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猫发烧了。

  久世早就应该想到的。猫又不是什么耐寒的动物,裹着一条毛毯就跟着他到处跑,不仅爬上屋顶吹了半夜冷风,最后还整个摔进雪地里。就算对于一只猫,这也太任性了。

  ——倒不是说久世不喜欢。

  久世把沙发上的新毛毯盖得更紧了一些。猫的脸可怜兮兮地从毯子里露出来,眼睛没精打采地半眯着,睫毛不时因为身体的热度而微微发颤。

  “……好热。”

  猫喃喃道,随后是一串不知所云的“喵喵”声,让久世想起牙牙学语的幼童,在病痛中不自觉地回到婴儿时代,用不成语的音调向最亲近的人求助。他规律地轻抚着猫的发顶,试图给它一些慰藉。等猫眯缝着眼睛又睡过去,久世起身给猫换了个冰袋,顺手拿来了温度计,准备等猫醒来再测一次猫的肛温。

  猫对测肛温这件事抵触得不得了。最初久世一提这件事,猫立即吓得脸色煞白,明明烧得迷迷糊糊了还在软手软脚地试图逃跑。然而它在没发烧的时候都逃不出去,现在更不可能轻易躲掉,很快便被久世镇压了反抗。

  久世也不想这么逼迫猫。但他上网做过功课,知道猫只能测耳温或者肛温,耳温又要求专门的猫用耳温枪。久世别无选择。

  如果说久世对猫的医学知识是一知半解,那猫就是完全没有自知之明。见久世拿来温度计,它一边尽量往毛毯深处缩,一边虚弱地叫嚷道:“不要那个……我要用嘴,或者手臂。”

  久世知道猫所说的“嘴”和“手臂”指的是口温和腋温。小臂骨折前几天,他担心感染,每天都测口温,猫大概是那个时候看到,所以留了个印象。他捏住猫的后颈,不准它躲开,耐心解释道:“你是只猫。猫不能测口温的,怕你会咬断温度计。”

  猫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眼神望着久世,看起来很想开口反驳。但它实在太虚弱了,喵喵地叫了两声,连拍掉久世的手力气都没有,最终只是愤愤地把头埋进前肢之间,像鸵鸟一样,不理会人了。那副样子真是可怜又可爱,久世多看了几眼,还安抚地顺了顺猫的背,才起身去给温度计消毒润滑。

  第一次测肛温的阵仗最大。之后猫就没那么抗拒了,只是每次测肛温都一脸心如死灰。久世看得直好笑,却也同时因为猫的不乐意而隐约生出了一些愧疚。他完全不理解猫为什么如此抗拒,就像不懂得这只猫最初为什么要逃跑一样。好在他们现在讲同一种语言,能够沟通交流,不必再互相猜忌、互相误解。

  久世开门见山,直接去问猫为什么不高兴。而猫只是恼怒地瞪视着他:“你不知道吗?”

  “嗯,不知道。”久世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是第一次养猫,你该吃什么、喜欢什么、生病了怎么做……全都是上网查来的。”

  久世自认真诚的回答,不知怎么,惹得猫更生气了。猫往毛毯里一钻,只留给久世一个后脑勺。久世瞪着那只金灿灿的脑袋,想把它掰回来接着讲道理,又想起猫刚刚退烧那恹恹的样子,最后还是由着它去休息了。

  对于这只猫,久世再也找不回来最开始那种“不领情就送走”的态度了。它陪伴了他一个月,它的柔软、温暖,它的骄傲、任性,蜷在久世大腿上打瞌睡的样子,笨拙练习说话的样子,磕磕绊绊地表达自己要求的样子,维护莫名其妙的自尊心的样子,甚至最初戒备过剩的样子……此刻看来,这所有一切都显得鲜活而可爱。

  久世有时候甚至会庆幸那场雪地车祸,否则他就要把这只猫送去镇上、送离自己的生活了。

  猫当然是一无所知。它还沉沉睡着,让睡眠的自然机制修复高烧后的疲惫。久世把电脑搬来起居室,一边做着开春后的采购计划,一边不时侧头去看猫的背影,等到察觉时,文档里已经列了好些宠物常用药和清洁用品了。他甚至还在心里考虑着给猫做个猫窝。不是纸箱或者沙发,猫应该有个漂亮的窝,用好质地的木头搭建,堆满柔软的枕头和毛毯。

  车库里正好有一把链锯,木头就不知道了。久世上次动手处理这些非必要的木匠活还是三年多前的事情。那时的记忆像一面镜子,被太长久的独居生活积上了一层灰尘,朦朦胧胧,看不太清。唯一确定的是久世刚来时向爷爷学到的许多技能都已经生疏,着实可悲。他于是将此事记在心里,次日特意去了车库查看。

  ……果然用不了了。

  久世给车库深处储物架边的两根圆木依次做上记号,打算等开春融雪后就拉出去弃置。这是三年半之前他在爷爷的指导下亲手伐下的。他本想用这些根木头给后院做一组漂亮的木椅,为此还特意出了设计图。后来爷爷的病情迅速恶化,久世没有心情再去处理,这些圆木便被随意地堆积在车库里。现在已经受潮变形了。

  车库里还有许多乱七八糟的材料,久世两周前就是用储物架边堆积的废纸板做成纸箱,试图取悦猫咪的,可惜猫没领情。他的手指拂过储物架上厚厚的灰尘。在猫来之前,久世一直没什么干劲,车库也已经很久没清理了,现在看来,还是要利用起来为好。他沿着储物架吭哧吭哧地整理了一圈,发现了大量例如结块万能胶和一整盒生锈铁钉之类过期工具。

  久世一边清理一边记下需要购买的替换品。等写完后,他捏着一张长长的替换清单,感到了轻微的羞愧。他把清单折叠放进口袋里,用笤帚清理地面作为收尾。扫到中途,久世听到了猫的声音。

  “……在干什么?”猫站在房子通向车库的侧门。它刚退烧不久,神色看起来还有些萎靡,声音也是闷闷的。

  久世向着它笑起来,指向角落的圆木:“想给你做个窝。”

  隔了大半个车库,久世还是清楚地看到猫翻了个白眼。他好笑道:“又不想要?”

  “不是——”猫想要解释,又仿佛不知从哪里开口,嘴唇徒劳地开合两次,最后只是气闷地喵喵乱叫了起来。久世也习惯了它词汇受限便喵喵叫的习性,私底下认定了猫这时候是在用喵语咒骂。久世自己家教严格,从来不用脏字,可不知怎么,想到这只猫意气用事、愤愤不平地赌咒喵喵叫的场景,却并不反感,只觉得可爱。

  “你先别进来,地上有铁钉。”久世一边叮嘱猫,一边寻找着工具。他将笤帚靠在墙边,正要去拿簸箕,猫已经将载着簸箕的垃圾推车送到了他身后。

  久世有些吃惊,忧虑猫在满地的木屑铁钉里踩伤,立即低头去查看,却意外地发现猫脚上穿着鞋。

  说是“穿鞋”,其实久世那些旧拖鞋的尺码实在太大,跟猫的脚完全不成比例,滑稽得好像在划船一样。即便如此,一只猫能有“主动穿鞋”的意识,也是相当惊人的。久世盯着猫的脚看了半天,都忘了把木屑扫进簸箕里。

  猫不自在地往后缩了缩,嘟囔道:“你看什么?”

  “看你。”久世的视线转向猫的脸。他真诚地感慨道,“作为一只猫,你实在太聪明了。”

  “……有时候,我不知道你是在调/情,还是认真的。”

  猫费劲地吐出“调/情”这个新单词。久世完全不知道它从哪里学来的。还是说特意去查到的?想到这里,久世有点儿想笑。他忍住了。猫很少说这样的长句,又有个新词。久世想,它大概自己在心里练习了很久,才能说得这么流利。他为此心中一动,想去摸一摸猫的脑袋。然而久世自己手上全是机油与灰尘,他不想弄脏那些金灿灿的毛发。

  久世决定给猫一些表扬。

  “在认识你之前,我对猫丝毫没有好感。”他望向猫,正色道,“在我的印象里,猫只会扎堆吵闹,毫无纪律性、总是怀着恶意看人。我讨厌猫,也被猫讨厌。但你是特别的。”

  猫明显没想到久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它猛地向后退了半步,视线左右游弋,就是不肯看久世。它的睫毛难为情地翕动着,可爱得不得了。久世不是擅长表现感情的人,自己也对那番交心的话感到些微羞耻。但猫的表现完全值得他的努力。

  久世低下头,掩饰唇角不自觉溢出的笑容。他把木屑铁钉清扫成一堆,尽数塞进了手推车上的垃圾篓里。呆呆站在一边的猫此时才从久世的话里惊醒似的,慌张地接手过去,推着手推车向着车库墙边,好像逃跑一样匆匆远离了久世。

  久世好笑地看着猫咪背影,没有急于跟上去。他先是仔细地洗掉手上的尘土,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水滴,然后放轻脚步,蹑手蹑脚地跟上了猫。还差一步就要被猫发觉时,久世猛地从背后把它抱了起来。

  猫被吓出了一声大叫。

  从受伤后虚弱期到最近的康复期,猫明显吃得更多了,体型也从病态的消瘦渐渐恢复一些。猫的体重比雪地那时重了好几磅,久世单手已经抱不动了。好在猫只是最初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很快搂住了久世的脖子,配合他调整好重心。

  “打声招呼啊!”猫埋怨道。它小心地避开久世右臂的夹板,将自己固定在久世的左肩上。久世笑着捏了捏猫的掌心。

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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