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还是热得不行。

  全唐已经彻底不回学校,成天赖在曲潮沅的家里,天黑了再撺掇老师出门散步,这边的小区他渐渐也熟悉,往东走不远就是一条长长的河川,不见水,沟里洋洋全是齐人高的草,川上垂柳成幕。

  白天那外头都是白银锡箔世界,灿灿的热,全唐受不了,大字平铺在曲潮沅的床上,身上穿点儿昭彰自己是文明人的布料,手机在旁边放电影。

  他以前知道曲潮沅很忙,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忙,每晚几乎都有人打电话过来,安排种种出差开会事宜,曲潮沅放在书房桌上的日历,全唐看了都要吐舌头。

  那天招惹过老师之后,他也心里存了一点敬畏,不敢再那么放/荡。

  曲潮沅在工作,他就识趣躺在沙发上不走动,现在不佯装热爱法学去读什么贝卡利亚,只脸上盖一本镜头语言的杂谈,看看睡睡。

  他每天都不闲,和曲潮沅待在一起一分一秒都珍贵,但是楚地生时不时叫他去,说是帮忙,全唐从他那要来两张展览的券,预备着周末拉着曲潮沅一起去。

  几天之后,曲潮沅去参加饭局了。

  黄罗邀请他,还有几个红圈所的大律师,曲潮沅经常见到这些人。

  几个老总,曲潮沅竟然也认识,他总是痛恨自己的识人面广阔,这些人之前要过他的微信,曲潮沅笑着把自己手机号给了,但好友通过到现在也没通过。

  对面那个某厅长,因为势力范围的广袤需要任何的笔为他让步,给他披上面纱,所以难以露出分毫。

  这样的人曲潮沅其实鲜少有交集,他是个所谓的文人,对实务部门的涉足仅限于他的在职研究生。只有面对学生他才能展露相当程度的自信得体,现在的情况让他如坐针毡。

  他甚至会觉得局促。

  在厅长旁边是他的妻子。

  她着实衣装华丽,又窈窕丰盈,但是曲潮沅仍然能看出她在这个饭局里的格格不入,任何微小局促的身体颤动和眼神逃离都显示出她的错位。

  这种错位来自于她太过年轻。

  妆容之下,曲潮沅能够看得出来,她竟然是和全唐差不多岁数的女孩。

  这就是黄罗告诉他的,那个小嫂子。

  坐在曲潮沅下手的一个中年干部笑着说:“小嫂子又漂亮了,真是光彩照人……喝点儿什么?”

  “小嫂子喝什么酒,点橙汁好了。”另外一个人笑着说。

  “厅长下半年又要升了吧?可别瞒着老弟!”

  “厅长您一路往上升,小嫂子也越来越漂亮!”

  “漂亮什么。”厅长很得意,“没读过什么书,大字不识一个,一点儿上不得台面!”

  “老哥这话说的,学问再多人不知变通又怎么样?我们这小嫂子大方得体,不比读什么书强多了?前些天我遇到一个女博士!一根筋的猪脑子!博士在我眼里什么也不是!她女博士又怎么样?”

  曲潮沅脸上带着一点笑,左右嘴角上扬的弧度都是相同的,他垂着眼睫,安安静静地看杯子里的茶水。

  他们很快开始抽烟,那个小嫂子并不在意别人对她评头论足,也不在意小嫂子这个典型揶揄的男性世界诞生的词汇。她和曲潮沅相对而坐,她的眼睛一直往曲潮沅身上溜。

  这座美艳的玉雕在呛得人双眼通红的烟草雾气里眉目如画,红唇莹莹,仿佛不会说话,只会笑。

  她这么年轻又这么漂亮,而她身边位高权重者,与她地辈分不应当这么论。

  “所以说你啊,你就是个粗人。”另外一个干部用燃烧的烟头点点那个对博士浑不在意的家伙,“真是对知识不知敬畏!咱们今天还坐了两个大学教授呢!”

  那人自知失言:“粗惯了,我都多少年不上学了。两位教授,可别跟我一般见识。”

  黄罗连忙说:“我是副教授、副教授。曲老师是教授。”

  “说起来我也能算曲老师半个同门。”一位律师笑着说,“曲老师的研究生导师,我本科被他教过。”

  “之前可没听你说过!”干部问他,“光知道九几年你就出来干律师了。”

  “唔……本科老爷子让我出去镀金去了,那天见了曲老师,聊了几句才知道我本科和他研究生一个学校。可真巧。”

  曲潮沅平淡地笑着。

  “哎,说起镀金,之前她还跟我说过想去国外读书呢!”厅长突然开腔说话,“现在你面前就坐着两个大教授,哈哈,你去问问?”

  在烟雾里,娇柳似的少女把明亮的目光投过来,正正与曲潮沅对视。

  “哈哈,小嫂子志存高远呢!”

  “本想让她本科读完就完了,不过送出去见见世面倒也好。”厅长又拿出一支烟,夹在手指间,双眼凝视着少女,直到对方扭头冲他莞尔一笑,他便哼了一声开始点烟。

  她本科还没有毕业。

  曲潮沅心里叹了一声。

  话题很快又从名校和学历滑出去,走到了过去的辉煌和未来的展望。其实黄罗的目标是其中一位老总的支持赞助,但他们的饭局还没有到提供商量这些事的氛围。

  那个大律师开始谈案子的时候,曲潮沅已经被烟杀得眼睛刺痛,起身去洗手间。

  从那灰黑的烟窟里出来,空气顿时清新了很多,曲潮沅踩着金红的地毯,一路还有袅袅的音乐。

  洗了几把脸,曲潮沅才觉得口鼻干净了。

  他打开手机,就是全唐的消息。

  明明已经和他说过了自己可能不太会看手机。

  全唐还是一直在发。

  “我的天,刚刚在楼下捡到一片黄色的鹅掌楸了!老师,要秋天了吗。”

  曲潮沅给了他一份钥匙。他像个小家主似的,出去采购去了。

  “超市人好多,我给老师买了几袋小熊软糖,吃芝士棒吗?”

  “我买吧,我觉得老师喜欢吃这些。”

  “老师不要喝酒。”

  “我会开车!我可以开车去接老师!”

  曲潮沅摇摇头,这个孩子真是得意忘形。

  他一条条看,就仿佛看到全唐那张脸了。

  真是蹬鼻子上脸,别的学生就是关系再好,哪里敢这样一条一条骚扰老师,两个月前全唐和正经地和自己交流刑法和刑诉问题,现在也不装出好学的样子了,成天小猪似的,非要赖在他身上不可。

  他又不喜欢打篮球,又不喜欢学法,果然是为了让自己注意无所不用其极。

  “曲老师……?”忽然身边传来怯怯的声音。

  曲潮沅马上锁了屏幕,脸上的笑容瞬间隐去了。

  他扭头一看,是那个所谓的小嫂子。

  “曲老师,是不是已经有了爱人了啊?”她问,目光落在曲潮沅无名指上的戒指。

  曲潮沅点点头。

  她走到曲潮沅身边来洗手,一阵香风蝴蝶般吹来。

  水声响起,曲潮沅注意到她的后颈有一枚紫红色的淤痕。

  曲潮沅比她高了很多,她的确和曲潮沅所见本科女生差不多,一样的青春美貌,但她却是忧心忡忡的。

  “曲老师,其实我也想回去上课。”她仔细地揉着白/皙的手心,“我也想继续读书。虽然我成绩没有那么好。”

  曲潮沅本不欲与她多谈,但却忽然被她一声楚楚的老师刺痛了一瞬。

  “他不供你继续读书吗?”

  “倒也不是。”她伸手去挤压洗手露,嗓音柔柔的,“他也很大方,是我自己。大家知道我被人养起来……我就自己不想去了。”

  曲潮沅了然。

  她洗好了手,把碎发归到耳后去,在镜子里和曲潮沅对视。

  那一眼又深又长,她眼眶通红,在睫毛膏眼影和眼线的防御之下仍然被男人鼻子和嘴里喷吐的烟气蛰得过敏。

  “……曲老师,我想问您,您学校里也有我这样顽劣的学生吗?她们都怎么了?”

  曲潮沅不动声色,长身玉立在她身侧,一双眼睛平静无波。

  “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无关乎顽劣与否。”

  她疲惫地眨眨眼睛:“您说说,女人的顽劣,又是因为什么呢。女人的顽劣,是天注定的吗?”

  这个对视让曲潮沅难以招架。

  曲潮沅并未与她再交谈多余的话,他平静地皱了皱眉头,敛下眼睫,只说:“回去吧。”

  她话里话外的那些人都怎么了呢?

  曲潮沅自己也问过这个问题。

  有这些风流韵事的老师,有的脱身潇洒有的身败名裂,那些学生有些再也没出现在学校里。

  学校永远维护它的老师,只要闹得不大,没什么摆不平的事。

  曲潮沅心不在焉,回去吃饭也接不上别人的话题。

  “曲老师吃这个!”律师请他动筷。

  刚上来一盘肉菜。

  一排淡粉色的肉片,被花朵和瓜果簇拥。

  “这牛肉可嫩!春夏之交的小牛,厨房刚刚杀的,牛种也不是那种一般的笨牛,普通客人可吃不着啊,又嫩又滑的。曲老师尝尝。”

  “据说比人肉都嫩。你们听听,这说的,可真是个不得了。”

  “哈哈,比什么?比人都嫩?胡扯淡!我看你又来信口开河了你。”

  “怎么就扯了,比当然不是比我们这些肉柴的老骨头!比也比人家年轻漂亮的喽!”

  曲潮沅抬起筷子,筷尖遥遥对着女孩的眼睛。

  最后他们都喝了不少,曲潮沅也喝了几杯——有些场面,不喝是不行的。

  几个有头有脸的先叫人来接了,之后黄罗送曲潮沅回家,把曲潮沅攘到出租车里后,黄罗脸庞通红,一直对着曲潮沅摇手。

  “老曲,老曲,你啊。”

  曲潮沅冷淡的,只有颧骨红了一些,端正清俊,仍然是随时都能站上讲台去讲课的姿态。但他身体沉重充满疲惫,后仰在后座上让司机开车。

  “先开过跨江大桥,然后再回头。”

  曲潮沅把车窗完全打开,任凭夜风吹动他的头发。

  司机在放日语歌,他嗓子粗哑,跟着女人的声音一起唱,竟然也隐约有几分魅力。

  全唐在家里等老师。

  他在家里镗镗镗地来回走,仰着头,抱着手,挺着一股腰肢里的劲儿。

  老师书房的东北角儿,顶上有道小门,黄铜把手,是个小阁楼。

  全唐仰着脸站下头望着,他倒是不觉得里面会有什么不能见人的秘密,曲潮沅又不是他。

  但说不定里头有些很老旧的相册,都是光屁股的曲潮沅。

  全唐思索了一会,觉得自己果真是个畜生,这样也能硬,不如毕业直接进监狱,免得哪一天还要麻烦他公检法的同学把他送进去。

  其实做/爱之外,曲潮沅对全唐都显得很冷淡。可他不在乎这层冷淡,蹦蹦跳跳地拉扯着曲潮沅的胳膊非要一起走。

  曲潮沅总是半推半就地答应他。

  这半推半就的,半推半就的,保不齐最后就就范了。

  难不成还能把老师给推走?

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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