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番外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台下抽气和叫好声响成一片,喧天乐声未歇。盈盈水袖一转,“杜丽娘”袅着纤腰翩然下台,迎上丫头伙计的关切。

  “兰老板辛苦,喝点热茶润润嗓子。”

  “嗯。”兰官扶了一下花旦珠翠,伸手接过热茶灌了半杯。唱戏费嗓子,这么一场下来,喉咙都在冒烟。

  好不容易缓过劲儿了,他坐在自己的妆台前,却不自觉地走起神来。他想起方才自己在台上,底下一片模糊的痴迷面孔中,一道视线格外突兀。隔着人海和鼎沸空气,直勾勾地追着他走,他侧过身都感觉到腰窝发烫。兰官习惯了被人打量被人看,可这么直白粗鲁的盯法,几乎要叫他泄了气。好不容易熬到下台,他面上不显,脚步其实带了惶急,躲在妆台前怔愣半晌,又忍不住失笑。

  那人的脸他没太看清楚,只记得从腰窝烫到全身的感觉了。他想,好无赖的眼神,定是个登徒子。

  之后的好几场戏,兰官总能感觉到人群中有这么一个人,灼灼眼神紧跟着他一人,且只跟着他一人。他演杜丽娘,那人就看杜丽娘,他演崔莺莺,那人就看崔莺莺。满台说唱作打起承转合,那双无赖眼睛只追着兰官一个人的离合悲欢。几次之后,兰官也习惯了。被看两眼么,又不会少块肉,爱看就看吧。

  没想到,他不和登徒子计较,登徒子竟自己找上门来了。

  那日戏落,兰官从后台出来,还没卸装,抄游廊要回屋,半道被个不速之客拦住了。那人白绒衬衫,条纹马甲,同款的长裤裹住劲瘦长腿,一双体体面面的鳄鱼皮鞋,一只鞋尖却吊儿郎当地勾起,正好挡在兰官的垂地裙摆前。那人极年轻,俊朗英气的脸上俱是张狂的玩儿劲,一手插兜,倚在廊柱边偏头冲他笑得又坏又浑,偏偏说出口的瞎话还挺规矩:“劳驾,赏心院怎么走?”

  兰官停住脚步,没好气地睨他一眼,回得也客气:“爷从前面右拐,穿过一道垂花门就看见了。”

  “噢,”那人应下,却一点也不动,右手变戏法似地捧出一枝带露水的玫瑰,递到兰官面前,“问路费,请这位爷笑纳。”

  兰官早认出这人就是盯他好多天的登徒子了,若此人无理他还能周旋,突然来一出“问路费”,师出有名,倒让他不好拒绝了。

  于是兰官十分淡然且理所应当地伸手接过那株玫瑰,浑然不知自己踏进了一个什么样的陷阱。

  等兰官拈着木枝往回拿,送玫瑰的人却不松手,反而下滑握住兰官的手指往自己这边一拽。兰官瞪大眼睛,没站向前稳趔趄了一步,又被那人轻轻扶住肩膀。那人深邃的眼里全是混不吝的笑意:“爷,小心点。”

  兰官气得推他一把,甩他一句“不要了”,就想丢下玫瑰走。而那人却握着兰官的手指把玫瑰往他怀里一塞:“收人礼物哪有退回来的道理?”

  兰官抱着玫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是气结,又听那人彬彬有礼说浑话:“既然收了礼物,我们就算认识了。小的叫邵华,兰老板记清楚了?”

  兰官一拳砸在邵华白绒衬衫的胸口,啐他一口:“给爷滚蛋!”气急败坏地走了。留得邵华揉着自己的胸口“咝咝”直抽气,边抽边笑:“好大脾气的爷。”

  饶是兰老板被登徒子气得七窍生烟,那玫瑰最终还是养尊处优地在窗台的琉璃花樽里住下了。

  这天起,邵华每日都拿着一只花来堵下了台的兰官,兰官简直被气得没了脾气,全梨园的人都知道了这个纨绔,没人敢得罪,便也都装聋作哑。琉璃花樽越来越热闹,各色玫瑰挤在一起,后来逐渐多了月季、海棠、山茶。邵华总是想到什么送什么,生怕兰官看厌似地,后来还附带上不少城南城北的小玩意儿。

  花樽里争奇斗艳了没几轮,兰官忽然被班主叫去,告知他去给邵华一个人唱戏。

  “凭什么?”兰官愕然。

  班主无奈地搓搓手,邵大少爷阔气,把你这月的场子包圆了,我们也没办法。你就多担待,跟谁过不去也别跟钱过不去不是?

  邵大纨绔真有一手,兰官咬着牙回屋,然后什么也没扮地走上台去了。

  “哟,”人模狗样的邵华坐在台下正中的梨花椅上,平时热热闹闹的戏台,只剩下台上台下两个对望的人。邵华端着青瓷茶杯,拿他满是笑意的眼打量穿着老式白衫,粉黛未施的兰官,“哪家的小少爷,来和花旦抢活儿了?”

  邵华的眼睛其实很漂亮。刀劈斧就般硬朗的五官里,只有这双眼睛融着四季的流水,眼尾柔得轻佻,冲散了整张脸原本的冰冷,极度贴合他纨绔子的身份,也让许多人忽视了眼眸中藏着的,格外深沉又疏离的颜色。兰官管不着这些,他只知道,挥金如土的邵纨绔长着桃花眼,是多情且薄情的预兆,和他搅在一块没有好下场。

  兰官哼了一声,径自坐在台沿垂下两脚,放肆至极地说:“你爱花钱我可没说要,别指望我顺着你。你乐意我就这么唱,不乐意咱俩就干瞪眼坐着,你就当花钱买膈应。”

  邵华噗的一下笑出声,连带着极具侵略性的眼神也柔软了几分:“花旦那身行头真是箍住你了,咱们兰老板别是游侠出身吧?”

  兰官不搭腔,大有在台沿上坐到地老天荒的意思。于是邵华含笑沉思了一会儿,对他道:“那就唱,我第一次听兰老板的那场戏,牡丹亭好不好?”

  这有什么不好。兰官在戏里泡大,戏是融在他骨头里的东西,是他的命。范儿一起,口一开,山涧击过石壁,流水拂动佩环,白雪裹着绿叶,再被渗进生机,簌簌纷扬。清泉似的戏腔流淌进邵华的耳窝,像是直直在魂灵里敲起了钟。

  兰官唱起戏就忘了方才小小的不愉,越唱越沉醉,在邵华眼里,就像雪白的小猫餮足地舔着尾巴打盹。

  一戏毕,兰官懒懒地睁开眼,等着人给他端水问候。一只青瓷杯稳稳递到面前,他想也不想地接过灌下,才尝出来和平时不太一样的清凉口感。入口柔润,先温后凉,唇舌生津。他这才梦醒似地瞪眼望向旁边的人,邵华好整以暇看着他,笑眼里全是揶揄。

  “枇杷膏冲了水。”见他看自己,邵华才解释,眼神一刻不错地投在他身上,“唱戏嗓子疼,小的专给爷备着呢。”

  兰官想斥他,话到嘴边又哑了火。一盏枇杷膏,是专给他备着的。事前这人还装腔作势端茶杯端了好半天,结果全喂他肚子里了。兰官把杯子丢回邵华的手心,有些不自然地转身背对着他。

  邵华得寸进尺地绕过来,还是那混不吝的笑,假模假式的客气话:“听说兰老板待人接物最是温和有礼,怎么就没给我一个好脸色过?邵华可有什么惹到兰老板了,您说,我立马就改。”

  “哪都惹了,回炉重造吧。”兰官翻了个白眼,还想躲开,手腕却突然被制住了。

  邵华轻轻摩挲着他的腕骨,说:“回炉也造不出来了,骨头上也刻了你,化成灰都要顺风来惹你。”

  “兰老板,我想你了。”邵华定定地看着他。

  兰官强行撇开视线:“不是昨日才来烦过我么?说的什么昏话。”

  “不是这个想,”邵华看着他,眼神渐渐灼烫,吐出的气息扫过他的脸侧,把他整张脸都烫红了,“兰老板,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兰官噌的一下从头着到尾,急着要抽手,却被邵华紧紧拽着不放。

  “躲什么啊兰老板,”邵华一字一句紧追不舍,“玫瑰收了几花瓶了?小玩意儿好不好玩?枇杷膏好不好喝?收那些个东西,你敢说你一点没那个心思?”

  兰官一时语塞,可又不甘心落下风,下巴一抬拗着脾气说:“送爷礼物的多了去了,你那玫瑰又不是金子做的,你也好意思上门来讨债。”

  邵华一下抬手捏住他的下巴,轻笑着道:“不是金子做的,却是真心做的,挖了我的心,你说我要不要讨债?”

  “兰官,”邵华收了笑意,也松了手上的力道,沉沉地望着他,轻佻和戏谑在此刻突然收了个干净。他说,“我不爱干强人所难的事,唯独在你这儿犯了浑。我怕你难受,更怕你不理我。所以你的人我要定了,但怎么要,都可以慢慢来,你喜欢什么样,我就依你什么样儿。我包了你的场,你就得来,来了爱聊天聊天,爱睡觉睡觉,除了不许躲着我,其他随你高兴。以后你想做什么我都依你,就是不许离开我身边,好不好?”

  衣冠禽兽撕开伪装,成了彻头彻尾的禽兽,一口叼住猎物的脖颈,用粗粝的舌头舔舐覆盖动脉的薄薄皮肤,还扬言要给猎物一个最温存的死法。兰官因为他的话,浑身的骨头都在颤栗,可灵魂又像泡进甜丝丝的蜜水里,发酸发胀。

  兰官双唇颤抖,眼眶发红,半晌只低声恨恨地吐出两个字:“流氓。”

  邵华这回双手捧着他的脸,用拇指揩着他红红的眼尾,带着歉意哄着:“我流氓,我混蛋,兰老板别因为混蛋气坏身子。要不再喝点枇杷膏?”

  兰官赌气:“早凉透了,谁爱喝谁喝去。”

  邵华也不恼,竟然拿起方才兰官喝剩下的茶盏一气饮了。兰官愣愣地看着邵华,就见放下茶杯的邵华勾起微润的唇角,对他露出一个得逞的笑。

  兰官骨头里的颤栗还没褪下去,心脏又漏跳了一拍。邵华真是个狡猾的捕食者,步步为营,一手把他牵进精心准备的陷阱里。可那双眼睛又是那样炽热,迷得他丢了所有理智防备,甘愿在那双眼里画地为牢。

  从此以后,每逢邵大少爷包场,兰老板总没好气,可又从没有真的罢工不去过。那些花、摆件儿、小零嘴,邵华送得鸡零狗碎,兰官嘴上不饶人,接得却越来越顺手。其实兰官那天对邵华说了谎,他在梨园这些年,什么人的礼物都没收过。金银财宝、奇珍异兽,他一概拒之门外,偏偏就那一天,对这么一枝小破玫瑰破了例。自此以后,例外变成习惯,邵华注定与他的一生越缠越深。

  后来邵华也问他,为什么偏偏对自己破例?兰官摆正花旦的步摇,对着镜子微微出神。为什么呢?他也不知道。可能是一枝小花太便宜,他顺手一接,没想到后面跟着这么大的阴谋。也可能是拿花的人眼神太烫,被玩世不恭裹住的滚烫真诚砸得他头脑发昏。又可能只是因为,玫瑰花普通,但枝条上的玫瑰刺早被人细心除得干干净净,光滑的花枝摸着像花旦戏服上的衣穗。

  兰官陷入名叫邵华的沼泽,腰酥骨软只剩最后一根绷着的筋。搂着邵华的脖子的时候也会问他,你不上班么,没事做么,成天在梨园浪费时间怎么成?

  邵华撩开兰官汗湿的黑发,只笑说,我是个纨绔,纨绔子弟么,不就该是这样?再说了,我现在做的事,不就是顶顶重要的事么。

  兰官轻颤,出口便是一阵急促的低喘,直锤他胸口,懒得理他的荤话。嫣红嘴唇微张,像亟待采撷的花蜜。邵华从善如流地含吮上去,堵住将要溢出的呜咽声。

  蜡花暗了又明,锦被下是亲昵的手足相抵。邵华阖着眼躺在他身边,梦呓似地说,你不懂,我只是个纨绔,也只能当个纨绔,我没资格出息。

  不知怎地,兰官在那双缱绻的桃花眼里,看到了与往日的玩世不恭不一样的神态。深沉的孤寂,像街角挂着的一盏孤灯,远远看着人间的喧闹鼎沸。兰官忽然有些难受,心疼地搂住邵华的脑袋,抚着他短硬的黑发茬。

  此时的兰官才恍然明白,邵华也陷入了名叫兰官的沼泽。生活里风雨如晦,邵华想埋进他的温柔乡大梦酣甜,把人心,纷争,烦扰通通抛在脑后。于是兰官也陪他做起大梦,不论这梦能做多久,他都陪着他闭目塞听,装聋作哑。一个富家少爷,一个戏子,相逢固然诗意,往后呢?兰官管不了,也停不下来,只好放任自己跟着那双眼睛,天荒地老地在大梦里沉溺。

  可再长的梦,也总要有醒的时候。先是满城的风言风语吹进邵家大门,邵家老爷子气急败坏地把人找回去,一关就是一整月。漫长的等待之后,几乎绝望的兰官在后门外见到了一乘轿子,边上站着邵华的贴身小厮。原本是该再思量一番的,可兰官等得太急太难熬,几乎是想也不想地上了轿。

  结果轿子晃晃悠悠停下,兰官出来,见到的不是僻静的客栈或小树林,却是邵府的朱漆大门。邵华还在自己屋里关着,约他的,是邵老爷子。

  老爷子精神矍铄,眸色犀利,很精明的商人面相,一个正眼色都懒得给兰官瞧。

  “华儿是我邵家长子,他母亲是泰丰洋行行长的亲妹妹,邵家家世清正,不是什么货色都能随便踏进来的。”老爷子语气淡淡,像说着毫不关己的话,“这些年,我确实对华儿疏于管教了。不过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和金家小姐的婚约一早就定下了,金小姐下月回国,现在开始准备也来得及。”

  兰官知道邵华是大夫人的儿子,大夫人早逝,老爷子续弦又生了个儿子。也知道邵华有个名义上的未婚妻在国外留学,俩人十几年没见过面。先前他不敢奢想,也够不着大洋彼岸吃那飞醋,如今回国、婚约几个字啪的一下炸在他耳边,把他从一场荒唐的美梦里炸醒了。

  “本来这事没必要告给你知道,”老爷子终于抬头看了兰官一眼,眼锋刀子似地扎向他,“他们年轻公子哥爱玩,没有什么,只不过这次闹得大,有些丢人,管束管束以正家风,也就过去了。可你知道他为什么被关了那么久么?因为他和我说,他不要成亲,只要你。”

  兰官指尖都在发麻:“他……他当真这么说?”

  老爷子倏然冷笑:“怎么,得意得紧了?觉得有邵华这句话,日后就有恃无恐了?你是个什么东西,大名都没一个的梨园戏子,没骨头的小白脸,也配肖想邵家的人?”

第7章 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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