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番外8

  兰官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客气且疏离地说:“邵老爷误会了,兰官不敢肖想邵家大门。不过,我也不会违心去给大少爷当老爷的说客。”

  邵老爷难得地被噎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道:“你是有点小聪明,可你以为这事是你们俩硬挺能挺过去的?邵华就算不掌权,也终究是邵家的人,邵家不会允许如此败坏门风的事继续。”

  “邵老爷,”兰官知道自己不该说,可就是控制不住,“大少爷放弃掌权,游戏人间,他已经游离在你们的权势之外了,为什么不能放他一条路,让他起码顺自己的心意一次?”

  “顺自己的心意?”邵老爷听到这几个字,仿佛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他笑兰官的没见识,笑兰官的浅薄幼稚,“他的名字刻在邵家族谱上,死也得烂在邵家的坟里。掌权也好,顽乐也罢,都是邵家少爷的权利。传宗接代,不辱家风,是邵家少爷的本分。这才是他最该有的心意。”

  过了很久,兰官脑子里回荡的都还是这几句话,连老爷子对于不离开邵华就为难畅春园的威胁都没专心焦灼。他恍恍惚惚地想,有些东西真是躲不开,逃不了,邵这个姓是流淌在邵华血液里的,那个既定框架已经框住了他从生到死的一切,怎么对抗回击也没有用,除非他抽干自己一身的血,把命还给邵家。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长在梨园的人,抽掉一身引以为豪的融着戏文的血,他也摆脱不了出生就注定的,这下三滥的命。

  “你若识相,这一万两银票拿去,和大少爷断了,我们家就当花钱买个消停。”老爷子拎起一张轻飘飘的纸砸在兰官脸上,神情像丢出去一件垃圾,“不过你收不收结果都一样。你不松口,熬的就是邵华,他死不松口,就熬死在祠堂,正好把牌位立上。”

  银票飘落在地,兰官没有弯腰去捡。他浑身都僵得发冷,惶然退了一步:“邵华……他是你亲儿子……”

  老爷子哂笑:“我不止这一个儿子。”

  邵老爷是利益至上的商人,此刻兰官看着他,觉得他更像磨牙吮血的野狼。兰官几乎是落荒而逃,回到梨园,三魂丢了六魄,只怔怔望着窗台上盛着枯槁花枝的花樽发呆。梨园里的人以为邵家为难他,替他生气又无奈,尤其是一个叫莺儿的小丫头,天天围着他说话解闷,时不时骂几句负心汉给兰官出气。

  没几天,邵家开始大张旗鼓操办和金小姐的婚礼,梨园的人再也不敢在他面前提邵华的名字,可只有兰官自己知道,他在听到消息之后,悄悄地松了口气。他不肯应邵老爷的话,做了逃兵,把两难的抉择全推给邵华。看样子,邵华终于撑不住让步了,这样也好,邵华能少受点罪。

  他麻木地想,注定的死局,恭顺一点,或许彼此都能好过一点。

  金小姐要办西式婚礼,邵家忙活得人仰马翻,生搬硬凑地拗好了架势。婚礼那天,半个月城都去看热闹了,兰官关着屋门,闭着眼轻哼牡丹亭,从天色破晓轻唱到暮色昏沉,唱得头晕眼花,想喝水润嗓子,又想起来自己是一个人,于是懒得动弹,伸手摸到薄被往头上一闷,想就这样倒头睡过去。

  屋门此时吱呀一声被推开,兰官没睁眼,闷在被子里说:“莺儿?来得正好,给我倒杯茶。”

  来人不说话,端着一杯热腾腾的茶递过来。兰官顶着被子坐起来,还没说话,眼前忽然一亮。来人掀开了他头上的薄被,像揭开新娘的盖头。

  兰官眨眨眼,看到眼前站着黑西装,红领带,衣冠楚楚的邵华,端着一只茶杯,沉静地看着他。

  兰官再眨了眨眼,笑着说,来这里干什么,你不该来的。

  邵华叹了口气,伸手抹过他的眼角,把他好不容易眨回去的泪又抹出来了,把茶杯塞到他手里:“先喝,一会儿嗓子该疼了。”

  茶杯里清凉的香气冒出来了,哪是什么热茶,是枇杷膏刚冲了热水调的。兰官说不出话,埋头猛灌,借着氤氲热汽把眼泪滴进了杯子里。

  兰官照例喝了半杯就放下,邵华接过来,什么也没说,仰头把残杯饮尽。空杯还在手里,两人身上散着一样的清凉香气,定格一样凝在彼此的眼里。

  咵喳一声,白瓷茶杯跌在地上摔个粉碎,邵华终于扑身重重地吻上去。

  邵华方才说的不错,是会嗓子疼。要不是那半杯枇杷膏,兰官这会儿该把嗓子喊废了。两人从来没这么疯过,像要把往后余生都挤进这荒淫凌乱的一夜过完似的。

  整个天地都在浮沉摇摆。兰官喘不出完整的气,只觉得全世界就剩下眼前这一个人,这个从头到脚属于他,却也是最后一次属于他的人。

  无论什么时候,兰官永远留着那一根冷酷的清明。他无不悲哀又无不满足地想,这次是诀别了吧。真好,邵华给了他一个最完美的结局。于是他全身颤栗着,捧着邵华的脸,虔诚地吻上他的唇。我们曾经在这样一场好梦里相依,等残酷的天光亮起,余生都当个守着往事的行尸走肉,直到腐朽也没关系。

  邵华撞进他的灵魂深处,在最凶狠的动作里,却伏在他耳畔说着近乎哀求的情话:“兰官,别离开我,等我,好不好?”

  邵华还想守着那个梦,甘愿在自己眼前织一张弥天的网。兰官勒紧他的后脖,凶狠地咬上他的肩,却还是半阖着眼,轻轻说,好。

  所以自欺欺人又怎么样,做白日梦又怎么样。人生只剩几十年,多讨一个谎,让他们能在茫然的白昼多一点妄想,做行尸走肉也能好过一些,不是么。

  兰官整夜未眠,侧身躺着,看着窗外的天空从墨黑到墨蓝,再到水蓝鱼肚白,像注了水一样一点一点透亮,举着刀悬在他们的脖子上倒计时。

  邵华也没有睡,从背后抱着他,轻缓地把玩他长长的乌发。

  兰官转过身,咬住邵华的手指,又松开牙关:“你该走了。”

  顿了顿,还是说出那句话,像是自己举起刀,把邵华和他自己捅了个对穿:“以后别来了。”

  邵华的手还搭在他眉骨上,眼神倏忽变冷:“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大少爷,放了吧。拗不过的。”兰官整颗心都揪得鲜血淋漓,却还是保持冷静,“你娶你的妻,我唱我的戏,以后就都好过了。”

  邵华猛地抬起兰官的下巴,深邃的眼神扎在他心底:“你以为我是为了自己好过才松的口么?老爷威胁我,不和金小姐结婚,就让你从月城彻底消失。”

  兰官眸色黯然,他知道邵老爷子什么都做得出,正因此他才为邵华的境况感到脊背发寒。他发了狠,一把推开邵华,故意摆出薄情寡义的样子:“大少爷的心思,我很感动。可我还要过日子,畅春园上上下下都要吃饭,实在是和邵家的各位显贵纠缠不起。大少爷行行好,放了我,也放了自己,咱们都消消停停的,行么?”

  邵华沉默了许久,就在兰官以为他要翻身下床离去的时候,突然眼前一黑,邵华又压了上来。兰官开始慌张,前夜留在身上的痕迹后知后觉地抽疼起来,他失声道:“天……天亮了……你该走了!”

  邵华紧紧攥着他的手腕,说不清是生气还是别的什么,那一瞬邵华眼里的占有欲暴涨,可怖地蔓延过兰官的全身,激起兰官前所未有的惊惧。

  只见邵华扼住他脆弱的脖颈,沉沉地说:“最后一次。”说完,就低头封住了兰官差点惊叫的唇。

  到底是说今天最后一次,还是今生最后一次?兰官后来卧床养了好几天,迷糊间总想起一片旖旎中钻出来的那句冷清的话。他抱着诀别的心思去依从他,慰藉他,可邵华又是怎么想的,他不知道。只觉得,邵华后来定在他身上的眼神,比往日还要热烫,像行将发疯的人,叫他害怕。

  大概是邵老爷子不放心,在金小姐进门之后,又搜罗了不少妙龄女子塞进邵华的后院,邵华跟变了个人似地,全部来者不拒。兰官道是自己多想了,渐渐放宽心,胸口又像被挖走了一块血肉,空茫茫的,死水一样沉进黑暗里。就这么一拍两散,本该是最好的做法,可邵华还是时不时要偷偷来找他。兰官伤死了的心一次一次被剖开,每次再见到他,都跟鞭尸一样痛苦难当。

  兰官知道这叫饮鸩止渴,于是他狠下心,再也不给邵华好脸色,什么难听说什么,两人的关系几乎降至冰点。而对于其他人,兰官也不像原来那样爱答不理,甚至收了别人的花和礼物。

  兰官最讨厌西洋货里的香水,那几次见到邵华,却故意往自己身上喷别人送的香水,香气浓郁到自己都想吐。邵华每每闻到,脸色就沉得可怕,再被兰官刻薄之极的冷话一激,再多的温柔也磨了个干净。本来邵华也不是多温柔的人,花言巧语都是追人的工具,现在三言两语吵不过,就扛起人往床上一丢,什么话题都戛然而止了。那几次好不容易偷到的暗度陈仓,每回都几乎要了兰官的命。

  邵华冷笑着说,兰官薄情寡义的嘴只有在床上才能软下来。又说,戏子无情,兰老板果然是个没良心的东西。

  兰官不啃声,咬着下唇自暴自弃地想,邵华要是能因此厌弃他也好,以后就把他当成个没心肝的戏子,玩玩就算,把真心都收回去,那他就能重新当他的大少爷,平安又快活。而他自己就攫着这些凶狠的温存,独自腐烂在长夜里吧。

  那天下了戏台,又娶了一房姨太太的邵华跑来敲畅春园的后门,太荒唐了,兰官眼眶发酸,落荒而逃回了房间,茫然坐了许久,又回到了后门。他还有任务,不能让邵华这样闹,酒醒后,邵家人肯定还会为难他,于是兰官咬着牙,往门外抛掷恶狠狠的绝情话。

  他什么都可以封在心里,没有什么能再勾起他的心绪了。直到醉酒的邵华喊出那句难听的威胁:“兰官你个□□养的,再不开门信不信本少爷砸了畅春园!”

  这一老一小,动辄都拿畅春园作威胁,一个要往东一个要往西,怎么不干脆撕了他呢。滔天难言的委屈涌到喉头,他一把拉开木门,给了面前这混蛋一耳光。手还没收回就被攥住,顺势被推到墙角,被眼前的人发狠地噬吻。邵华这混蛋,什么打击都能顺竿爬。混蛋喝了酒愈发暴躁,一吻过后就直奔主题。

  屋后有看家狗在午夜汪汪叫唤,枝头的雪化了碎在地上,花旦头饰砸在墙上叮叮当当。滚烫和冰凉交错着折磨兰官的躯体。他头一次丢开本性的清高好强,没羞耻邵华不顾场合,没担心会不会被人看见,只是睁着通红的泪眼看向天边,心想,为什么,为什么连一条活路也不给他们?

  邵华又在他耳边说,等我,再坚持一下,以后会好的。

  会怎么好呢?兰官想,哪还有出路。只当邵华还在做他自欺欺人的梦。

  而在不久之后,兰官从外界的传闻中,听说邵大少爷浪子回头,回到了邵家的家族企业管事,一鸣惊人,凭借几个大单子奠基人脉,直逼邵氏权力的中心。单听这一个消息并不让人惊讶,兰官还隐隐替愿意学好的邵华高兴。

  可随之而来的,是邵家老爷和夫人相继病重,大少爷和二少爷互相夺权的消息。邵华很久没来找他了,兰官不知道能向谁求证,只能安慰自己,都是巧合。

  那日邵华突然造访,胸前戴着白花,告诉他夫人病死了。兰官不知道邵华对这位夫人的感情是什么样的,只好陪在一旁默不作声。良久,邵华突然对他说,兰官,再等等,快了。

  什么快了?兰官怔愣片刻,随后毛骨悚然。

  你都做什么了?兰官不可置信地盯着邵华。

  邵华不答,只是温柔地帮兰官把发丝撩至耳后。而在那一片温柔得只能盛下他的眼眸里,他看到了可以毁灭所有的疯狂。

  别这样,大少爷。兰官想哀求,打滚,咆哮,邵华却只留给他一个干脆利落的背影。

  再后来,就是邵老爷的死讯,二少爷被下放到穷乡僻壤管农田,邵华独揽邵氏大权,成了月城唯一的大少爷。

  兰官再次走进邵府时,二少爷正好从里面走出来。这个落魄的富家公子,与邵华五分相似,眼里满是灰败和痛恨。当目光投向兰官时,那双眼里多了通红的怒火,像是随时能扑上来咬死他。

  “看来就是你了。”二少爷恨恨地看着他说,“那个祸害人的戏子。”

  兰官很不好受,他知道二少爷的指责没有错。他低声说:“对不起。”

  二少爷笑得癫狂,简直像得了失心疯:“对不起?你有什么资格说对不起,凭你也配!下三滥的祸水,你以为能迷住邵华多久?他就是个疯子,杀了他亲爹,杀了养他长大的继母,毁了我,邵氏企业迟早栽在他手上,你也不远了。他早晚有一天也会咬死你,再咬死自己。你们两个祸害,一起死去吧!”

  砰的一声,二少爷被人一脚踹倒了。邵华收回脚,面沉如水,吩咐下人赶紧把人带走,转回身来,变回滴水不漏的样子。邵华变成了一个完美的生意人,兰官再也见不到那副玩世不恭的脸色,也看不见他眼里那点微光了。

  邵华走上来,想摸一摸许久未见的爱人,却被兰官惶然地避开了。

  兰官盯着他问:“大少爷,你老实告诉我,二少爷刚才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邵华没有回答,仍是深情款款地看着他,眼里残留嗜血的快意:“兰官,都过去了,咱们等到了。”

  兰官两腿一软,跌在了地上。邵华要扶他,又被他一把推开。兰官颓然倒在地上,捂住了脸呜咽:“邵华啊……”

  邵华眼神一暗,忽然涌上难言的怒气。他一把将兰官扯起来,厉声道:“哭什么,你男人还没死呢,你替谁嚎丧?”

  兰官趔趄到邵华身上,铺天盖地的绝望淹没了他。邵华已经是邵府说一不二的主人,底下人贴心地打点好一切,大少爷的卧房比从前偷欢的地方舒坦多了,兰官却觉得自己像蚂蚁被丢进了油锅。

  他抓着柔软的鹅绒床单,指节泛起无力的苍白。他想像从前那样装聋作哑,及时行乐,想咽下低泣,可抑制不住,最后,终于哭着扇了邵华一巴掌。

  他说,邵华,你混账。

  邵华攻势未停,喘息着轻抚兰官的眉眼,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恶毒的话:“是,我混账,我流氓,我狼心狗肺不是东西不得好死。可兰官,你不想想,我他妈是为了谁啊?我学那些恶心人的算计,上位夺权,下药杀人,活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德行,我他妈是为了谁,啊?”

  对,全是为了他。邵华要是丧尽天良的昏君,他就是该千刀万剐的祸国妖姬。

  邵华满眼戾气,又笑,你逃不掉了,兰官,你永远是我的人,死也要死在我的怀里。

  邵纨绔成了全月城敬畏的大少爷,人都道他待人周到有礼,能力也强,是个很不错的商人。只有兰官知道,邵华的皮囊成了出色的商人,骨子里早已疯了。是那个屠了恶龙,自己又变成恶龙的少年。

  邵华不肯承认,他们的爱情无路可走,怎么走都是死局。兰官的爱把他烧成了恶鬼,所以兰官再也不敢爱了。

  邵华生气,不解,发疯,冷落,可无论怎么样,兰官都不再拿曾经的眼神看他了。邵华也并不是永远理直气壮。为了权势社交,后院的女子越来越多,兰官自请搬离原先的院子,搬到假山后面,最偏远简陋的小屋子里住下。

  于是往后每次有意无意的对视,第一时间浮现在两人脑海中的,都不是曾经炽热的情爱,而是一地狼藉,漫天的虚无和寂寥。

  兰官遇到了一个叫谢毕的人,是个少不更事的留洋少爷,望着兰官的时候,眼里的悸动和不忍都像展在白纸上一样显而易见。不知怎地,兰官看着谢毕,就想到了过去那双灼热的眼,回想起戏台一上一下坐着扯淡的两个身影,遥远得像是死去多年的人。

  也不知是多久没有好好说话了。大少爷叫他去时,看着那人的眼睛,竟恍若隔世。只是下一秒那人说出的话,让他周身的热血再一次冷了下来。

  “你让我去做什么?”兰官不可置信。

  “怎么,给谁唱不是唱,日本人如何就不行?”邵华满身是商人的精打细算,“山左太君要接管月城,和邵氏会有很多生意上的往来,他想听戏,让他听舒坦了,我的生意以后能方便不少。”

第7章 番外8

-/-

上一章 下一章

更多好书

半折最新列表+番外章节

正文卷

半折最新列表+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