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番外之一个婚礼和两个葬礼(2)

  “我终于知道了她的真名。确实,美丽和倾城,也没差。我觉得她遭受了巨大的情伤,郑重表白,她拒绝了。我只能退回到友人的位置上。这友人一当便是二十年。”

  “她回了日本,我在英国改念哲学。我们时不时通电话,偶尔见面,喝酒、聊天。从这一点上来说,我可能比你和沈叙幸运一点。她到巴黎定居之后,我发现她的自毁倾向愈发严重,就像一个果子,越成熟,就越抗拒不了地心引力,拼命想要从枝头上坠落,吧唧一声掉在地上。我劝过她,不过你想必也知道,她那个人是从不听人劝的。直到噩耗传来。”

  有婉转的乐曲轻泠泠地响起来。那是顾逸夫请来的乐者,在六角亭中,开始弹奏钢琴。秦仲恩喉头微微耸动,半晌才对严谌说道:“谢谢你。”现今的他,只能从别人的口中去拼凑他们失散的岁月了。

  严谌没有答话。两人安静地向中堂走去。

  顾园的中堂基本被收拾了个干净。正中间放着一具水晶棺,周围放满了玫瑰,无数的红玫瑰和白玫瑰,像雪里烧着火,又像血里盛着雪。水晶棺里顾倾城阖目而睡,她的容颜还和生前一般美丽,因为闭着眼睛,隔绝了艳丽的电光,多了一丝婉弱。她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左手的无名指上带着一枚鸽血红戒指。

  是秦仲恩给她戴上的。当年他拿发光二极管给她焊的那枚戒指,她竟然还收藏在一个丝绒的戒指盒里。锡丝做的戒指环早已经有了氧化的瘢痕,二极管红色晶片也不若当年剔透,便是这样一枚简陋到甚至可笑的戒指,和那些价值千金的珠宝首饰一起,被放在保险柜的最深处。现在的他,可以买下任何他看中的戒指,可是唯一想送的人却不能笑着接受或是拒绝。

  阮正义站在水晶棺旁边,不知道该做何表情。他的女儿今日结婚,他的儿子死了,他爱的女人为了救她爱的男人死了,这个男人的儿子成了他的女婿。他知道现在睡着的这个女人不爱他,可是没关系,他爱她就行了。

  南芷清有些担忧地看一眼前夫,安抚似地轻轻拍了拍他的背。阮正义看向前妻,勉强地朝她笑了笑。

  没有司仪。没有囍字。也没有奠字。所有的嘉宾,男士穿着深色西装,女士穿着素色礼服,安静地站在水晶棺两侧。

  伴着梦中的婚礼的旋律,阮沅在伍媚的陪伴下缓缓从水榭前的回廊缓步行来。她个子高,这件婚纱穿在她身上,愈发显得轻灵。冬日顾园是宋画式的素色,淡山冷水,罩着头纱的新娘看不清楚容颜,只有那鸦鸦眼睫和朱红嘴唇,如同这园中的乌桕天竹、磬口蜡梅,给这园中增添了几抹艳色。

  秦仲恩凝眸看着她身上的婚纱。每一颗珍珠,都仿佛一只水汪汪的眼睛。他想起去她巴黎的公寓,那位陪伴她多年的佣人,带着他打开储藏室的门,储藏室的密码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7月4日。

  老佣人告诉他,自己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个储藏室里有这么一件婚纱,婚纱的主人会时不时会一个人待在储藏室里,时间不定。

  他抱着这件婚纱,心中大恸,圆而凉的珍珠抵在他的掌心,仿佛子弹嵌在血肉里。珍珠在他手心的热力煨焐下变得温热,他攥着珍珠,仿佛要把它送到血肉更深处,却发现这一颗颗钉住珍珠的线头牢靠程度并不一样,显然,婚纱上的珍珠并不是短期内同时绣上去的。

  他几乎可以想象出来,这珍珠是她怎么一颗一颗小心翼翼地绣上去的。她准备了一生要嫁给他,却没有机会亲自穿上这件嫁衣。

  婚纱的裙裾不时擦过朱红的阑干,仿佛一条蜿蜒红线,将她送到他的生命中来。秦亦峥上前几步,牵住了阮沅的手,两人并肩走到顾倾城的棺前,缓缓鞠躬三下。

  没有结婚誓词,亦不需要。

  他们的经历早已经囊括了生死,贫穷与富裕,健康和疾病在生死面前,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这世界,若还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大概也只剩死亡了。

  秦仲恩凝眸看向一对新人,又看向长眠的爱人。

  倾城你看见了吗?这个脾性似你当年的姑娘,嫁给了我们的儿子。

  她穿着你的婚纱。

  你若穿上,定然比她还要漂亮。

  顾逸夫看着外甥,又去看妹妹,眼眶通红,父亲早些年中过风,现在又出现了阿兹海默症的症状,有些不大认识人了,有时候会在家里一个人反复念叨“我与梅花别一期,停云倚树鬓成丝。”母亲带着倾城出走日本之后,他再也没有听过父亲提到她的名字,可是等到他老到几乎失去记忆,他终究还是念出了“停云”这个刻在心底的名字,有时又会突然对着庭院里的梅树一会儿喊“倾城”一会儿喊“阿云”,仿佛已然分不清楚生命里最爱的两个女人。妹妹的事他还没敢告诉他,怕他受不住。商景湄亦是一声叹息,也不知道为谁。她还记得那年同游西湖,她和兄长第一次与这对情侣见面,青春年华,这对小儿女正在闹别扭,原以为这两人后来隔海相望已经是至苦,却不知道命运还有更大的作弄。

  相机的镜头无声记录着一切。沈陆嘉看着父亲。他的脸藏在机身后面,看不清表情。他素来理性,鲜少有什么离愁别绪,可是此刻看着弯着腰的父亲,他的心无来由地感受到了沉痛。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人,父亲他可曾后悔过?命运对他可比对他的父亲仁慈多了。

  苏君俨紧紧攥着虞璟的手,他们是作为秦亦峥婚礼的友人来的,这样形式的婚礼,大概一生也碰不到第二回 吧。爱这种东西,一辈子碰不上也没什么紧要,可若是得到过,便再也没法撒手。虞璟也是眼眶湿热,她也曾和身边的爱人失散过岁月,如果不是他恰好是一个坚定的人,如果他已经不在原地等她,她不敢想象下去。

  乐曲从“梦中的婚礼”变成了“夏日最后一支玫瑰”。嘉宾们缓步绕棺一周,阮正义脚步踉跄,全靠南芷清搀扶。

  而秦亦峥陪着阮沅去了隔壁的厢房,在那儿,婚纱被阮沅脱下来,换上了一条简洁的香槟色连衣裙。那件属于顾倾城的婚纱被秦亦峥拿给了他的父亲。他和阮沅之前商定过,这件婚纱作为他们婚礼的主婚纱之后,将完璧归赵,还给期待了它一生的母亲。

  宾客们已经退出中堂,这件婚纱将被秦仲恩覆盖在顾倾城的身上。

  灵车已在园外等候。

  秦仲恩、顾逸夫、秦亦峥、严谌。顾倾城生命岁月里重要的男性角色,她的爱人、兄长、儿子、友人抬着水晶棺,将她送上灵车,朝京津墓园驶去。

  墓园静穆,只有松涛阵阵。

  有工作人员推着滑轮车,想要接引灵柩,却被四个男人拒绝了。他们依旧抬着水晶棺,朝火化室走去。先前参加仪式的人也从各自的车上下来,沉默地走在其后。

  火化室就在路的尽头,四十步、三十九步、三十八步、三十七步……再长的路也会有尽头。火化室已在眼前。

  等到一把火烧起来,这个人的肉身就从这世界上彻底消失。这世间再也没有顾倾城。

  回眸,不见芳踪渺渺,回首,只剩记忆斑驳,回顾,又有何人可顾?

  秦仲恩情绪失控了,之前的自持克制在工作人员将她的灵柩搬上传送带时悉数崩溃,他整个人紧紧抱着顾倾城冰冷的身体,眼睛里满是血丝和热泪。此时的他,不是那个传说中的男人,只是一个两鬓苍苍痛失所爱的男人。

  “倾城,倾城——”无限的话语都已经在失去你之后的近百个小时里悄声说与你听。此刻唯剩下唤你的名字。爱人的名字是这个世间最神秘的咒语,是铠甲、灵药、玫瑰,也是枪弹、匕首、毒药。

  顾逸夫和秦亦峥上前,试图将秦仲恩拖离。

  阮沅将头伏在伍媚肩窝里,泪水流了一脸。

  她在想阮咸的葬礼。

  阮咸被葬在越南,就在昨日。

  父亲阮正义本想让他葬在法国。

  可是阮沅和阿嫚都觉得他可能会更喜欢越南。

  这个暗地飞金的城市,像一匹深黯的锦缎,斑驳简素里时常不经意流露出泥金的锋芒和暗银的艳色。叫人爱恨交织。

  和他某种异曲同工之处。

  阮咸喜欢热闹。所以他们在报纸上刊登了讣告。

  很多人来送他最后一程。特别是他之前交往过那些男友女友,几乎一个不落。

  这些人怀着真心或者假意,在他的水晶棺前献花。其实没有几个人知道,他最爱的是那硕大艳丽的罂粟花。可惜那俊美的青年再也无法讥诮他们的品味,挖苦他们的穿着,或者妆容。那泓湖水一般的蓝眸却仿佛随着生命力的消失而干涸,再也无法粼粼地闪着多情的波光。

  他的巨幅半身像挂在灵堂中间,穿着他最爱的红色衬衣,最上面的两颗纽扣没有扣,露出小片白皙的胸膛,一枝黑玫瑰插在他胸前的衣兜里,脸上是他招牌式的玩世不恭的微笑,仿佛这人间的一切都令他感到厌倦和不耐。

  人之一死,百怨全消。那些曾经爱过恨过他的男男女女似乎忘记了他的乖戾和阴刻,站在他的肖像前洒下了热泪。

  画中阮咸蓝色玻璃球一样的眼珠只是平静地俯瞰着灵堂里来来往往的男女。苏浙一袭白衣,靠在角落里,带着酒壶,冷眼看着这派对一样的场景。停灵三日,他便喝了三日。

  阿嫚则在灵堂弹了将尽三天的钢琴,仿佛一只不知疲倦的人偶。穆则沉默地站在她身后,仿佛一块化石。

  最后告别的时刻,猴子阿芒从阿嫚肩头跳到了水晶棺上,拍着棺材,仿佛在叫那贪睡的主人醒来。

  见主人没有回应,它焦急地吱吱乱叫,又从它脖子上挂着的零食兜里掏出它最宝贵的金桔,按在水晶棺上。那金桔滴溜溜地从棺盖上滚落下去。阿芒又掏出一只,很是心疼地再次搁在水晶棺上,结果依然掉在了地上,一直滚到跪在蒲团上的阿嫚膝盖前面。

  阿嫚攥住金桔,终于大哭起来。漫天神佛听不见她的祈祷,逝去的人再也无法回来。就像她往日拜佛总会被他嘲笑那样——

  我说阿嫚,你的祈祷是永远不可能得到应答的,否则那就不叫祈祷,叫打电话了。

  苏浙上前拎起阿芒,阿芒茫然地看着周围,不明白最爱作弄它的主人为什么这次再也不理他,他总是喜欢偷吃它的金色小球,可是它都主动给他两颗金色小球了,他还是不理它。阿芒小心翼翼地将爪子伸到兜里摸索了几下,似乎在数自己最后的财产,还没数清楚,却感觉到有水渍落在它的脑袋上,它很不舒服地晃了晃脑袋,想把那水渍抖落,却被灵堂里此起彼伏的哭声吓得炸了毛。

  火腾地烧起来。

  绚烂的生命化为一抔艳骨。

  工作人员送出了骨灰盒,特地交待道:“死者手上的戒指还在骨灰里。”

  黄金和红宝石的熔点远远高于焚烧温度。所以他送给她的戒指只能以这样的形式留在她身边。

  秦仲恩将顾倾城的骨灰盒抱在怀里。他的余生,都将和这个盒子在一起,直到死的那一日。当然,他们也在墓园里给顾倾城留了空穴,立了碑。

  墓碑上刻的碑文是秦仲恩选的,一面刻着卢冀野的诗:

  记得当时年纪小

  我爱谈天你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

  风在林梢鸟在叫

  我们不知怎样困觉了

  梦里花儿知多少

  另一面刻着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但你的长夏将永远不会凋落

  也不会失去你这娇艳的红颜

  死神无法在你面前炫耀自己的阴影

  因为你将与不朽的诗句一同在时间中永生

  众人放下手里的玫瑰,鞠躬离去,阮沅去送客,墓前只余下秦家父子。

  秦仲恩看着墓碑,在她的旁边,他也给自己留了墓穴。生不能日日同衾,只能待死后夜夜同穴。

  “我本想追随你母亲去的。年轻的时候我答应过她,永远不要让她老是等我,我却没有做到。让她等了一辈子。”

  “父亲——”秦亦峥红了眼睛,第一次主动揽住了父亲的肩膀。

  “可是你和阮沅打算去做无国界医生和战地记者,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是很幸运的事情。我年轻的时候,总想着自己以后会成为一个物理学家,你母亲随她爱做什么便做什么,我们俩有个小家,生两个孩子,快快活活地过一辈子。可惜这些愿望都没有实现。我总要再多活些时候,看着你们安安全全的,也见一见孙子或者孙女。”

  “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你也要做父亲了。孩子的名字取了吗?”

  秦亦峥点头,“打算不管男女,都叫长谙,言音谙。”

  “长谙长谙,一世长安。经事还谙事,阅人如阅川。这个名字好。就叫长谙罢。”

  “我准备回纽约了,还有些事要处理。阮家那条生产线,我会帮着做切割,你让阮沅放心吧。”

  “是林阿姨的事吗?”

  秦仲恩点头,“已经联系了一所女子修道院,她打算去那儿度过余生。”

  他还记得将红茶化验单地给林菱时,她灰败的脸色,她确实从未想过害过他,也没有想过恶毒地要人性命,只是被秦瑞铖给骗了。一瞬间的恶意却再也回不了身。

  “当年那个孩子——”秦亦峥终究还是问出了口。

  “当年我把你林阿姨接到美国没多久,给她找了个学校学语言,结果她下午放学想去给我买板栗,因为我之前无意提到过想吃糖炒板栗,她迷了路,被人强暴了。那时候她已经信了教,年纪也不小了,身体也不太好,不能堕胎,只好打算生下来。为了顾全她的名声,我们对外也没有透露过这孩子的来历。你祖母当年过世前,一定要我答应娶林菱,说句无耻的话,我一直拖着,甚至你林阿姨遭此不幸越发觉得自己不堪,我还暗暗松了口气。可是你母亲不知道从哪儿听到风声,以为她怀了我的孩子,找人驾车去撞她。”

  秦亦峥默然不语。

  “罢了,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我走了,你们两好好地在一起,我和你母亲便都安心了。”

  番外一完。

第80章 番外之一个婚礼和两个葬礼(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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