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番外:孤城

  遥远的西北渭南城,忽然来了一架驴车。

  驴车摇摇晃晃,吸引了小孩们的注意。他们光着屁股,拥护着这架驴车前行。

  驴车的到来为这座寂静的小城平添了不少热闹,要知道,这里已经许久没有生人来了。

  小孩们嘻嘻闹闹,止不住的去攀弄车上挂着的灰布,想要看清车里的人。这驴车倒也不大,只是零零碎碎的放满了东西,显得有些拥挤。小孩们便也能从外面影影绰绰的看见里面有两个人了。

  他们嬉笑着,胆子大的孩子用方言问着话,问里面的人是谁?是哪家的?来做什么?是不是大凉人?胆子小的便只是跟着队伍,簇拥着前行。

  忽然,一双细嫩白滑的手撩开了灰布,围观的小孩顿时“呼”的一下跑开了老远,又忍不住好奇停下矗足观望。

  只见一人探出头来,朝外细细张望。那人生的明眸皓齿,一水溜的黑发从他的肩膀披下,浑身散发着说不出的韵味来。他的眼睛黑秋秋的,只是面容有些疲惫,身上也略带风尘。

  他放下灰布,朝里面的人说道:“师傅,这儿便是渭南城了吧?”

  他的声音尖尖细细的,却不刺耳,反而带着一丝腔调的婉转。

  里面那人睁开阖着的双眼,撩开旁白的布块,略作分辨,便说道:“应许是。”

  他很是振奋,欢呼道:“太好了,可算到了,坐这么些天车,都快把骨头坐散架了。”

  说完,他连忙去拨开灰布,更加仔细的去看这个他未来生活的小城。

  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来对师傅说道:“师傅,这里人好少……”

  他话还未说完,便看见有几滴老泪从他师傅的眼角滑落。

  见他回过头,师傅连忙用袖角拭了拭眼角。

  他担忧的喊了声:“师傅……”

  师傅对他摆了摆手,“师傅这是太高兴了,这才落了两滴马尿。”

  他无限感慨的望着外面的街景,感叹道:“终于回来了啊。”

  他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里面似有一生的期许,半生的遗憾,和涓滴的眷恋。

  他忽然有些好奇,于是问道:“师傅,只听你说你家乡是渭南城,具体则个倒是全不知情。”

  师傅迷蒙了眼,说起了从前。

  从前从前,那时候西北还听戏,还唱秦腔,西北诸城隔着一条大秦岭。

  渭南城虽是个不大的城,可也有个戏班子,能支棱起一个梨园,供这城里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看个戏。

  这戏班子也到处搭台子,哪家喜丧也叫他们去唱个热闹。一年淡季旺季的算下来,倒也能维持个根本,养一些好苗子,咿呀咿呀的唱些戏,供老班主们摇着蒲扇,晒晒太阳。

  现在的阮大公,当时的阮三斤也是渭南城戏班子好苗子中的一员,父母托了他大舅的关系,把他送到了渭南城戏班。他是家中最小的儿子,往上还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

  他稀里糊涂的对着黄大班主磕了三个头,就算拜过师了。

  黄大班主对他招了招手,他抬起头,迷迷糊糊的看见黄大班主后面的神像,好像黄大班主也变成那座神像了。他后来才知道,那座神像就是戏曲界的祖师爷,唐明皇。

  黄大班主给的东西不多,只有一条宽板带,说是练功的时候用得着。除此以外就只有些许吃饭洗漱的用具了,他认过师兄,便算是成为戏班子的一员了。

  唱戏的日子不比家中的日子好,天刚亮就要到院子里练功,他们还小的,只是练“拿大顶”、劈腿。年纪大的师兄,就是在练武打戏,他们把刀枪棍棒耍的团团转,像是一坨云在飘。阮三斤经常压着腿,然后看呆了,被黄大班主打了好几下板子。

  早上拿大顶、压腿练功,吃过早饭后便得“开嗓子”。“开嗓子”是戏班子的说法,师兄们不用练开嗓子,都是一大早起来“咦啊咦啊”的喊,有时候阮三斤还没起床,便能听见这些咦啊咦啊的声儿,就知道要起床练功了。

  教“开嗓子”功的是林班主,班主是戏称,这个戏班子不大,班主实际上只有黄大班主一人,其他班主虽然资历和黄大班主一样老,也管一些不要紧的事,可这戏班子还是黄大班主说的算的。戏班子里的师兄喜欢称呼这些老资历的为“班主”,黄大班主也升格为“大班主”了。

  林班主先亮了下嗓子,别看他年纪很大,嗓子可是一点没落下。

  他一出声,便如那小鸟叽叽喳喳,婉转往复,几欲震翅而飞。

  他一亮嗓子,下面的毛头小子们便安分不少,都听着他教。

  林班主一个音一个音往上唱,越唱越高,唱完便叫他们唱。

  阮三斤去看另外的几个人,他们年岁和他差不多大,有两个比他早来几天,便不露怯的跟着唱了。还有两个和他一起进院,一起拜师的,许是觉得丑,低着头不肯唱。

  那两个唱完,林班主便叫他们三个唱。

  阮三斤看着另外两个人,他们低着头涨红着脸,嘴角还能看见一丝斑白,那是干掉的面糊糊。阮三斤突然替他们捏了把汗,尽管他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唱啊,快唱啊。他在心里呐喊,此时,他们都有种说不出的恐惧,离家来到了这么一个陌生的境地,不知道会不会因为什么又被抛弃,心里七上八下。

  他这么想着,便也憋红了脸,终于放声唱了出来:“咦啊啊啊——”

  他这么一唱,其他两个便也小声的跟着唱了出来。不过此刻已经没人留意他们了,因为都被阮三斤镇住了。

  林班主示范的时候唱了七个音,阮三斤闭着眼睛唱了十个音,一个比一个高,到了最后已经高到了云巅,引得整个院子里的人都在看他了。

  黄大班主本来刚吃过早饭,正阖着眼睑补回笼觉,被这把声儿惊得差点掉下摇椅。

  他霍然睁开眼,看见了阮三斤憋红的小脸。

  余音缭绕,黄大班主惊愕道:“雏凤初鸣啊!”

  渭南城这处没有名字的戏班子确实出了个金凤凰,黄大班主喜不自胜,就连出去闲逛的时候腰杆也直了不少。

  当然,黄大班主还是非常懂得“藏器”这个道理的,他们学唱戏的便不能夸,一夸孩子就骄傲起来,灵气便一点一点没有了。要等到孩子真的“器成了”,定型了,才全无拘束。

  眼下阮三斤只是声底儿好了点,离“器成”还远着呢。

  虽然黄大班主自那声“雏凤初鸣”后就没有再夸过阮三斤了,可时不时的就会给阮三斤捎带些吃的,就连戏班里的师兄弟都说,黄大班主是把他按正旦角儿培养哩。

  渭南城这个草台戏班子可不比大戏班子,所有角儿都是分饰多角的,这部戏演正旦,那部戏就顶个碗演丑角。说到底还是人太少,戏路子也就野起来了。

  一个戏班养一个角儿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儿,主要是资质的问题。

  戏子是下九流的阶层,正经人家谁会把孩子送来戏班呢,就连穷苦人家,也更倾向于把孩子卖个大户人家当个丫鬟仆人,能赚笔钱不说,孩子也不用受苦,不比戏班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又苦又累好多了?

  那天唱过之后,那两个唱不出声的也艳羡地围了过来,一个脸胖身瘦的说道:

  “师兄,你可太厉害了,我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好的声儿。”

  另一个浑身上下都很瘦,跟个旗杆似的迎合道:“是啊,师兄你太厉害了。”

  阮三斤飘飘然如梦,他这才进门第二天,这就当上师兄了?

  这样的日子只持续了一天,后来的日子便真如白水般枯燥平淡了。

  每天就是练功,早上松筋,吃过饭后便练声,下午便练把式,直到晚饭后,他们才有一点点的自由时间,这还是练得好的人,练得不好的,便会被黄大班主罚着晚上接着练。

  练功可真苦啊,练腿,就俩俩劈着叉,想要自己省点力就要使劲往对面劈,把对面的腿压得下去一点,自己就能松落些。可往往都是两边都使劲劈,两边都不松落,练完站在平地上两条腿直打摆摆。

  至于练把式,他们现在都是在练身手,是黄大班主亲自督促的。

  黄大班主说了,这些都是童子功,只有小的时候把身子骨练柔软了,大了才能当个角儿。就算是当上角了,这些把式功也不能丢。

  “你一天不练功,只有你自己知道,两天不练功,师傅和师兄弟们就知道了,三天不练功,看官们就都知道了。”黄大班主告诫道。

  把式的一个考验是“卧鱼”,人慢慢地卧下去,直到人完全卧倒在地,整个卧鱼过程要在三十息以上,极度考验腰腿的功力。

  黄大班主给新进的师兄弟都改了名字,姓到没换,阮三斤改叫阮有忠,脸胖身瘦的实地叫孙有孝,瘦旗杆师弟叫袁有义。另外两个同期的师兄,一个叫陈有礼,一个叫杨有仁。

  如是又过了三个月,阮有忠同期的师兄弟已经可以上台客串群演了,就是那种从台上一闪而过,或者打两个筋斗的小角。

  可阮有忠始终没有上台,一直都是在台下练,戏台子有戏的时候就在旁边一起看。

  对于戏班子来说,能演戏的时节就是好时节,戏班子上上下下都很高兴,只要上台演戏,都能分到一些戏钱,就连走个过场的小萝卜丁,也能分到一两个铜板。

  又是一天梨园演戏,阮有忠看了个囫囵便早早回到大通铺,给师兄弟们铺好铺,便侧躺着睡下了。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了嘻嘻哈哈的声音,几个人的吵闹声混着食物的香气,一齐进来了。

  “有忠师兄?有忠师兄?你睡了么?”这是孙有孝师弟。

  他的嘴努努囔囔的,像是在吃什么东西。

  阮有忠一下就支起了身子,“你们在吃什么?”

  他看见几个师兄弟手里都有东西,烧饼、粉果,甚至还有半条卤煮的猪尾巴。

  色香具有,阮有忠不由得咽了一口口水。

  见他看过来,孙有孝对他扬了扬手里的猪尾巴:“有忠师兄,你要吃么?先说好啊,只能给你吃一小节。”

  旁边传来有礼师兄的低笑:“有孝师弟,刚才我想吃一口,你可是死活没给呀,怎么一到有忠师弟这里说法就不同了。”

  孙有孝讪讪道:“这那里一样,你不是买了吃的么?”

  陈有礼瞥了一眼阮有忠,“别人天天都有大班主送吃的呢,要你呈好心意,也不怕自己饿得慌。”

  孙有孝不管陈有礼话语里的揶揄,巴巴的看着阮有忠,向他又走了两步:“吃吧?吃两口吧。”

  阮有忠看着那节色泽诱人的猪尾巴,陈有礼略带嘲讽的脸庞又在他眼前闪过,一股前所未有的怒火涌上心头,他一下就盖上被子捂住了头,几乎是同时,他冷硬的说道:

  “我不吃!”

  房间里众人一下就尬住了,杨有仁师兄出来打圆场,“咳咳,吃完早点睡吧,明天还要早起练功呢。”

  陈有礼嘟囔了两声,小声的又抱怨了几句。

  其他人渐渐活动起来,就在他们洗漱完准备上铺睡觉的时候,阮有忠突然打开被子叫道:

  “我明天就找大班主!我也要唱戏,我也要分钱!”

  他说完就又盖住了头。

  “这货……”陈有礼又嘟囔了句,被杨有仁拉了下,止住了。

  杨有仁吹熄了灯,一屋子人摸着黑上了铺,心思各异。

  第二天,阮有忠果然早早地就找上了黄大班主。

  “大班主……我、我也想唱戏。”他鼓起勇气。

  黄大班主眼睛在他身上虚晃一眼,“有忠啊,你根骨还浅,再练练,再练练。”

  阮有忠委屈道:“可是其他师兄弟都已经开始跑台了……”

  黄大班主端正道:“你与他们不同,有忠啊,你以后是当角儿的命,当跑台的是浪费。”

  这话黄大班主先前已经明里暗里说了好几次了,可都没如今说得这么确切。阮有忠忽然觉得委屈极了,他根本不想当什么角儿,他只想和师兄弟们一起跑台,一起拿跑台的钱买东西吃,他并不想与他们有什么不同。

  可是黄大班主盛情确确,他又不好说出这番话了。

  黄大班主勉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准备起身视察其他人的练功进度。

  就当他站起身的时候,阮有忠突然说道:“大班主……我、我想现在就开始练戏。”

  他用期盼的眼神看着黄大班主:“可以吗?”

  黄大班主突然笑了:“你现在就练戏要多吃很多苦,你受得了么?”

  阮有忠忙不迭的点头:“受得了,我受得了。”

  黄大班主的笑容变得意味深长起来,没有再说什么,就走了。

  阮有忠待在原地,恍似梦中,成了?我以后也能和师兄弟一起唱戏了?一种莫名的情绪充斥在他心里,连带着他今天练功都起劲不少。

  黄大班主当天就宣布戏班子要排练一出“大戏”,秦腔《打焦赞》,这是《杨排风》里面的一幕独立戏,前面还有《打孟良》。故事的主人公就是杨排风,杨排风是杨家府的烧火丫头,其时西夏进犯北宋,威震一时的杨家将死的死,老的老,只剩下杨家女流。穆桂英挂帅征战边关,而杨排风就是先锋。

  黄大班主宣布完要筹备排练《打焦赞》,大院里顿时一阵哗然。

  他虽然没明说谁当杨排风,可师兄弟们的眼睛都止不住的瞥向阮有忠了,任谁都能看出黄大班主的心思。

  当天夜里,寝食难安的阮有忠就想去找黄大班主,可却意外地在门前听到了这样一番话。

  “师兄,你让有忠当角儿,是不是太早啦?娃儿还小哩。”阮有忠听出来这是林班主的声音。

第一百二十九章 番外: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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