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本始二年, 北境边界。

  无奈春风如何也不肯度过玉门,晋州未见早莺, 就已迎来盛夏的骄阳。

  严阙静静立在楼头, 眺望地漫不经心,从这里看去, 大道朝天。由南到北几百户人家的庭院,遍览无余。

  “第几日了?”

  她对身后垂袖而立的书生问。

  那书生蹙眉伸出几根手指, 双唇默默蠕动, 还未算出精准的数字,楼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严姑娘!我们回来了!这次真的好险, 我们再晚到一日, 那城中百姓都要饿得吃草, 晚到三日, 我看城主就直接投降了!”

  过去两年,战火燃得飞快,中原一带全部沦陷, 军事要冲反复易手,舆图也几番生变。

  于是终于有人意识到,比起一城一池的得失,不如先一步将目光投向地理位置没那么优越边陲, 因为战事一旦覆盖九州大地, 与西域诸国的接触反而会使西北的优势愈发突出。

  因此近数月,与晋东接壤的余、柳、韩三城,已开始有了乱军的踪迹。唇亡齿寒, 此次李息、石肃就是给断粮数日的余城运送粮草的。

  石肃喋喋不休说个没完,前襟汗涔涔贴在胸口,饮了一壶冰茶,复开口道:“要我说,下回真不能带着你哥,他可真是太受姑娘欢迎了,上到六七十的老妪,下到□□岁的女娃,一听李先生又来了,竞相赶来送吃送喝。再跑几趟,怕是会影响我的行情!”

  “对了,”说着,他自袖中掏出一袋东西,“给你。”

  严阙诧异:“这是什么?”

  “你不是常说晋州太乏味?把这袋桃花种子埋到地下,来年你就能赏桃了,再让你哥给你搭个秋千…”

  他正说得起劲,看到门口站着的人,立刻收起那副玩世不恭,乖觉一点头道:“先生!你们聊,我先下去了。”

  严阙将目光投了过去,李息身上穿得,还是走时那件素衣,几日奔波,早已染了泥污。他身上那份永久不变的从容,却不是一件袍子可以折煞的。

  严阙展颜一笑,温和道:“兄长。”

  她的公主身份实在太敏感。

  如今局势下欲效仿赵克用挟周室自立的,当不在少数,她若暴露,不仅自身安危难料,晋州恐怕也没有太平日子了,所以他们选择隐瞒,便是石肃也毫不知情。

  对外,严阙是李息的妹妹。

  李息眉心蹙起无奈的笑,走近:“他又和你说什么了?”

  “石肃惯爱玩笑,不必理他,”她将种子收起,“听说你们这次很顺利?”

  李息上前,还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

  按下严阙刚提起的茶壶,先给她添满,后又自己倒了一杯:“是,万幸来得不是正规军,但下次未必这么好运。”

  “公主,”站了许久,他也未落座,“你是主,人后不必做这些。”

  严阙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习惯了。先不说这些,有消息了吗?”

  李息瞳孔一沉:“暂无。”

  每次他外出,都会替严阙打探北府军的消息,这是心照不宣的。奇怪的很,整整三万人,竟说消失就消失,不留任何痕迹。

  她知李息为自己忧虑,另一方面也因没能成功带回消息而自责,而她清楚,希望渺茫,着急不来。

  “我无妨的,这次不成还有下次,再说了,眼下这般乱,即便知道皇兄在哪,咱也不能将晋州百姓抛下不管不是?”她宽慰着,“再来说说时局吧。”

  李息猜出她多半是这个反应,这也好,正视总胜过自欺欺人。可他心中仍然有一处郁结,长久以来,寻找严华不仅是严阙一人的执念,就在他替她寻找的过程中,也成了他夙愿的一部分。

  李息顿了顿,一正神色:“好。”

  分析起正事,他总能迅速进入状态:

  “近几十日,外界变化说不上天翻地覆,也是巨大的。赵氏为了养兵,横征暴敛,且为了募兵,杜绝国内文武之道,弄得洛阳百姓民不聊生,怨念沸腾,常有学子称,此之为汉民末世。”

  “况,赵克用的军队不再是一枝独秀了,昔日节度使为求自保,纷纷合纵以击之,眼下已初见成效。再有,就是件趣闻。”

  严阙眉峰一挑:“怎么说?”

  “有一人,落魄投奔赵克用,祈求能在燕城容身。赵克用的义子年前战死在无名军手中,令他损失一员大将,刚好见此人堪当一用,便把他留了下来。谁知此人翻脸不认人,吃饱喝足后翻手将燕城给占了,声称自己从未投奔过赵克用。”

  李息换了个语气,幽幽然道:“无奈赵克用赔了夫人又折兵,自己掏腰包养大了狼崽子,当然咽不下这口气。”

  “于是亲自领兵声讨,谁知那人深谙厚黑真谛,被叫了几次阵,不羞也不恼,就是坚守不出,甚至在城门上放言,兵不厌诈,是赵克用老糊涂了,赵克用气得吐血,时间却耗不起,只能撤军。”

  严阙叹道:“倒是个人才。”李息笑了笑:“而这个人才,你我都认识。”

  “是谁?”

  “李衮。”

  严阙大为惊讶,缓了缓,才失笑道:“像他干的事!”

  感慨过后,忽然一肃:“那只军队,还是不知何人在领?”

  指得是人们口中的无名军。

  如果说近两载最大的震荡,无名军的崛起称其次,那么无人敢认首位。这支军队来路不明,领袖不明,甚至至今没有明确的营地,只能说,敌人在哪,他们便在其外数十里扎寨。

  被无名军盯上的疆域,少则三日,多则数月,总归将化为无名的一部分。

  它就像北国最凌冽的风,所过之处,尽成冰霜。是以任何霸主,只要探得附近有无名军活动的痕迹,首先想到的倒不是如何战斗,而是怎么跑得不动声色。

  “目前仍然不明,但是好在尚未传出他们屠戮平民的事,是敌是友,仍需观察。”李息道。

  ……

  从阁楼走出,石肃像只猴子“嗖”地一声窜了出来,挨着李息的肩道:“先生谈完了?”

  李息走路飞快,转眼间上了马车,未几,一掀帘子:“不上来?”

  得到首肯,石肃这才讨好地跟了上去,坐定之后,奇怪道:“我是知道严姑娘是你妹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主子,先生每次回来都要汇报。”

  李息眼风冷冷一扫,抓其身旁的檄文朝他丢了过去:“有什么事,说。”

  石肃脸一红,倒不好立刻开口了。

  马车摇摇晃晃停下来,石肃又恭敬地跳下车,规规矩矩地将门帘掀起,等李息下车。他这番举动,一则因为从心底里敬重李息,再则是憋了不知什么注意。

  李息直视他,玩味半晌,也不说下车,石肃的手就在空中高高举着,直到酸麻难忍,才不得不硬着头皮出声:“先生,有些话在下实是不好意思开口的,但无奈家父已入土,两位兄长又不在跟前,也只能自己来提了。”

  “如今我二十有五,尚未娶妻,甚悦令妹,可否请先生做主,将令妹许配于我,”他干咳了咳,又道,“这是个不情之请,所以…”

  谁知道,没等他说完,李息脸色一凛,也辨不出个喜怒,冷道:“既是不情之请,还是不要开口了。”

  石肃面色涨红,他向来知道迎难而上,遂又给自己填了把勇气,郑重道:“先生!我知您是不放心令妹,在下这里给您保证,若是能娶严姑娘为妻,石肃今后绝不纳妾,一生一世只对姑娘一人好。”

  黄昏将至,李息又隐在车内,石肃就更加看不清他的神情了,只觉得从车内投来的沉沉目光,将他压得抬不起头来。

  不知过去多久,周围寂静,李息的肩膀动了动,一大步胯出车来,他道:“家妹还小,再议吧。”

  语罢,兀自转身进了宅子,不做停留。

  石肃站在原地,那爽朗英气的面庞因双眉紧蹙显得扭曲,都快十八了,还小?是李息判断有误,还是他不解中原民风?

  他不放弃,紧紧跟在李息身后,一边追一边喊:“李先生!您等等我!咱们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您不乐意,不代表令妹不乐意,怎么说我也是一表人才,很抢手的!您要不去问问严姑娘的意思?”

  李息理也不理他,全当是耳旁风,径直进了书房,啪一声将门合上,将聒噪尽数关在门外,才稍稍感到清净了一点。

  他绕到几案前,着手开始构造晋州的布防图,虽然事情没那么急,但好像如今也该准备起来了的。

  半刻后,外面彻底没有动静了,他起身推开窗子,却见石肃仍旧立在外头,双目笃笃。眉轻轻蹙起,果断关窗。

  木框重重合起,便听到声清晰的骨肉撞击。是窗棂夹了手。

  他顿时升起股无名业火,一拂袖,淡漠地绕到桌子后面继续做图。

  然而只勾了数笔,却觉得哪也不像哪,隔着窗又望了眼院落,目光下落,下一瞬,整张纸被揉捏成团抛开去。

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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