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生活的步调几乎像是回到了刚毕业回北京的那段时间。我每天兴冲冲,对什么都感兴趣,包括偶尔让我累死累活的工作,开始对万事万物建立概念,唯独察觉不到时间和痛苦。​

  对我来说此时此刻的这一秒——每一秒都可以是一瞬间或者永恒。这是一组绝对的反义词,我却认为没有差别。

  这种体会大概像我是水,不会消失却处在永恒的变化中。这种变化说不上好坏,甚至百分百与我无关,只取决于外部条件的改变——热了我是热水,冷了我是冷水,再热一点我是蒸汽,再冷一点我是冰。而不论如何变化,我面对的始终是我眼里的世界,在我看来它似乎一直未变。因为世界是个宏观概念,它的变化不可能在个人的维度里显现。

  可我看不见我自己,只能看见庞大的世界,因此对自己的动态没有一点察觉。我把世界当镜子,理所当然地认为它怎样,我就是怎样。或者说,世界是我的幕布,太阳是投影仪,它站在我身后投射光线,利用物理原理把我拉扯到世界的尺度,上面显现着一个巨大且边缘模糊的我。它撑满整个屏幕,我认为的自己通过这个失真野蛮的二维影像返还到我的眼中。

  如今我又有了这种感觉,说“有了”这种感觉或许不恰当。回到这种状态中倒不如说是感觉的消退,没有一个明确的节点,没有提示音。我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是进化还是退步。我确实接收到了源源不断的精彩,什么都令我感到好奇有趣。但我比那时候老了快十岁,年纪长了,感知却开起了倒车,似乎又不能百分百算件好事。

  趁着这股子“时间倒流”的兴味还没消退,我接了个工作,兴冲冲跑去外地扛了几天照相机,兢兢业业,起早贪黑。巨大的工作量迅速给我来了一记现实的铁拳——不论心态是否真的返老还童了,我的身体被岁月捶打,绝不可能还是二十岁出头的水平。

  我腰酸背痛,回家之后叫苦连天,撑着腰哎呦声不断。楚悉评价说七八十岁的老大爷身子骨都比我硬朗。他将我的这一切苦痛都归罪于我的懒惰,从来不运动,还成天钉在椅子上打游戏。

  我夸大自己的痛苦只是为了获得楚悉的关心,根本没想到他的关心方式激烈异常。某天清晨太阳都没完全睡醒时,他就把我从从床上揪了起来,逼我跟他一起晨跑。

  我这辈子最讨厌跑步,认为跑步纯是折磨。楚悉晨跑的习惯却维持了多年,可能一天也没断过,就算前一天加班或者喝酒到半夜,第二天也会雷打不动地在六点钟准时起床出去跑步。

  他一边跑一边对着因为喘不上气而面目狰狞的我说,跑多了就会上瘾的,再坚持坚持。我本以为跑一天就结束了,然而楚悉竟然摆出了非要逼着我上瘾的架势。我被他拎着跑了一个星期,丝毫没有上瘾的迹象,苦不堪言。

  有天早上,刚绕着小区跑完一圈,我想耍赖皮,快要跑回到楼门时,我猛地加速,打算直接蹿回家。可我刚加速迈出一步,楚悉就把我揪了回来。

  后面我每次减慢速度要停下来的时候,他就伸手推我,推得我心烦意乱,简直要发疯。胳膊肘乱抡想把他的手掌拐走怎么也不成,于是上气不接下气地冲他大吼大叫,再跑我就要死了!听了我的死亡预告楚悉面不改色,推在我背上的手一点也没有放下的意思。

  我坚信再这么跑下去,有朝一日能把我对他的爱意跑没,跑出不共戴天的仇恨都说不定。为了防止事态发展到不可挽回的那一步,我不管不顾,不把身体当自己的身体,而看作个发脾气时可以随便摔碎的杯子碗碟,连个减速的动作都没有,直接往地上一瘫。因为惯性朝前倾倒,我摔了个狗啃泥,磕得膝盖直流血,手掌破皮,嘴角被路上的石子扎得生疼,脚也崴了。

  我晕头转向,趴在地上还没能反应,就被钳住胳膊拽了起来。楚悉背上我打车到了医院,从在出租车上开始他就冷着脸,一句话没跟我说。我发现他忙前忙后的时候不断看表、接电话,有点不是滋味,说,你忙就走吧,我待会自己回家。他一边用手机回信息一边皱着眉摇了摇头。

  折腾完早已经过了他的上班时间,送我回家的路上,我看着四肢被打上的好几处大大小小的补丁,甚至都不觉得疼,只觉得高兴。高兴以后不用跑步了,也高兴他明显为我担心的表现。

  楚悉背我上楼,我炫耀似的把脚往前一踹,乐呵呵地说,这下跑不了步了。我的本意是跟他开个玩笑,他的语气却冷冰冰,说,多大了还耍赖皮,不知道会受伤吗。

  我无所谓地晃了晃脚,说,受点小伤换来不跑步多值啊,跑步真的太痛苦了,比让我死还痛苦。楚悉没回应我的话,只有他打在台阶上啪嗒的脚步声在我耳边环绕。

  这么沉默一阵我才意识到楚悉为什么是这个态度——我又习惯性地用伤痛来逃避,把受伤流血当作一把解决问题的万能钥匙,这是我最该改掉的习惯,是楚悉曾经费了大力气帮我纠正的坏毛病。

  对不起,我说,以后再也不这样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对着他耳朵念了好多遍。

  不用跟我对不起,楚悉说。我又对不起了好几次,笑嘻嘻地说,那我跟我自己道歉。楚悉忽然站住,叹了口气,容礼,他说,这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你不能每次都用嬉皮笑脸混过去。

  他顿了顿,楼梯间的回音却没留出空隙,回声还没停他就又开了口,我知道想彻底改掉不容易,但是哪怕勉强你也稍微学着点爱惜自己不行吗。不然不只是你的努力白费,我的也打了水漂。

  我愣了愣,假作轻松地笑了声,说,你想多了,我这次真的是不小心,我保证,我发誓。楚悉没理会我,我摇他的肩膀,向他求证,嗯?听到了吗?真的,我真的是跑得腿软了不小心摔了。他似乎是铁了心不搭理我,开了门把我放到沙发上,说了声好好休息就走了。

  ​这次争执就像北京的春天,悄无声息地到来,刚刚激起了一些感知就走了。我甚至都不知道这能不能算是一次争执,那天晚上楚悉回来之后什么都没再提,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唯一的不同就是因为我伤了脚而没能散步而已。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好像起了一层大雾似的,什么都是模糊的。连自己逃避跑步的方法是否真的过激了都难以确定。

  故意摔那一跤的时候到底是因为我恶习难改,心思哪怕一瞬间激烈扭曲到了以前那种程度,还是因为我本身是个有“前科”的人,以至于某处存在着一道界限,它看似薄如蝉翼,风平浪静的时候完全没有存在感,可稍微发生一点波动,它就会剧烈地抖起来,大惊小怪,敏感到令人迷惑。这份界限应该不只我,楚悉也有。不管被迫还是自愿,他曾经长久地介入,甚至至今也没脱身。

  受伤的关联词本来该是疼痛、大意一类“松散”的词汇,而到了我身上却成了紧缠的强目的性、无止尽的疲劳和偏执的卷土重来。

  其实从高中毕业前的半年左右起,我就再没做出过严格意义上可以算作“自残”的举动,可十几年过去了,我依然分辨不清它是否结束了。这种特殊关联的触发按钮是真的没被拔除,还是我和楚悉看到的其实只是阳光下像按钮一样的影子。

  至于楚悉对我这种过激的行为反应到了怎样的程度,我更是难以考量。

  有两种可能:我像个屡教不改的顽劣小孩,他是出于责任而必须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的教导我的大人,早因为我永远长不大而厌烦疲惫。这是第一种可能性,是个大部分情绪以他自己为基点的状态。

  另一种可能是他被我波及,被动的但也是自愿的。

  我做不出这道选择题,因为楚悉从不给我解题的机会。他能把掩饰装扮得坦荡,将题目的问号抹去,硬加上一个句号。即使起初我坚信这是个疑问句,却由于他过于笃定笃定的态度而推翻自己。

  他和空气具有同样的迷惑性,只要能呼吸,人就不会记得自己走的其实是一条死路,每一秒钟都在和死亡拉近距离。

  这次也一样,​所有疑问没结果地过去,我当然没忘记,可即使想起来也不自觉用陈述句的语调把它读出来,好像悬而未决也是一种答案。

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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