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下午两点开课, 祝深回去时时间尚早,还有半个钟头。

  以为孩子们会趁中午休息的时间将他上午布置的作业给画完,可他估错了, 伸头往画室里看了眼, 里头空荡寂静。前台的老师便解释说这些孩子向来都是踩着点由家里送过来,家庭条件优越的,是舍不得让他们受这份辛苦的。

  祝深默了一会儿,重新走进画室。

  这才发现画室最偏远的角落,其实坐着一个人。

  阿包拿着铅笔认认真真地画着桌上的果盘静物。

  他画得很认真, 隔绝了外界的声响, 就连祝深进来都没有发觉。直至祝深走近了, 伸手指着一处光影,对他说:“这里, 你再好好看看。”

  阿包一愣,手一颤,铅笔摔到了地上,笔芯摔断了。

  他马上弯腰去够, 祝深却轻轻摁住了他, 蹲下身,给他捡起了笔:“你怎么不回家啊。”

  “家里没有人。”阿包小声说, 怯生生地朝祝深伸出了左手。

  祝深却未将笔还给他。

  阿包面露疑惑。

  “断了。”祝深说。

  只见他拿了把小刀,坐在了阿包身旁慢条斯理地削着笔,道:“原来你会说话。”

  阿包将头低了下去。

  “不用紧张。”将削好的铅笔递还给了阿包, 祝深说:“我又不凶。”

  阿包小心翼翼地接过了笔,对着祝深讷讷地说了一声:“谢谢。”

  这时, 祝深才看清楚阿包的脸。

  相比之上午而言,他的小脸更脏了, 右边的脸颊不止何时蹭了灰,细看看,颧骨那处竟有细小的擦伤。

  祝深捏住了阿包的右手,定睛一看,发现他的掌心都被蹭破了,污黑的手心一片红肿。

  “谁做的。”祝深冷声问。

  阿包神情不自然地将手收了回去,一个劲儿地摇头,“没谁。”

  眼眶都红了。

  祝深第一天当老师,不知分寸,还以为自己的语气太严厉,将这小孩儿给吓哭了,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看着阿包一副不愿意说话的样子,只好去了前台,找了个脾气温柔的女老师带他去擦药。

  阿包攥着小拳头,一步三回头地看着祝深,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祝深欺负成这样的。

  祝深顿时感觉到头大。

  谁说小孩好带啊?吴绪出来挨打。

  韩思思在办公室听见这边起了动静,寻声而来,见到一个老师在前台替阿包涂药,心里便明白了几分。

  她进到画室,倒了杯水递给祝深,“祝老师,您啊消消气。”

  祝深倒没接那杯水,只问:“你知道这里有孩子欺负阿包?”

  “不算欺负吧,小孩子之间有点摩擦是正常的。”

  “为什么那些摩擦都到了阿包一个人的身上?”

  韩思思顿了顿,“祝老师,有些事情您可能不知道。”

  祝深皱眉看向她。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嫉妒心理和排异心理是很强的,而且也会表现出来。”见祝深仍眉头紧锁,韩思思又解释道:“这样说,您在上午的课上可能有些过分关注阿包了。而阿包一直就独来独往,融不进其他小孩子们的圈子里,所以就……”

  “融不进?”

  “阿包是个很乖的孩子。”韩思思转身,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走了过来,轻轻抿了一小口道,叹了口气:“他父母除了来交学费,其余时间基本是不来画室的。”

  祝深明白了。

  孩子的圈子其实并不复杂,复杂的是成人。一个常在油画课上得到老师表扬的孩子,家长们免不了想要结识结识他的父母。当得知对方是打肿脸充胖子,勉强才挤进了自己的圈层,与自己的孩子一同学习以后,自然而然,就生起了鄙夷轻贱之心。

  孩子们其实是一面镜子,反映的其实是大人们的态度。

  有天赋的孩子,被同伴排挤,孤立,伤害,这不是第一次。

  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祝深想着阿包脸上和手心的伤口,心里泛着密密麻麻的疼,也不知是想到了谁。

  他八岁的圣诞节便随傅云织和Moeen去了L国,后来隐约听李经夏说起过,差不多就是在那前后,钟衡搬来如意山的。

  就是不知道,钟衡过得怎么样。

  总归,钟衡与阿包都是一类人。

  受伤了,连吭都不吭一声,打破牙齿和血吞。

  “我知道了。”祝深低声道。

  下午的课上,祝深没有再过分地关注阿包,倒是将其他孩子们挨个夸了一遍。被夸奖的孩子们个个昂首挺胸,得意洋洋地与阿包努努嘴,阿包将头埋得低低的。

  却是不再看祝深了。

  下课时,祝深说:“有一个课后小作业要留给你们。”

  孩子们本是排斥作业的,倒因老师是祝深,给了几分面子,个个欣喜地将他望着。

  “我刚来画室,想要多了解了解你们,但我又怕我看不全面,所以想出了一个小办法。”祝深对他们说:“你们每个人都可以请咱们画室的同学为自己画一幅画,我不要求画得有多好,甚至可以是三五分钟的涂鸦,只要收到了,就算作数。我会给咱们班上收到画最多的那个同学礼物,但是要注意,请同学给自己画画的时候一定要注意礼貌,要真诚,不然被我发现了的话,礼物可就没有了。”

  话音刚落,画室的孩子们叽叽喳喳了起来,纷纷开始约定谁给自己画画。

  祝深又说:“如果有哪位同学得到了全班为他画的画,那我还会给他一个大大的奖励,大家可以猜一猜是什么。”

  画室里的孩子们爆发出惊天的一声:“哇。”

  祝深望了他们一圈,道:“下课。”

  孩子们迫不及待地跑了出去,边走边商量。

  唯独阿包,坐在自己的画架前画着画,教室里只听见他画画的沙沙声。

  祝深也不催他,只是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

  半个小时过后,阿包画完了,取下画纸,看向祝深。

  祝深走了过去,阿包缓缓将画纸递给了他。

  是今天的作业。

  祝深看了看:“不错。”

  “谢谢。”阿包小声说。

  祝深知道,这句谢并非是谢自己的指导,于是朝他笑笑,又摸了摸他的头:“不用谢。”

  阿包背着书包,走了两步,回头说:“老师再见。”

  祝深看着他一瘸一拐地走向门口,问他:“腿也受伤了吗?”

  阿包摇头说:“不疼。”

  都瘸成这样了还说不疼。

  “你家住哪里?”祝深不放心。

  阿包小声地说出了个地名。

  又偏又远,也不知他平常都是怎么来画室上课的。

  “你坐公车能直达?”

  “要走一截。”阿包忙补充说:“不远的。”

  祝深道:“我送你吧。”

  阿包呆呆地看着他。

  祝深不由他分说,便带着他下了楼。

  画室楼下,泊着一辆眼熟的车。

  钟衡倚着车门,也不知是等祝深多久了。

  祝深这才想起自己晚上与钟衡还约了电影。

  钟衡却没有说什么,走上去帮忙扶住了阿包,问祝深:“他怎么了?”

  “受了点儿伤。”祝深说:“我想,送他回家。”

  刚想与钟衡解释自己并非故意爽约,只是放心不下这孩子,可钟衡看上去却并不在意,打开了后座车门问:“他家住哪?”

  祝深带着阿包坐到了后面。

  阿包小心翼翼地上了车,抱着书包,只敢坐小小的一块地方,生怕自己将钟衡的车弄脏。

  祝深便说:“你放松,没事的。”

  阿包低着头,不说话。

  钟衡在视镜里见到这一幕,问祝深:“他就是你中午和我说到的学生?”

  “是。”祝深看向视镜,话里也不知是冲谁说着反语置着气:“和你一样,硬气得很,受了伤都一声不吭。”

  钟衡默默闭紧了嘴巴,唇上隐隐透着笑。

  他听出了祝深话里的嗔怪,这种隐约的被关心的感觉,却让他觉得受用。

  “今天都谁欺负的你?”祝深坐直了,一副为人师表的样子:“跟老师说一说。”

  钟衡在前面忍俊不禁。

  阿包闭着嘴巴抵死不说。

  “老师说话不好使还是怎么,你怎么这么小就一副闷葫芦的样子了?”祝深岔开二指往阿包脸上怼,生生给他挤出一个笑,十分满意道:“这样才对嘛,总和个小闷葫芦似的谁喜欢你。”

  车子瞬间停住。

  只听前面的大闷葫芦问:“饿了没有,前面有家茶餐厅。”

  已近天黑,车子驶了很远,快驶到阿包家了,这一片鱼龙混杂,夜市的生意倒是很好。

  阿包说他的家人一般夜深才回。从阿包家到桃源又要花不少时间,便索性,在饭点将晚饭给解决了。

  祝深问阿包说:“你饿么?”

  阿包摇头,小手绞啊绞。

  祝深被他气笑了。

  想这个小闷葫芦就算是饿了也不会说的,问了也是白问。就是不知他喜欢吃什么,不过哄小孩嘛,总归汉堡薯条之类的快餐是能打发的。

  祝深便说:“我去前面快餐店给他买个汉堡。”

  “我去吧。”钟衡却快他一步下了车,对祝深道:“等我。”

  祝深刚要说话,已见钟衡一身黑衣融在了这夜色之中。

  街上并不干净,地上还躺着两个流浪汉,对着路过的穿着短裙的年轻姑娘放肆地笑,商铺里的店家早就见怪不怪,操着一口滟城话里粗俗不堪的句子谩骂着,他们只当左耳进右耳出。这一片的街景便是如此,钟衡置身其中,却像是鹤立鸡群,一身清朗。

  很快,钟衡便消失在拐角,消失在他的视野里了。

  祝深摇摇头,暗暗后悔,刚刚就该是他去买的。

  钟衡这一身实在不好涉进这里面。

  钟衡倒是走得淡然,只见他入了拐角,先去茶餐厅打包了两份饭,又跑去旁边的快餐店点了一份儿童套餐。

  收银小姐将儿童套餐附赠的微笑娃娃递到了钟衡手里,欢迎他下次光临。钟衡一手提着打包袋,一手握着微笑娃娃,不知是想到了祝深的哪句话,岔出了二指,默默将手伸向了脸颊,向上一提,便牵扯出了一个笑。

  笑容一晃而逝,他放下了手,加快了脚步。

  不禁在心底笑自己,转眼间他都要二十七岁了,怎么还在学一个十岁的孩子呢。

  倒是祝深,与小时候一个脾性,见到谁受了欺负总是愤愤不平的,不知这么多年,谁得了他的照顾。

  却无人来照顾他。

  打开车门,车内瞬间香飘四溢。

  就连阿包的眼睛都直直盯着袋子不肯松。

  祝深拿出一个汉堡给他:“想吃就吃。”

  阿包伸手接过,却迟迟不肯接打开。

  祝深便故意与钟衡抱怨,实则说给阿包听:“画室的老师还说他最喜欢我,到头来连一个汉堡都不肯吃——有水么?”

  钟衡道:“后备箱。”

  祝深便下了车走去后备箱拿。

  这时钟衡转过了身来对阿包说:“吃吧。”

  阿包怔怔地望着钟衡。

  钟衡说:“他想要你吃。”

  阿包默默将汉堡给打开了,小声说:“谢谢。”

  钟衡摸摸他的头,看着他一小口一小口吃着汉堡的样子,心里忽然好像明白祝深说的那句话了。

  他像自己。

  自己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其实也像这样,早就将善意记在了心底,只因不善言辞,故而看上去总是笨拙木讷的。

  祝深拿着水上了车,见阿包已大快朵颐地吃了起来,不禁抚掌称奇:“钟衡!他居然吃了,可真有你的。”

  钟衡转过了身,默默笑着。

  “怎么做到的?”

  钟衡低道:“秘密。”

  “是是是,你秘密真多。”

  钟衡顿了顿,轻轻点了下头。

  “我的晚饭呢?”

  “另一个袋子里。”

  祝深打开一看:“为什么不是汉堡!”

  钟衡悠悠地看他一眼,盯着他的胃:“你想吃汉堡?”

  祝深摸摸肚子,顿时怂了:“也不是很想。过来,和我一起吃。”

  于是三个人,挤在后座,一起吃起了并不正式的晚餐。

  祝深越过了阿包,视线打量着钟衡,见他头发有些凌乱,领带松松垮垮,昂贵的西服不知什么时候沾上了番茄酱,不禁笑出了声,揶揄道:“要是被记者拍到你这么狼狈地与我们一起吃快餐,只怕明天的小报就要刊钟氏破产了。”

  话音刚落,祝深的嘴里便被钟衡塞进了两根薯条。

  祝深瞪着眼也不甘示弱地塞了回去:“阿衡学长张嘴啊。”

  钟衡看上去心不甘情不愿的,却还是从心地张开了嘴。

  哪知祝深手一拐,薯条绕了个圈,回到了自己的嘴里。见钟衡眉头一皱,祝深立马又往钟衡嘴里塞了两根薯条:“给你给你,阿衡学长不要小气嘛。”

  便是如此闹了一会儿,坐在中间的小闷葫芦伸手一摸薯条,全没了。

  他默默地啃着汉堡,看看祝深,又看看钟衡。

  被盖章大闷葫芦的钟衡盯着他老师的眼睛黑黑亮亮,看上去温柔宠溺,仿佛浸满了光。

  只是他太小啦,暂时还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写的时候肚子一直咕咕咕咕咕了……

  怎么安排深深衡衡吃个快餐,还把我给写饿了?

  为什么啊,饥饿总是围绕着我.jpg

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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