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番外:孤城129

  “是啊,娃儿还小,根骨还没张全哩,怕是不好演。”这是另一个班主。

  “娃这么早就演角儿,以后怕是傲气的很,不好管哩。”

  “师兄……”

  阮有忠细细听来,发现说话的大部分班主都表达反对的意见,都对他不太看好,觉得他虽然声儿好,可是身子骨还需要打磨练练,现在排戏当角儿容易傲,效果也不好。

  阮有忠听完,心里苦涩涩的。

  黄大班主等到屋里的人都说完话了,才慢悠悠地说道:

  “有忠年纪是小,可杨排风在打焦赞的时候也就是个烧火丫头,年纪也不大,这不是正好嘛。”

  他刚说完,屋里又是一阵嘈杂,还不等别人说话,他就又继续道:

  “身子骨不行也可以练,我看这个娃儿有潜力着哩。

  至于这么早当角儿就心气傲,哪个角儿不心气傲?没本事哪个能当上角儿?我还巴不得有忠他演完《打焦赞》就心气傲哩,这说明我们养这个角儿养成了,养好了!”

  屋子里又乱哄哄的响了几下,最后由黄大班主一锤定音:

  “行了,都别说了,先由有忠练着,实在不行再把他换下来嘛。”

  他这么一说已经堵死了其他人的嘴,他们也不好多说什么了。

  在门外的阮有忠已经感动得落泪,使劲捂着嘴不让声音出来。大班主对他是多么的好啊,他一定好好练功,就算戏演好了也不傲,不辜负大班主的期望。

  他这么想着,一番心思就定了下来,也没有再找黄大班主的必要了,便回去歇息了。

  第二天,阮有忠是第一个起来练功的。

  其他班主们的担心不无道理,《打焦赞》里杨排风是绝对的主角,戏里杨排风有不少的武戏,高潮的时候甚至有将近十个人围攻她,刀枪棍棒,需要她一一化解。

  而阮有忠实在是太小啦,七八岁的身子,营养不良,还比寻常同龄孩子瘦。其他配角的师兄们都比他高上一个头半个头。

  这些倒也不算什么,阮有忠根本没空去想这些,因为练功实在是太苦啦!

  光是练把式、功底已经比之前练功要累上数倍,更不用说打戏了,第一次练打戏的时候,师兄把一只矛刺了过来,他被吓得愣在原地,任由师兄把矛点在他身上。

  他已经顾不得想其他东西了,每天练完功,一到通铺就倒下睡着了。

  阮有忠练完功腰已经直不起来了,腿也走不了路了,手一直抖,端碗吃饭都艰难。每当他觉得累得不行的时候,都会想起大班主的那番话,想起他对自己的期许,也就咬咬牙坚持下去了。

  院子里的人都冷眼旁观,想看阮有忠什么时候放弃,可阮有忠始终都坚持着,他虽然也会喊累,也会在压腿的时候嗷嗷直叫说不行了,可到了第二天,他还是最早到院子里练功。

  他们虽然明里没有说什么,可都暗自认可阮有忠的努力,觉得他能把杨排风演好。

  时间一晃三个月,这个时间对于一出戏来说已经不短了,可黄大班主依然还想再练练,把戏再磨一磨,务必各方各面都尽善尽美。

  这一天,大班主突然来到阮有忠的大通铺,他推开房门,“有忠,你晚点……”

  他话还没说完便愣住了,只见阮有忠慌慌忙忙的把裤腿拉下来,可是黄大班主看得分明,阮有忠的小腿紫黑乌青了一大片,已经看不见肉色了。

  “大班主……”阮有忠嗫嚅着站起来。

  “娃啊!”大班主连忙过去扶着他坐下,要撩开裤腿去看他的小腿,阮有忠挣了下没挣脱开,就由得他了。

  只见阮有忠的小腿上满佈伤痕,紫青的是淤血,乌黑的是伤口结痂结脓。他小心地缩了缩,又把裤腿放下去了。

  黄大班主怜惜的收回手:“娃啊,你怎么不说、不喊痛呢?”

  阮有忠怯怯一笑:“不疼。”

  黄大班主更加怜惜了,“娃啊,你是个好娃,你有这么个练戏的心,我也就放心了。”

  他说完便站起了身,阮有忠也跟着站起了身。

  “娃啊,练戏就该这样,狠死心去练,下死功夫去练。戏就没有练不好的。”

  他又嘱咐了几句,就急急忙忙的走了,阮有忠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到大班主又折了回来,手里还拿着跌打淤伤的药。

  黄大班主嘱咐他多搽药,把药藏好,就躲也似的走了。

  阮有忠心里暖洋洋的,他知道大班主这都是为了他好,不想戏班子里出现差别待遇。

  经过这件事情之后,演出的事情便排上了行程。

  这是黄大班主最得意弟子的初演,戏班当然非常上心,黄大班主上上下下打点了好一番,把自己的老友、老主顾都通知了个遍。

  到了正式演出那天,梨园人声鼎沸,似乎整个不大的渭南城的看官们都来了。小孩们拿着粿酥蒸糕,在梨园里到处跑,好不乐哉。

  阮有忠第一次不是在看台前和客人们等着开幕,他此时正端坐在后台,由着黄大班主细细地给他化着妆。

  这事儿本来应该是由一个专门负责化妆的班主干的,可当黄大班主接过那位班主手中的妆盒的时候,大家都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们。

  看着黄大班主给阮有忠上妆。

  黄大班主画得很慢,他已经很老了,也很久没有上台了。

  他的手依旧很稳,可画了好几次都不满意,又擦了重画,直到后面有人提醒,黄大班主这才收手。

  他仔细端详着阮有忠的脸,左看看右看看,又叹了口气:

  “实在是没时间了,只能这样了。”

  他捏了捏僵直的手腕:“还是老了啊。”

  此时的阮有忠已然换了个模样,粉面红腮,一剪柔情秋水眸,端看得人眼突突心慌慌。

  旁边化好妆等着登台的师兄弟们都愣住了,这还是那个平时弱不禁风的小师弟(兄)么,这分明是一个女子。

  阮有忠还想细细看铜镜里的自己,可是时间已然不多了,他马上就要登台了。

  于是他站起身,对着黄大班主莹莹一拜,娉娉婷婷的走了出去。

  师兄弟们都瞪大了眼,他什么也没说,可他们都感觉这位师弟一化完妆就换了个人似的。

  阮有忠全幅头面的站在幕后,头面有几斤重,包大头也把他的头箍得紧紧的。他有种想吐的冲动,可包大头是黄大班主给他箍的,是故意给他箍得紧紧的。这一箍,让他整个脸都活灵活现起来,眉一动,神色飞舞。

  他恍然又想起黄大班主的话。

  “娃啊,你忍着点,上了台就好了。上了台专心表演,就感觉不到了。”

  他思绪纷杂,意识也渐渐模糊了起来。

  恍然间,他仿似听到背后无数的声音,有人对着他耳边大声的说些什么,可是他听不见。

  有人在他后面猛地推了他一把,他信步踏出,真如杨排风做先锋。

  演得怎么样,演得好不好,阮有忠全然不知道,他只是一门心思地投入表演,一板一眼地按照排练的来。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随着舞台而舒展,秦腔的大鼓呛才呛才地响,阮有忠就在舞台上闪转腾挪。

  最为精彩的是整个故事的高潮,阮有忠扮演的杨排风对上数个配角的大武戏,他不但要一一对付攻过来的刀枪棍棒,还要把他们都打到在地。

  这些动作可都是实打实的打在阮有忠身上的,虽然师兄们下手不重,可是棍子一甩,谁有能确切地知道使了几分力呢?因此阮有忠的小腿、腰上已然是淤青一片。

  只见杨排风一声娇叱,面对围上来的数人怡然不惧,身子一摆便躲开了当头一击。

  数个敌人齐齐伸出的兵器,尽管是表演的武戏,可也让台下的看官捏了一把汗,可杨排风随着鼓点一转,便使得那些兵器在她腰间交错开来,她又是一枪甩出,一个敌人应声倒下。

  杨排风在呛才呛呛才的鼓点中,不断腾挪,做出夸张而富有张力的戏曲动作,而敌人就随着她的动作作出反击,或倒下。

  衡量一出戏优劣的关键在于台下看官的叫好声,旦角戏唱得好,台下的看官也不会吝啬自己的叫好声;旦角功底到家,台下的看官也会奉上叫好声;他们是舞台忠实的见证者,最为毒辣的批评家。他们会关注台上旦角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唱词,可他们唯独不会吝啬自己的叫好声。

  阮有忠一副心思沉浸在舞台上,就像黄大班主说的,一唱戏,包大头的恶心感便消失不见,只剩下把戏唱好的心思了。而他更是除了戏之外一点声音都听不见了。

  他不知道的是,匍一出场,看官们便被他的扮相给惊艳到了,这杨排风虽然瘦瘦小小的,可眉眼倒也庄正,是个唱戏的好胚子。

  直到戏唱开了,看官们的声音更是把梨园的房顶子都掀开了,几乎是一句三叫好,而阮有忠也确实担得起这样的叫好声。他的声音虽然青涩无比,可声音高亢,一句三叹,一音三转,展现出极高的天赋。

  至于打戏,也能看出他的用心,一刀一枪都是实实在在的想要打在他身上,也被他实实在在的躲开,这样的打戏呈现得更加真实,也更加富有张力。看官们都沉浸在了舞台上,一颗心跟随着杨排风的步伐,慢慢捏紧又放松,叫好声便是从好不容易有的缝隙中流露出来的。

  而幕后,听着台下轰然的叫好声,黄大班主已然泪流满面。

  他似乎从台上那个小小的身影看到了自己的过去,不同的是,眼前的这个人比他更有天赋,也更刻苦。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外行只能从旦角的功底、声音作出评断,可内行却能看出更多东西。阮有忠演绎的杨排风有一种别样的韵味,虽然在台下的看官们看来,也许他的演绎非常青涩,还需要磨炼。可黄大班主知道,杨排风首先是一个女人,再来才是一个性格固执火辣的烧火丫头,随后又即将是杨家女将的急先锋。

  阮有忠固然对烧火丫头、女先锋无甚体验,演得不好,可是他有着许多名旦名伶都没有的东西。他演得像女人,或者说,他在台上,便真如一名女子在台上唱戏。这是许多名旦名伶都做不到的事情,他们固然演杨排风演得像模像样,性格刻画入木三分,可是他们跳过了中间演女人的步骤,便使得戏少了骨头。能咂摸出味儿,但不能细品。

  黄大班主擦了擦浑浊的老眼,“好娃啊,好娃。”

  这场演出无比轰动,当阮有忠慢悠悠地唱完最后一句唱词,满堂的喝彩声轰然响起,持续了十数息。阮有忠站在台上都懵了,那是他第一次认真看看官,也是第一次从台上看看官,第一次受到这么热烈的追捧。

  原来这就是当旦角的感觉么?阮有忠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心底喷薄而出,热烘烘又暖洋洋的。

  直到有人压着他一起谢幕,他这才如梦初醒。

  当天的所有看客都说,渭南城的戏班子出了个金凤凰,老班主后继有人了!

  事实上也确实,这出戏的成功为戏班子注入了新的活力,接下来的日子里开的戏台子场场爆满,就连喜丧事来请的人也多了,个个都点明要听阮有忠的《打焦赞》。

  盘活一个戏班子就是这么简单,一个旦角能顶半个戏班子。

  能接更多活,戏班子的师兄弟就能分润更多钱,整个戏班子都喜洋洋的,连带着看阮有忠的目光都柔和不少,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师弟是大功臣呐。

  就在戏班子紧赶慢赶跑场子,日子也渐渐向过年迈进的时候。

  有一天,黄大班主又摸进了阮有忠的屋子。

  阮有忠正独自一人在屋子里看话本,一见黄大班主登时慌忙把话本收好,惶惶不安的说道:“大班主……”

  黄大班主眯眯眼对他招手道:“娃,来,跟我走。”

  阮有忠惴惴不安的跟了出去,俩人来到了一处僻静的地方。

  “娃啊。”黄大班主对阮有忠慈眉善目的说道,“娃啊,你是个好娃,你这些天的努力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你别担心,你以后就算我的亲传弟子了,赶明儿你早点起来,我教你唱下部戏。”

  黄大班主塞给他一纸包糖糕,对他和善的笑。

  阮有忠懵懵懂懂的接过糖糕,问道:

  “大班主,明天学啥戏啊?”

  黄大班主摸摸他的脑袋,说道:“《李慧娘》。”

  两人站在阁楼下,一人吃着糖糕,一人絮叨地说着。

  “娃啊,你知道《李慧娘》不?”

  娃摇摇头。

  “就是吹火那个。”

  娃好像想起什么。

  “想起了吧?《李慧娘》就是有吹火的那出戏,吹火哩,李慧娘最后变成了鬼,连吹三十六口火,火烧楼阁哩!”

  娃来了兴致,问道:“那大班主,我也能学吹火么?”

  大班主笑呵呵的,“你想学吹火?”

  娃点点头,“想。”

  大班主又摸了摸娃的脑袋,“想学我就教你……”

  直到后来阮有忠才知道,秦腔的吹火是不传外人的绝技。

  而那时的时光,也让他回忆一生。

  小楼子听得入神,忽然听到师傅用极淡的语气说道:“到了。”

  小楼子回过神来,自己仍在渭南城,可毕竟与师傅说的渭南城又有些不一样了。

  他怔怔道:“师傅……后来呢?”

  师傅复杂的说道:“后来啊,后来我进了宫,一晃多年,就到了现在。”

  说完,他不等小楼子回话,就率先撩开驴车的布帘子,往下走。

  “到地儿了,下车罢。”

  师傅略去了太多东西没讲,也许那些都是他生命中的痛苦所在,小楼子没有追问,连忙半站着虚扶师傅下车。

  师傅下了车,腿脚晃了两下,对车里的小楼子说:

  “既然出了宫,那以前的名号就不方便再用了,你换个名头罢。”

  小楼子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以后,他就叫阮小楼了。

  阮小楼随着师傅下车,发现驴车在一破落的庭园前停下。

  有几颗枝繁叶茂的大树从庭园里伸出,庭园的门前已经有不少落叶了。

  阮有忠看着这处庭园感慨万千,而阮小楼也扶着师傅细细打量。

  “师傅,这就是以前你们戏班子的梨园么?”

  阮有忠微不可查的颔首了下,大踏步往里走,阮小楼只得连忙跟上。

  这庭园根本没门,只是一处圆拱的洞,任谁都可以进。

  进了梨园,才知道这里的破落不止于表面,里面的杂草、落叶随意地飘着长着,但细细一看,这里除了杂草落叶之外,又无其他杂物了,似乎是任何有点用的东西都被人收走了。

  他们继续往里走,拨开几数桂花海棠,终于看见了建筑,几处零零散散的屋子拱卫着一出大的戏台子。

  而就在台下,应该是看官们坐着看戏的地方,已经没有桌椅了,不过此时放着一张摇椅,一个秃了顶的老头背对着他们,似乎正咿咿呀呀的在唱着什么。

  待到他们走近了,这老头依然没有察觉,他微阖着眼,嘴里念念有词,身体随着唱词微微摆动。

  阮小楼心头一动,这人难道是师傅的师兄弟?

  于是他走上前去,摇了摇他,“老人家,老人家,请问你住这儿么?”

  那老头不满地回头,嘿,他前半额也秃了一大半。

  “谁啊,大白天的也扰人清净。”

  他侧了侧身,可是他有些肥胖,只能看见阮小楼的半张脸,于是他索性从另一边侧身,但他的身子动了动,连阮小楼都看不见了。这把他给气的呀,一下就站起来了,可他身子太胖,没站稳,差点一个趔趄摔倒,还是阮小楼把他扶了一下。

  他头晕眼花,正欲对来人一顿斥责。

  突然,一张老脸充斥在他眼前。

  阮有忠热泪盈眶,一双手就握住了那老头的手,“有礼师兄!是你么?”

  老头疑惑的看着阮有忠,迟疑的回道:“你是……有忠师弟?”

第一百二十九章 番外:孤城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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