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02

  那一天,在听到莫斯提马关上房门,再也听不到她强有力的心脏声之后,能天使的心脏马上开始作痛。

  她挣扎着尝试深呼吸,但莫斯提马的话,尤其是那句“说出来好,还是死好?”深深刺激着她的神经,带着复杂的羞耻感和悲伤,还有铺天盖地的疼痛一下子从四肢汇聚到心脏里,她感觉自己的心如同一个容器,处于一种危险的极度饱和的状态,只要环境稍微有一丝变化,里面的东西就会溢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她希望谁也不要来打扰她,让她独自消化疼痛后再想想接下来怎么办,她不知道怎么以体面的姿势展示自己的悲伤。也许她能做的只是顺其自然。她不知道下一次与莫斯提马再相见时,她们会说什么,也许她们再也不会有任何真诚的交谈了。这个念头比莫斯提马的那句话更让她心碎。如果你不肯再对我袒露心扉,不如杀了我。也许这才是那个自杀的天使的想法,如果他的爱人选择了沉默,那还不如一死了之。

  她想离开这栋老别墅,想不惊动任何人就消失,最好现在就化作一团泡沫,风一吹,她便消散,什么痕迹也不留下。她抱着这个念头睡着了。第二天她醒来时头痛欲裂,房间内光线昏暗,一时叫人分不清是凌晨还是黄昏。那一刻的时间错乱感非常强烈,让能天使久久不能复苏过来。

  她混混沌沌地赤脚走出房间,大房子里没有声音,莫斯提马的箱子也不见了,她肯定走了,趁着她睡着的时候。临走之前她有没有去自己的房间看自己最后一眼?她有没有和姐姐说在泳池里发生的一切?姐姐对于天使塔的故事又是怎么看的呢?能天使洗了把脸,她的眼肿了,看起来有点滑稽和憔悴。她试着对着镜子笑了笑,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惨兮兮的。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莫斯提马。莫斯提马。她观察自己的嘴型,仿佛在说出一个禁忌的咒语。接着她突然意识到她在惺惺作态,一句话击中了她:千万不要同情自己。

  这是她在学校时从一本龙门小说里看到的话,小说里男主角永远失去了他喜欢的人,就在他蜷缩在家里抽烟酗酒荒废时间时,他想起了朋友对他的忠告——

  不要同情自己。

  这句话如同一只手撕开了蒙在她身上的阴影。

  难道她没有预感?

  她不正是预感到莫斯提马会拒绝她,她才犹犹豫豫,反复无常的吗?她不正是早就感觉到了莫斯提马那种会让在乎她的人受伤的气质(但这种伤害完全是无心的),她才踌躇不前的吗? 难道她没有预感?难道她没有预感?

  明知自己害怕被莫斯提马伤害,但还是选择那么做。是她亲手把手递给莫斯提马的。

  千万不要同情自己。

  千万不要同情自己。

  千万不要同情自己。

  抛掉脑子里那些寻死觅活却还死缠烂打的念头吧!对莫斯提马来说,这也许只是一件小事。一件都不值得当谈资的小事。她被一个女孩告白了,然后她拒绝了,就这么简单。虽然她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件小事对那个女孩来说意味着什么,能天使很高兴她不会知道。

  把那一天的回忆束之高阁,在无人之境时不时拿出来重温,再放回去。做好你自己,不要做任何肉麻或者媚俗的事。试图感动自己只会让自己受辱。同情自己是卑劣的人才做的事。

  能天使给自己倒了杯水,小说最后的结局是什么来着?

  ——男主角最终获得了幸福,他结婚了,生活的很好。他曾经的爱人和朋友其实从未离去,死则是另外一回事。

  能天使很感激写了那本书的那个龙门作家,她从未对一个龙门人抱有如此深的感情。神保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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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她第一次突然消失。

  “她的东家遇到了点小麻烦,回去帮忙了。”姐姐说,从她的态度来看莫斯提马并没有把那天的事告诉她。

  “嗯…”所以说不是因为我?

  “她就是这样…等等,你的眼怎么了?”

  “呃…和朋友跑出去喝酒,喝醉了,哭得。”

  “能让你喝醉的人可不多啊。”姐姐的笑意味深长。

  能天使又怀疑姐姐已经知道了。可是她知道了又能怎样?

  “莫斯提马以前是干什么的?”

  姐姐想了一下,“她…一年到头都在乱跑,旅行家。”

  每当姐姐有什么东西牵扯到机密而又不愿意对能天使撒谎时就会用那种暧昧含糊的语气,能天使便就此打住,再问下去也是徒劳无功。

  那一次莫斯提马消失了三四天,然后又突然出现在早餐桌前。姐姐对于她的来去毫不吃惊,能天使则不知道说什么好,说多错多不如保持沉默。没有问题没有寒暄,三个人安静地吃完早饭。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她们很少独处。独处时两个人都想说点缓解尴尬的话,但一察觉到对方这种企图,便又重新陷入无话可说的境地。

  在某个午后,能天使在镜湖边上睡懒觉,左边是她的吉他,右边是神的湖。今天的风很小,湖水缓慢地波动,渡着光缓缓消失又聚拢,无比静谧的草木好像有了魔法的气息,好像在某一刻会有一只美人鱼浮出水面或者有许多小精灵从树上落下来。她等着那个时刻,当真听到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睁开眼,她看到莫斯提马出现在身边。奇怪的是,她并不吃惊。

  “我把你吵醒了?”莫斯提马非常小声地说,她手里拿着文件,大概刚从夏宫回来。

  “没有。我没有睡着。”

  “我能坐在这边?”

  “当然了。”

  莫斯提马坐了一会儿。

  风也静谧。

  “我昨天在书房里看到一些乐谱在桌子上散放着,我听你姐说那是你改编的?”莫斯提马说。

  “对。是我的。”

  “愿意为我弹一首?”

  “现在?”能天使真正想问的是,你愿意?

  “如果你愿意。”

  能天使抱起吉他,乐谱不用回去拿,她已经烂熟于心。原谱据说是几百年前拉特兰的一个著名作曲家写的,在他心爱的击弦古钢琴上演奏,原作追求的是一种优美如歌的演奏法,能天使按照现代的审美对乐谱进行了改编,更意气风发,像是更年轻的作曲家会弹奏出来的风格。她还曾经尝试加一点龙门乐器进去,但最终因为极度的不和谐而作废。

  “我的改编还不够成熟…”

  “弹就是了。”

  能天使弹了一遍,她立马敏锐地捕捉到了是哪个变奏打动了她的观众。于是她又演奏了一遍。其实就这么坐下谈谈音乐和旅行见闻就挺好的。如果她们一开始就建立真诚如音乐的友谊,那能天使也许不会那么迷恋她。

  她扭头看向莫斯提马,“其实那天我还以为你走了,不会回来了。我很高兴你回来。”

  莫斯提马转过头来,她的眼神在问,你永远都那么坦诚吗?

  “你说不希望我走,所以我回来了。”

  两个人又坐了一会儿。

  “这里真是天堂。”莫斯提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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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段回忆似乎显得过分沉重,但需要说明的是那其实是一段很光明快乐的日子。能天使非常爱笑,经常笑,并且一笑就停不下来。她一直都是那么爱笑的一个孩子。她经常去参加派对,她的吉他一出现就会响起掌声。有时莫斯提马和姐姐也会出现在人群里,有次她绕后企图背后偷袭吓她们一跳时,她听到莫斯提马笑着对姐姐说,“阿能真像个大明星一样。”能天使那一刻觉得世界暂停了一样,因为莫斯提马叫她阿能。在她不在场的时候,莫斯提马都是这么称呼她的吗?——阿能?能天使立刻爱上了这个昵称,她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为什么你面对我时没有这么呼唤过我?如果你与我说话时也叫我阿能,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能天使俘获过很多人的心,每年她回到这个小镇时总会收到来自天南海北的礼物,里面甚至有来自萨卡兹的祝福,但她从来不能捕捉到里面微妙的部分。那个萨卡兹是个无所适从的恶魔,他流浪到此地时能天使请他喝了一杯,自从那个长着黑色山羊角的男人每年都会给能天海寄画,画正面是大陆各地的风光,背面写着“愿你在你的信仰中找到归宿”。现在她开始理解那些画代表什么。

  她所拥有的实在太多了。莫斯提马说得对,她实在是世间少有的幸运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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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暑假快结束时,发生了一件扭转能天使命运的小事,是后来一系列雷鸣的序曲。许多年后能天使坐在龙门酒吧,头顶是空的歌声,对面是沉默的德克萨斯,还是会想那时的自己是否有另外一条路可以走,如果有,那么结局会是什么样的。她可能会对企鹅物流一无所知,她可能发现那些她已经错过却再也无从得知的事,也可能不会有改变,她可能永远不会成为今天的她,可能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那一天姐姐突然从夏宫回来,当时能天使正在靶场做暑假训练,她没带护具就闯入靶场,把能天使吓了一跳。

  “你认识这个人?”

  姐姐递给她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女人,长长的刘海几近盖住她的眼睛。能天使刚想说不认识,但突然记忆复苏,她想起来了——那个来历不明,浑身带着阴郁气息的女人。

  “我有印象……很久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对了!在邮局。”

  “当时发生了什么?”

  “没有什么大事……当时她拉着路人说天使塔应该被推倒,因为那个传说,萨科塔爱上了萨卡兹。她不说萨卡兹,她直接叫'黑角山羊们'。她像个狂热种族主义者,我都有点怀疑她是不是天使。我从没见过那样一个萨科塔人,她的光环也很暗淡,所以我对她印象很深刻,而且我感觉她好像一直在偷偷看我,但我以为是错觉……发生了什么?”

  姐姐却问了完全不相关的问题,“你知道萨卡兹在闹内战?”

  “学校里有老师说过,他认为必要时候公证所应当介入控制局面,他一向是个左派…我不清楚。但战争总归不是好事。到底怎么了?”

  姐姐沉吟了片刻,决定如实相告,“那个女人今天出现在夏宫里了。她举报你和萨卡兹人…有接触。她声称手里还有其他物证。”

  “什么叫我和萨卡兹人有接触?”能天使感觉脑袋一阵发麻,她敏锐地捕捉了这话里的政治意义。

  “欲加之罪。”

  “她为什么诬陷我?我与她无冤无仇的。她到底是什么人?”

  姐姐皱起眉,这是能天海第一次见她面露疑虑,“拉特兰公证所的代理人。她的身份证件是有效的。”

  “她是公证所的人?怎么可能?”

  “我也很怀疑,莫斯提马已经去调查了……当时酒馆里还有谁?”

  能天使报了几个名字。

  “你最好去夏宫做一个公证。你自己能行吗?”

  “我问心无愧,实话实说不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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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天使本以为牵扯到萨卡兹的高压敏感问题,夏宫的官员会很认真地对待。但她进入夏宫后,只有一个女官员接待了她,提问了她几个问题,能天使事无巨细地把那天的情形说了一遍。但女官员似乎对这些琐事不感兴趣。她草草记了一些后就打发能天使走了。能天海这一趟跑的莫名其妙。

  那一天晚上姐姐没有回来,莫斯提马也消失了。第二天能天使的射击课老师通知她秋季集训提前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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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能天使一直关注着这件莫名其妙的诬陷案,但事情最终似乎不了了之。她的学校生活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姐姐在一个月后给她寄了苹果派。这一年是她的毕业之年,忙忙碌碌中便逐渐把这件事忘了。

  在许多年后,在萨卡兹内战终于全面爆发,姐姐消失在卡兹戴尔后,能天使才后知后觉地动手挖掘当年的真相。她陆陆续续发现了许多破碎的拼图,却意外地大致拼凑出了这件事的真相,但这件事实在只是谜团的冰山一角。

  那个女人果然不是萨科塔,而是一个叙拉古间谍。她用令人难以想象的源石技艺对自己的身体做了改造,伪装成公证所的代理人,她的身份证明的来源十分可疑。幕后推手的目标其实不是能天使,而是她的姐姐。叙拉古间谍污蔑姐姐包庇莫斯提马与萨卡兹暗中勾结。莫斯提马此刻消失了,必定是畏罪潜逃。

  而能天使在故事里的地位不过是一根导火索,所谓的物证不过是那些画,没有那么画也会有其他借口,她们只是需要一个借口刺入,所以她的陈词才没有收到重视。无论她说什么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当时火力已经集中到姐姐身上,公证所怀疑姐姐一直在偷偷向萨卡兹泄露某种政府机密。能天使前脚刚走,搜查令后脚便到了。这时候能天使才意识到为什么她的秋季集训提前开始——她还以为是老师给她开的小灶,射击课老师一向很偏爱她。老师当时还叮嘱她不要到处说,现在看来那时候老师便已经和姐姐达到了某种保护协议。

  虽然搜查令什么也没有搜到,但是夏宫内的舆论已经十分险恶。当时局面很胶着,姐姐一直处于被拘禁的状态,并且不知道什么时候解除——能天使一想到那时候她还自在地坐在回学校上的货车上就感到惭愧和羞耻——把局面彻底打破,打碎,重新组合的人是莫斯提马。

  她解决问题的方式十分凶狠有效——在最后一次圆桌会议上,她突然闯入会议室,然后把自己的守护铳对准了代理人,没有任何征兆,她开了枪。

  这才是莫斯提马,能天使想,一个绝对的危险人物,这是她从没有在自己面前展露的一面,凶狠而果断,带着惊人的直觉和魄力,杀伐无情。

  她想象自己也身处会议室里——

  昏暗的光线,圆桌中央有花簇拥着女神像,挂在墙上的锦缎绣着萨科塔的徽章。人们鱼贯而入,坐定,开始来回拉锯。空气逐渐混浊,气氛令人焦躁不安,雪白的衬衫领子被汗水浸黄。

  突然间,有一个人闯入,蓝色的眼睛迅速寻找目标额,然后血花爆炸,鲜血飞溅到女神像上。

  “如果你是萨科塔,那现在法则应该生效了。”莫斯提马拿着她的铳一步步走向苟延残喘的长发女人,“让我们用你比较熟悉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吧,叙拉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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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斯提马消失后又出现,带来了这个女人真正的身份证明。那一夜后夏宫完全封闭,会议室内的陈设全部烧毁,所有人都做了矿石病感染鉴定。所幸没有人感染。能天使不知道那个叙拉古女人的下场是什么,她也不想知道。后续的解决必定十分棘手,她心疼她的姐姐和莫斯提马。

  姐姐到底在研究什么,叙拉古人的幕后推手是何方势力,莫斯提马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这些和萨卡兹内战又有没有关系……迷雾重重。

  能天使不知道的太多太多了。

  她错过的也太多了。莫斯提马在她听不到的地方叫她阿能,维护她的声誉,打破她姐姐的困境,在某份已经烧毁的文件上,能天使和莫斯提马这两个名字曾经紧紧相连,面临共同的结局——一想到这一点,能天使就无法控制自己,无法停下。就凭这一个意象,她怎么可能不爱莫斯提马?

  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真相到来的太迟,连悲伤和悔恨都是迟的,何其无能。

  但还有那么多谜团,

  还要独自面对多少哀伤?

  停驻不去的哀伤,亲手感知原来已经有许多根本的东西从她的生命中遗失,失去,就像人们一直知道的那样,甚至做好了准备,但仍然无法忍受这份失去。

  如果你保持沉默。

  tbc

第二章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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