。算算时间,这会儿也快三点了,她的心情这时候好得出奇,几日来的阴郁都消散了。

  从那以后,每次晋诚出去应酬,她便趁着月色在街上走走停停,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每一次,最后停下的地方,都是孟宅门口。

  这成了她一个人的秘密,连最亲近的晋诚也不知晓的秘密。

第7章 我要的从来不是你的一句对不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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