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来日方长(四)

  这和之前说的不一样, 但是郑余余也没敢对着干, 他之前在医院撞见过关铭,知道他在哪家医院, 开了导航, 直接过去了。

  车上他试图找点话题,郑老并不像在家里那样健谈,他也就只好放弃。

  大概走了不到五分钟,郑老忽然说道:“关铭这次来, 是不是因为你?”

  郑余余吓了一跳,在后视镜里正好撞见了郑长城的眼神, 匆忙转开了。

  他有些不知道郑长城到底是什么意思。

  郑长城说:“关铭伤还没好, 就来了九江,我猜到是因为你。他怕自己再没办法干这一行, 想趁着腿好来见见你。他存心不打算干刑警了。”

  “二爷爷。”郑余余说。

  “当时你突然要回武羊, ”郑长城平淡地看着窗外说,“我觉得是因为你俩生了嫌隙,问了他,他把你俩的事告诉我了。”

  郑余余大脑轰的一声,几乎失去了思考能力。

  “我把关铭当孙子养,”郑长城说, “我儿子郑义死了, 家里只有他一个有出息的男人, 我还想着, 他是我们这一支的顶梁柱。余余, 812案时你差点毁了他。812案终于破了,又来了一次。”

  郑余余眼泪瞬间堵在眼眶里,无话可说。

  “当初你非要走,”郑长城说,“谁也劝不住,关铭给我说了之后,我在书房坐了一夜,年纪大了,熬不住,第二天心脏难受,住进了医院,关铭就在我身边,我给你打了电话,劝你别走,没劝住你。”

  郑长城说:“他十六岁到我身边来,没让我操心过,这孩子到底什么样,没人比我清楚,你们牺牲的那个同事,我到现在还记得,他叫张启明。我当时就知道,关铭这辈子都不可能走出来,他肯定要记一辈子。关铭看着冷淡,但比谁都孝顺,他是个重心的人,谁的恩情都记着,欠谁的也都记着。”

  “你们年轻人的感情,我不太懂,”郑长城说,“你想过,你走了,他是怎么过的吗?”

  郑余余这辈子没听过郑长城说过这么多话,他挖心剖肝似的疼。

  郑长城看他哭得难堪,叹了口气,说道:“过去的都过去了,我跟你说这些,关铭估计也不乐意,他不想说的话,本来也不应该由我来说,我就一件事要告诉你,关铭不能留在九江。他必须得回武羊。”

  郑余余把车停在路边,感觉自己要被压抑得窒息了,冷静了一会儿。郑长城没有催促他。郑余余想起他第一次见郑长城,是在他高考完的时候,郑长城给了他五千块的红包,告诉他不要随便和大学里的人谈恋爱,门不当户不对。

  他当时还在心里不屑,觉得他思想腐朽。后来和关铭在一起,难免经常他家看一看,也没有很亲近这个老人,一直觉得很疏离。关铭后来看出他不喜欢这种场合,再去郑老家,只是告诉他一声,不勉强他一定跟着去。

  他今天忽然发现,他是不会爱人的。没有什么思想腐朽不腐朽一说,郑长城疼爱关铭,是可以抛弃自己的偏见的。但是他却不行。

  本来爱没有高下,但是很明显,他的爱情输给了亲情。

  他记得郑长城给他打电话的那一天,他已经起了车票,下午就要走了。那时候他刚参加完张启明的葬礼,关铭不在警局,也没去葬礼,他心凉到底,一刻也不想留。郑长城给他打电话,他只敷衍地答了两句就挂掉了。很难以想象,当时的关铭坐在郑长城的病床前,他在想什么。

  郑余余一直是后悔的,他知道自己抛弃了过去,选择重新开始,却把关铭留在了身后,但是他没想到,是郑长城陪着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孙子走了一程。

  他竟然连郑长城也不如。

  他平静下来,又重新启动车,载着郑长城去了医院,路上,郑长城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是关铭问他现在在哪,用不用去接。

  郑长城说:“我去医院,跟大夫聊一聊。你在那里等我。”

  关铭有些无奈:“聊什么啊,我聊完了,药也开了。”

  关铭心里还压着火,一个两个的都在逼着他,这边迟迟不能收网,雪球越滚越大,那边王局和郑老连番催促,连带着他嫂子都一天数个电话打过来,搅得人心神不安。

  郑长城极有主见,不像是一般老人,上了岁数难免糊涂,做什么都随着儿孙,执意要亲自和大夫聊。郑余余送他到了医院,又接他下车,关铭就等在医院门口。

  郑余余看惯了关铭擅作主张,谁也不怕的样子,看见他老实地等在医院门口的样子还觉得有些好笑。

  “你不用下车了,”郑老说,“我自己去就行了。”

  郑余余也是这样想的,他现在哭成这个惨样,一个是不好意思见关铭,另一个是也不知道用什么态度去见他。

  郑余余开着他爸的车来的,关铭坐过一次便认出来了,看见郑老从车上下来,便要上前打招呼,但郑老却挥了挥手,让车走了。

  “走吧。”郑老说。

  关铭看着车的背影,还问了一嘴:“是余余他爸?”

  郑老“嗯”了一声,关铭便没有再问,但总觉得奇怪。

  大夫把之前和关铭说的话,又跟郑老说了一遍,也没有什么新鲜的,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就是那么回事,上次骨折没有恢复好,半月板损伤加剧了,建议先保守治疗,静养着,如果三个月还不能恢复就要做手术。最好不要再做剧烈运动了,因为上次的髌骨骨折累及关节面了,还是严重的。

  郑老拿出笔记本来记,大夫说:“您是?”

  “是我孙子,”郑长城道,“有可能完全恢复吗?”

  大夫说要看个人体质,又说:“还是有可能的,这个我们不好说,但是上次伤得太重了,恢复可能要有个一年半载,就算真的恢复好了,也要格外注意了。”

  关铭出去接电话了,此时走进来说:“咱们走吧?叫的车来了。”

  俩人在电梯里,里头还有不少人,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郑长城说道:“订机票吧。”

  关铭不想聊这个,假装没听见,郑老一敲拐杖,众人都吓了一跳。

  “成成。”关铭说,“知道了,这就订。”

  郑长城心里明镜儿似的,知道关铭到底在作什么。现在郑余余也知道了。其实关铭还是挺好懂的。

  恐怕张启明死了的时候,关铭就已经不想干了,之所以又坚持了一两年,就是为了812这个案子,想给张启明一个交代。现在案子结束了,他又正好伤了腿,借此机会辞职,再合理不过。

  关铭可能还怕自己的腿好了,没法辞职。

  九江出了这个案子,王局没打算放关铭去,是关铭自己执意要参与,腿没好,专案组一工作起来没有白天黑夜,难免又要加重,等回了武羊,可能都要报废了。既见了郑余余,又辞了职,一举两得。

  张智障死的时候,大家虽然不说,但是所有人都在心里替张智障不值,他跟了关铭这么多年,死的时候关铭连一滴眼泪也没流。大家有时候往往就是这样,只相信自己眼睛看见的,不相信这么多年所感受到的。

  谁能想到关铭和这个案子死磕了两年,磕到最后差点赔了一条腿。案子破了,他也不打算干了。张启明这条命他是自己在背,不需要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他也要全背下来。

  关铭倚在酒店的墙上,一边抽烟一边订机票,他觉得倒是无所谓,不过一把年纪被家长拎回去的感觉确实不太好。

  张智障生前经常跟他讲,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乡下来的小伙子,为人诚恳善良,可是总是爱说宿命论的话。关铭年轻时没感觉到,他年轻是意气得很,就算是过得坎坷,在事业上也没遭受过打击,一直都被人尊敬崇拜着,后来张智障也算是亲身给他上了一堂课,用生命给了他一个教训。关铭算是明白了,人这一辈子没法强求,也不能什么都想要,该放手的时候就得放手。

  关铭抽了一根烟,又去拿第二根的时候,电话响了,机票订到最后一步,就差验证指纹付款了。

  “卢队?”关铭叼着烟去找打火机,“想我了?”

  卢队说:“别扯淡,啥时候回来?范大成招了。”

  关铭好奇道:“招什么了?”

  卢队说:“就你猜的,杀害范常军的是范常志,哥俩积怨已久了,范常志找了个月黑杀人夜,把人扼死了。事发之后,给他爹打电话,他爹帮他伪造了视频和指纹。”

  “那范常志怎么又进去了?”关铭捂着烟,点着了,吸了一口。

  卢队说:“他爹把他送进去的,也算是给他点教训,让他在监狱里吃点苦,连哥都敢杀,怕下一个不就是范大成了?”

  “王艺宏的事儿也查清楚了,他本来不知道范常志是什么人物,就以为他是游戏公司的员工,他从范常志手底下买了三万多的装备,还不上,就偷着跟他们公司员工举报了范常志,结果正好赶上了范大成要惩罚范常志,直接就送进监狱了,王艺宏以为最少得判个五六年,结果就判了一年半,这才知道了范常志家里有人,他不敢招供,也不敢进监狱,怕范常志在监狱里报复他。”

  关铭说:“还有吗?”

  “有吧,”卢队说,“叶局今天下午来了,打听这个案子。你到底啥时候来,我当面给你说,你这个人,啥活不干不说,还得我给你陈述案情。”

  关铭想了想,说:“我现在过去吧。”

  走的时候因为半月板损伤,有磨损的痛感,他出了门打了个车,然后给郑老交代了一声。郑老也是民警出身,也没骂他,让他自己注意一下。

  警局没有电梯,专案组在三楼,其实关铭一直还挺烦这三层楼的。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卢队被任局叫过去了,郑余余给关铭说现在的情况。

  “叶局下午来专案组了,”郑余余说,“问了进展,任局说,已经报给检察院了,按程序来。叶局走了之后,咱们政委去了市委书记办公室,卢队被任局叫进去了,现在还没出去,应该是在打视频电话。”

  关铭也有些把握不住,说道:“你们叶局什么情况?”

  “现在不单是这个案子的问题了,”郑余余说,“现在怀疑他滥用职权。他手底下的大案队队长已经让他回家等消息了。”

  关铭说:“不用怕,这么大的案子,多半不会让你们虾兵蟹将处理,这是任局的案子了,要成立专案组的。”

  “我觉得也是这样,”郑余余说,“但是这样就更缺人手了。”

  他担心关铭脱不了身了。叶局是正处级三级警监,这案子如果上头真的要查肯定要格外重视,多半是至少两个县局级的局长坐镇,成立一个专案组彻查。总局的人涉及避嫌,一般情况下不会用,这种情况下,找遍整个九江也难凑够这些人。

  关铭可能也想到了这一茬,但是没觉得有什么关系,他现在担心的不是这件事,问道:“范常志和东城路连环杀人案有关系吗?”

  郑余余遗憾地看着他,说道:“他没有承认,所以不清楚。”

  关铭想了一会儿,整理了一下思路,说:“等着吧,多半要并案。最好是任局进专案组,然后再调来一个反腐案的大将,两个案子并行来查。”

  郑余余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关铭乐了:“怎么了?”

  “没事儿,”郑余余说,“晚上吃了吗?”

  关铭忙了一天,这才想起来没吃东西,郑余余认命地打开手机,说道:“你想吃什么?”

  关铭认真地想了半天,说道:“本地人有什么推荐的?”

  郑余余开始认真地反思,自己怎么会被这句话给刺痛的?可能是因为意识到了,这里对关铭而言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他俩来自不同的地方,最后也要各自回到不同的地方了。

  伤痛让人敏感,郑余余从下午开始就觉得自己恍恍惚惚的,卢队本来就头烂额,骂了他两遭。

  “肯德基吧?”郑余余开了个玩笑,“我们这里的比较好吃的东西。”

  关铭爽朗大笑,说:“也成。”

  郑余余给他订了新街的寿司,九百六十六,三人份,满一百减十块,他花了九百五十六。

  外卖到的时候,郑余余主动去取,拿回来的时候,整个办公室都震惊了。

  “我靠,”刘洁说,“你打算吃完这顿就去自杀吗?”

  郑余余翻了个白眼,拿了一份给关铭,剩下的两份拿出来,说道:“给卢队留点,剩下的咱们吃。”

  “无功不受禄,”关铭笑说,“你这样我很忐忑啊。”

  郑余余说:“我股票涨停了,吃吧你。”

  卢队从局长办公室刚出来,看见眼前的局面疯掉了,说道:“我靠?你们背着我干吗呢?”

  “卢能吃来了,”刘洁大喝一声,“兄弟们快抢!”

  几人先吃东西,卢队坐在办公桌上,咯吱窝夹了份报告,一边吃一边说道:“任局加入专案组,清河分局局长明天到,两案并行了。”

  郑余余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关铭,关铭却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郑余余是在夸他猜对了,用水杯敬了郑余余一下。

  “任局怎么说的?”刘洁问。

  卢队:“彻查到底。”

  案情这个样子,生活也是一团糟,郑余余感觉烦透了。

  他晚上不想回家,害怕被问东问西,决定住在队里的休息室,他铺床铺的时候有些恍惚,想起了当时在武羊的时候,大家有时候忙得脚不点地,几个男人都是倒头就睡在队里,张智障无论如何都要吃晚饭,有时候大家睡了,他还出去煮泡面,最爱吃的面是合味道。

第21章 来日方长(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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