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番外之一个婚礼和两个葬礼(1)

  京津,顾园。

  顾园原名四宜园,取自“楼上观山,城头观雪,灯前观月,舟中观霞,月下观美人”,因无美人,故称四宜园。原本是顾家的私产,特殊时期一度被收归国有,后来发还,被顾家老太爷分给了长子顾雁遥一支,大约十年前请了刚崭露头角的园林设计师喻子言进行修缮改造,之后顾雁遥将园子送给了女儿顾倾城当做三十岁的生日礼物。顾倾城便径直让人将名字改了,就叫顾园。

  顾园改名之后,大概从未有过这般多的人像今日这般同时踏足。不过倘若以婚礼的规模来看,来客其实又非常之少了。秦亦峥因此总觉得有些对不住阮沅。

  “抱歉,没有给你一个盛大的婚礼。这样的形式——”

  阮沅伸手点住他的唇,“我都明白,其实是我这样建议秦伯伯的,我并不会觉得不吉利什么的,我觉得——”她顿了一下,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这件顾倾城留给她的婚纱,穿在她身上,仿佛为她量身定做的一般。大概真正的美无所谓过不过时,这件婚纱无论是材质、设计、做工,以阮沅的眼光来看,绝对远超诸多大牌设计师。抹胸款式极为挑人,脖颈、锁骨、肩头、大臂、前胸线条不能有一处败笔,若太瘦,则显得线条金钩铁划,失之柴硬;若偏丰,又显得线条油腻滞重,失之俗艳。幸而阮沅生得纤秾适度,当然,若非因为遭受了阮咸去世的巨大打击,她又瘦了一些,倒未必能这样轻省地穿进去。毕竟顾女士确实是一个极端自律的女人,常年保持着101-102磅的体重和58-60厘米的腰围。

  “我觉得很有意义。我也希望顾姨能得到一点慰藉。只可惜我达不到她绝世风情的万分之一,委屈了这件婚纱。”其实能活下来,已经是命运的眷顾和垂怜,能和挚爱有白首之约,更是何等运气,外面还有那么好几位伤心人,永失其爱,生命本来就是无限趋近死亡的过程,她并不会觉得顾倾城的告别仪式和自己的婚礼在一天有什么晦气不晦气的。

  秦亦峥俯身在她额头上吻了吻,“不,你配得上。”

  阮沅回握住他的手,才想说点什么。伍媚却已经敲响了雕花木门。

  秦亦峥开了门,伍媚已经轻捷地闪身进来,往圈椅上一坐,长舒了一口气。

  “怎么了?好像有人撵着你一样。”阮沅又朝窗外看了一眼,“沈陆嘉呢?怎么没有寸步不离地守着你?”

  “别提了。我刚才把严谌、沈叙介绍给你公公认识。沈陆嘉今天能接受他爹过来,已经是让步了,他在陪苏君俨夫妇。这三巨头会面简直可以载入史册。”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瞥了一眼秦亦峥。

  秦亦峥了然地整理了一下西装,“我出去看看。你们继续说你们的私房话。”

  “得了,以后私房话她只会和你讲。”伍媚翻了翻眼皮。

  秦亦峥出去之后,伍媚才继续道:“之前还不觉得,可是那三位站在一起,都是那种清冷儒雅挂的,若不是现在都年纪大了,年轻时大概更是相似,简直像失散多年的兄弟。”

  阮沅淡淡地笑了笑,“其实顾女士口味非常专一,就爱秦亦峥他爸爸那款。只有我爸在她的审美范围之外。其实这样说也不对,她爱的从头到尾只有秦仲恩一人。至于那两位,或许是某个侧影,某个神情打动了她。”

  伍媚忍不住想起当年和养母的那段对话。

  “您知道的,严伯伯一直在等你。”

  “我并不爱他。”

  “难道您爱阮正义那个秃头?”

  “我爱他的钱。”

  “严谌并不穷。”

  “他不够富。”

  “那您该嫁那个吃石油长大的阿联酋大亨。”

  “我不喜欢胖子。”

  因为都不是她所爱的,所以是谁其实没什么区别,又或许因为严谌和那个人的相似,所以不忍心毁了他?还是不愿意找一个“替代品”?没有人会知道了。

  其实她也是寂寞的吧。谁会不稀罕爱呢,赤澄的金子一样的爱,从爱人的心头流淌出来的,带着体温,被时间凝固的金子一样的爱。和金子一样的可爱,甚至在现在的伍媚看来,比金子还要可爱。

  就连阮咸那样的人,竟然也会做出那样的选择,伍媚不觉叹了口气。视线移到阮沅脸上,却发现就这么一会儿,她的脸上又呈现那种神思邈远的模样。伍媚上前紧紧拥住好友,在她耳畔低声道:“我知道阮咸的事让你很难过。但是,我希望你能快乐一点。顾倾城和阮咸,都是世间少有的人,就像烟花一样,你让他们像凡人一样生老病死,也许才是真正的残忍。我真的不喜欢你这种清冷的笑,看上去像面瘫一样,话说我当年在巴黎第一次看见你,就是被你那太阳一样金灿灿的笑容给打动了,我当时就想,这个姑娘可真像一头小老虎,我是猫科动物控,你知道的。”

  阮沅眼眶不觉微微泛红。

  伍媚给她整了整婚纱前的珍珠穗子,“好了,你今天可是新娘子,开心一点嘛。何况还有我这么美丽的伴娘给你当绿叶,看看,我今天为了你,穿得像个柴火妞。还有沈陆嘉,为了让他当一个合格的伴郎,早上我都没肯他涂面霜。”

  阮沅吸了吸鼻子,用力回抱好友,“谢谢你。不过我觉得沈总他涂不涂面霜,都越不过秦亦峥去的。”

  伍媚假装生气地叉腰冷哼:“爱情使人眼盲。阮沅,你违背了新闻学最基本的原则——尊重事实。”

  “不客观的明明是你。当年是谁抱怨说沈陆嘉像根呆木头的?”

  水榭里的空气终于轻快起来。

  水榭那头的金合欢树下,站着三个中年男人。

  沈叙和严谌过来,秦仲恩事先自然是知晓的,还是顾逸夫亲自来与他说的,大概是怕见面了尴尬,只好告知他严沈两位,其中一位至今未娶,另一位,早年抛却家庭,自我放逐,都和顾倾城脱不了关系。

  推己及人,想来见故人最后一面,秦仲恩便也没有拒绝,何况,这顾园是她的私产,他也并没有立场不允她旧日的友人踏足。

  尴尬自然是有的,可是阮正义和他都是亲家了,阮正义还是她最后一任男友,不,或许是未婚夫更准确一点,世间还能有比这更尴尬的事情了吗?

  可是她人都不在了。他自己已年过半百,也没有什么看不破的了

  三个男人彼此都听过对方姓名,严谌和沈叙早年是见过的,但对秦仲恩,两人都是头一回得见。都仿佛有无限的话要说,又仿佛无话可说。

  互相之间打量了彼此的相貌。严谌和沈叙二人心中苦涩之意更浓,他们当然知道顾倾城并不爱他们,她爱的是面前的这个男人。至于他们,大概多少都沾了长相和正主相似的光吧。

  有风吹拂过金合欢的果实,发出细细切切的声响。就像她不经意间挥一挥翅膀,却改变了许多人的一生。

  三个男人里严谌年岁最小,第一个开了口:“秦先生,闻名不如见面。”

  “你好,严先生。”秦仲恩朝他微微颔首,又看向沈叙,“你好,沈先生。”

  沈叙神色复杂地看向朱红回廊,“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她竟然有这么一个园子,也是我第一次进这园来。”

  秦仲恩默然,他又何尝不是。

  严谌的目光从二人脸上掠过,挑眉笑笑:“看这样子,这顾园倒是我来的次数顶多了。别误会,喻子言是我好友,顾园的修缮算是我牵线的。”顿了顿,又道,“她自己也没伸几趟脚影儿。唯独那棚葡萄。”他遥遥一点,“是她执意要的。说是要在葡萄架下吃葡萄不吐葡萄皮。”

  “以后我们的家一定要种一栏葡萄。”

  “为什么啊?你不是也不大爱吃葡萄。”

  “没有葡萄葡萄架怎么倒掉呢?”

  “秦哥哥你是不是又在拐着弯骂我,快点告诉我是什么意思?不然我就去问我爸爸。”

  “别别,你可千万别。”

  秦仲恩看向那棚葡萄,眼神沉郁。

  严谌摸出烟盒,三人各拿了一支,互相点了火,烟雾缭绕里严谌轻声说道:“听说她是替你挡了一枪。”

  “是。”秦仲恩沉沉出声。

  “她应该抵高兴的。”严吐出一个烟圏,“她就喜欢这样霸占一个人的心,你得不到她,又离不开她。糟糕的习惯。”

  沈叙想,是啊,得不到她,又忘不掉她。那年在花神咖啡馆,在肖斯塔科维奇的协奏曲里,她穿着薄荷绿的真丝连衣裙,手里提着白色的锻面阳伞,朝他嫣然一笑。仿佛春天向他的生命迎面袭来,那一刻他的魂就没有了。之后的几次偶遇,明明直觉告诚自己,有违概率论,可是他总是忍不住用大数定律安慰自己。他是一个数学家,本该拥有最理性的头脑,可是他选择了理性的李生兄弟一一感情用事。

  原本摄影只是他的一点个人爱好,可是当她成了他的缪斯,当她的身影、容颜,她的蹙眉、她的微笑,在显影液里慢慢浮现,当她把桑塔格的《论摄影》介绍给他,当她用迷恋的眼神看着他时,一切都变了,摄影让他活在一场巨大幻觉里,仿佛可以将一切人,一切物尽收胸臆。他在这件事里得到的乐趣几乎超过在数学世界里遨游的乐趣。后来知道她是故意接近的自己,为着他手里的数据,她选择对他据实已告,飘然离去。他虽然改进了算法,没有造成任何实质性的损害,却再也无法自在溯游在数学的海洋。

  他所拥有的,不过是那些留在他脸和额头的吻,以及若干的他为她拍摄的照片。沈叙脸上浮现出一个悲戚的微笑,他用一生读懂了桑塔格的预言,“拍照行为的本质,是通过古有彼摄物和世界建立联系;拍照行为的本身,是自我慰藉的一种方式。”

  然而,若是没有摄影,等到他愈发垂垂老矣,失却记忆,他将如何保持着和过去岁月的联结,和他所认为的“爱情”的联系?

  掐灭了手里的香烟,沈叙淡淡道:“你们聊,我去看看机位。”

  这将是他最后一次为她照相。只是她再也无法在他的镜头里微笑或者生气。

  “我们都很羡慕你。”严谌看着沈叙瘦削的背影,自嘲地笑了笑。

  秦仲恩明白,他们都羡慕他得到了她的爱,唯一的爱,终身的爱。

  “我19岁那年认识她,那时候我在剑桥读法学,第一遇见她是在一个伦敦的一个地下酒吧。我和朋友们在那边喝酒、辩论,法学生嘛,最爱耍嘴皮子。我还记得那晚她穿着一袭红裙,像火焰一样。她拎着酒瓶走到我们这一桌,带着夜露水的湿气,混着她身上的香气,那是一种非常难忘的香味。后来她告诉我这种香味来自于劳丹脂,是从岩蔷薇里提炼出来的。这种植物叶片里富含油脂,气温超过30度,它们就会自燃。我曾经在西班牙亲眼看过一大片岩蔷薇把自己变成了一把火炬,非常壮烈。不可否认,也非常的美。”严谌脸上流露出悠远的怀念,“那晚她加入了我们的辩论。我记得我们讨论的辩题是安提戈涅的困境。我站在国王法那一边。她站在人法那一边。我们谁也无法说服对方。但我和我的朋友们都被这个神秘的东方女孩迷住了。”

  “我们以前去酒吧都是穿的很随意的,可是从那晚开始,大家出门之前都开始讲究起来,剃须理发,喷香水,就连读书都更加用功起来,怕被她问住。谁都希望能获得她的青睐。”

  “她第二次出现时我们问她的名字,她说她叫美丽。我觉得这是个假名,不过又不太确定,毕竟她叫这个名字衬她一点都不违和。她几乎总是在傍晚和夜晚出现,我们最常做的就是在一起激烈的辩论,她看的书非常芜杂,你和她谈什么,她都能接得上话。我的那帮同学现在都是各国法学界的大佬巨擘,当年如果她是控方,我们愿意永不上诉,如果她是审判长,我们愿意被她判处无期徒刑。”

  “我的白人同学鼓起勇气向她表白,被她拒绝了,她说她只喜欢东方人。我和我的日本同学都欢喜极了。可是她又说她已经超过26岁了,都已经有一个儿子了,管我们叫小男孩。我们死活不相信,坚持她只有18岁。她就那样歪在沙发里,看着我们咭咭地笑,真的让人很伤心。”

  “她真的很能喝酒,几乎从不喝醉。唯独那一晚。她好像遭受了什么巨大的打击,湿漉漉地闯进酒吧。我们问女侍应借衣服,她不肯换,只好给她找来了干毛巾,让她披着。她就坐在那儿喝酒,一声不吭,越喝眼睛越亮。然后跌跌撞撞跑到舞台上去又唱又跳。她跳舞是极美的,但是酒吧太吵,谁也听不清她唱的什么。我怕她跌倒去拉她的时候,模模糊糊听到两句,别后涕流连,相思情悲满。忆子腹糜烂,肝肠尺寸断。后来查了才知道是乐府诗子夜歌。”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知道了你的名字。”严谌看向秦仲恩,“她喝醉了一直在叫你的名字。”

第79章 番外之一个婚礼和两个葬礼(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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