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03
在学校的日子过得很快,这是能天使在这座有名的圣公会神学院的最后一年。这一年里她老实本分了许多,因为如果再吃警告并且被记入档案的话,可能会影响到年终守护铳拥有权的资格评定。
四年前能天使一入学就决定毕业之前通过守护铳资格评定测试。她的辅导员对此大感安慰,能天使虽然平时总是不着调,但关键时刻还是很拎得清的。
能天海很小的时候姐姐便给她定做了守护铳,青春期时她经常偷偷背着铳出去打狼,姐姐对于她的小游戏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警告她千万不能被人发现她非法私自携带铳。
能天使一开始还能从自己叛逆的游戏里找到新鲜和刺激——谁能想到街上笑容灿烂步伐轻快的少女的包里其实是一把守护铳?——后来新鲜消退,她渴望能自如地拿着枪匣上街,而不是背着大包遮遮掩掩。
备考的日子过的尤其快,每天机械化的训练让能天使心生烦躁,不过这些其实还都勉强可以忍受,除了时不时会想起莫斯提马。之前临走匆忙,她和莫斯提马也没有好好道别。她给莫斯提马写信,莫斯提马回过几封,但从不谈论要不要再见面聚一聚。能天使敏感地察觉到莫斯提马在刻意保持距离,好把感情的消退归咎于不经常维持联系,而不是更深层的原因。和她们俩刚认识的时候一样,莫斯提马又在轻轻地把热情得有点过了头的她推开。她一意识到这一点,便不再主动给莫斯提马写信了。
年终考核是野战模拟,她的特训小组队友是一个龙门人,名叫山今。山今是个非常小心隐忍的女孩。因为是异族人,又逢上萨卡兹闹内战,总是时不时有些身份证明手续得跑,对于一些麻烦山今的态度向来是逆来顺受。能天使好奇龙门人是不是都像她:吞下一切。或者这只是龙门人奉行的明哲保身之术?她与山今的友谊一直处于非常舒适的状态,因为她们俩都不是期望在人际交往里得到什么的人。
临到考核时,山今和能天使在学校外面合租专心备考。能天使的行李很少,身份证件,两把政府型快速上膛枪,备用枪套滑动装置,换洗的衣物,潜望镜,各种跌打药,绷带,负重护腕,一把吉他和一张照片。照片里姐姐,莫斯提马和她并肩站在一起,远处是夕阳下的天使塔。她把照片递给山今,问那个蓝头发天使漂不漂亮。
山今眼神一亮,“很好看。”
能天使笑容得意,“是吧。我也觉得她很好看。”
“嗯…气质有点像《卡皇》。”
“卡皇是谁?”
“不是人,是我以前在龙门的时候见过的一幅画,那幅画叫《卡皇》。那幅画我印象特别深刻,因为画中人的表情——眼神怜悯嘴角嘲讽。我当时有种被画中人一眼看穿的感觉…无法描述,很震撼。”
能天使一愣,不由点头,“你说的倒是很符合莫斯提马的性格。”
“这个蓝头发天使叫莫斯提马?”
“对。”
“那另一个是谁?”
“我姐姐。”
“你们是一家人?”
“不,莫斯提马不是,她是我的…朋友。”
“哦,朋友。”山今微微一笑。
“你笑什么?”能天使大不自在。
“没什么。今天中午一起出去吃?”
年终测试考完的当天晚上,能天使和山今跑出去喝酒。酒馆里满是考完解放的学生,能天使喝了几杯便跳上舞台加入酒吧乐队即兴演奏,她弹了很久吉他,简直有点飘飘欲仙不知身在何方——眼前之物似乎都因为她的存在感到快乐,与她对视过的每一双眼睛都像宝石一样明亮,目光相接时她有触电的感觉,所有调侃,讽刺,欣赏的目光她都欣然接受,狂热的气氛让整个世界散发着危险的迷人气息。略显混浊的空气贴在人的额头和下巴上,湿漉漉的。恍惚之中她好像闻到了从镜湖上吹来的风的味道。
不知道疯了多久后她才气喘吁吁地放下吉他跳下舞台,鼓手追上来抓住她想与她接吻,被她推开了。“你难道不想来?”鼓手问。能天使叹息着,“对不起,不是你。”鼓手做了个介于抱歉和无所谓的手势后离开了。
空气里滚动着酒味儿和荷尔蒙的气息。
在一片混沌里,能天使余光里瞥见了一个披着蓝色长发的身影,她下意识推开人群追上去,走进了才发现那竟然是个男人。寂寞突然变得残酷起来。能天使抹了一把脸,想抽身往门的方向走。结果那个蓝头发男人叫住了她,“你没事吧?”
“没事。”能天使做出一个抱歉的微笑。
男人递给她一杯酒。“喏。”
“谢谢。但我不能——”
“只是一杯酒而已。敬自由。”
能天使和他碰了杯。
“喜欢这里的一切?”男人问。
“喜欢。”不知道为何,能天使的语气显得那么不真诚,强颜欢笑。
“你刚才在找谁?”
“一个朋友,我把你错认成她了。”
男人微微一笑,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个回答,“很失落?”
“巨大的失落。”
“我很抱歉。”
能天使耸了耸肩。突然她发现人头攒动的远处,山今正在和一个陌生的长发女人跳舞,看得能天使目瞪口呆。她跳的很好,笑容甜蜜步伐轻快——也许过于好了。甚至有些放荡。
“你的朋友?”男人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对。”
“但不是你想找的那个朋友。”
能天使点点头。
“我也喜欢这里的一切。”男人说,一边说一边摘下了帽子,“也喜欢你。”
能天使愣了一下,不由地笑了,“太老套了。”
男人也笑起来,“爱情本身就是很老套的东西。也许你其实不爱那个人,或许你只是想成为那个人。爱情有许多暗门,隧道,夹层……谁知道呢?”
能天使被他绕晕了,她想成为谁,谁又想成为她?旁边一个人挤过来,大声的说,“放过这个女孩子,也放过爱情吧,爱情就只是爱情而已!”那个人拉着能天使到一边的沙发坐下,能天使喜欢她有力又粗糙的手掌。“你不能再喝了,再喝你明天恐怕就要在大街的路边上醒过来了。”
“好。”能天使乖巧地点点头。
“真可怜。”这个女人轻轻用手心抚摸着能天使的脸,她是不是把她当成失恋买醉的人了?能天使挣扎着坐直,“其实我只是思念,谈不上爱情那么宏大…”
“但爱情也不宏大啊。”女人微笑着,“不过我理解你。”
能天使迷恋这种感觉,两个人明明素不相识,但此刻她却可以相信另外一个人的双手。我们同根同源,我们同属于此…我们都是宇宙中沉睡的一颗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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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能天使在自己的公寓内醒来,头痛欲裂,她晃晃悠悠地走出卧室,发现山今在做早饭,神态自若。
“昨天晚上…”
“你喝多了。”山今递给她一杯温水,“你绝对想不到你昨天晚上干了什么。”
能天使一屁股坐到沙发里,拿着水一脸狐疑,她不会哭着叫着喊莫斯提马的名字吧?那她不如立刻爬上拉特兰最高的钟楼然后跳下去。“…我做了什么?”
“我找到你时你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我还以为你睡着了,结果你突然睁开眼拿着吉他开始弹赞美诗!”山今一脸回味的表情,“然后全世界的瘾君子们突然像群小绵羊一样安静下来围着你唱起歌来,若非亲眼所见真是难以想象……萨科塔人。地道的萨科塔人。我以为我还算比较了解你们,看来还远远不够。”
能天使把手盖到眼睛上——在酒吧里唱赞美诗?
“不愧是我…?”她喃喃自语。
“不愧是你。”山今点头称是,她把粥盛出来,“我和莫斯提马费了好大劲才把你拉走扛回来的,你真是能闹…”
“…等等?谁?”
“什么?”
“你和谁?”
“莫斯提马啊。那个蓝头发天使,你的朋友。我叫错名字了?”
能天使猛地蹦起来,“什么?莫斯提马来了?她在哪儿?”她环顾四周,似乎莫斯提马就藏在周围的空气里,但隐着身看不见。
“她走了。临走之前她说她今天来找你。”
“真的假的?她一声招呼也没跟我说啊?”
“真的,千真万确,我自己一个人怎么可能治的了你把你扛回来?”
能天使慢慢坐回沙发里,瞪大眼睛回想昨天晚上的情形,但脑子里一片空白。她一脸不相信的表情。“我…”
“怎么了?”
“我没发酒疯吧?除了唱歌…?完了,我肯定很丢人。”能天使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还没从震惊中复苏回来的迷茫。
“没有,其实你们在酒吧里唱歌的场面还莫名其妙叫人有点感动。然后你就一直在自己嘟囔,我们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回来的路上莫斯提马还跟我说了一点你的事。”
“她说什么了?”能天使头发炸起来。
“好话啦。”
能天使的头发又软回去了。
“你不洗洗脸打扮一下?现在看起来很憔悴哦。”山今提醒她。
“啊,反正昨天晚上肯定丑死了。不在乎啦。”话虽这么说着,能天使还是拖着身子去洗脸。
洗完脸她回到卧室换衣服,结果又摔到床上睡着了。大脑一片朦胧,再次意识清明时她感觉到有一只手在爱抚她的鬓发,轻柔地,缓慢地,反复地。外面似乎在下大雨,有雨滴敲打玻璃的声音。伴着舒适她又沉沉睡去,这一次醒来时是黄昏了。
能天使感觉好多了,屋子里没声,好像就她一个人。似曾相识的时空错乱感,能天使回想了一下,想起来很久之前的那个下午。怎么回事?她的生活自诞生以来一直都是平安喜乐的,她是世间少有的幸运儿,但自从莫斯提马出现,她就失控,她每次失控都和她有关。可没有人告诉她爱情的后遗症这么严重——时隔半年后她还为了一个只是共同生活了两个月的人醉酒。
莫斯提马根本就不知道她有多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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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斯提马真正出现是在夜色笼罩四方的时候。她和山今一起回来的,两个人提着大包小包的菜,有说有笑地开了门,把菜塞进冰箱,开了酒,走进厨房。能天使在旁边不知道说什么好,反倒是她格格不入,像个外人。
她惴惴不安地等了许久,设想了许多莫斯提马如果出现她该怎么办,但最后所有的想法又被她刻意忽略了,反正事情从来不按她的想法来,不如老老实实在这里等着不变以应百变得好——现在果然又是她想不到的场面。等到她回过神来想帮忙做饭时,莫斯提马才笑着对她说了第一句话,“得了,我们都知道你做饭的技术,还是出去等着吃吧。”
她和山今相视一笑,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能天使看看莫斯提马,又看看山今,用眼神审问她你们俩怎么突然这么好?山今耸耸肩,莫斯提马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你之前还说她像卡皇,叫人心慌,能天使暗自腹诽。
在饭桌上,能天使发现莫斯提马温柔得不可思议,她一晚上都没有露出她那标志性的冷笑,眼神从没有像在夏宫时那般刻薄,她说话很风趣幽默,和山今大谈龙门的风情,她似乎对龙门很熟悉,谈起某家小吃,某个建筑时两个人经常不约而同爆发出笑声,频频点头。能天使没去过龙门插不上嘴,但不在局中她反而能意识到莫斯提马其实在套山今的话。一顿饭下来,莫斯提马露出满意的笑容——能天使肯定她已经把山今的背景套了个七七八八。
能天使不明白她那么做是为了什么——她为什么突然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那么感兴趣?
饮进了最后的酒,莫斯提马转向一直被冷落的能天使,“你昨天喝的一塌糊涂。”
“考完试了啊。”
“那也不能喝成那样吧。”
“就那么一次。之前好几月我都没喝酒的。”
“我记得夏天的时候可没那么叛逆。”莫斯提马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是不是因为你姐姐从不来管你,没什么好叛逆的,所以才那么乖?”
为什么她对她那么严厉?
“能天使很乖?”山今瞪大眼睛问。
“看来现在不了。”莫斯提马挑眉。
“不要再拿我开涮了。”
莫斯提马非常轻微摇摇头,又问她们俩要不要一起出去逛逛。山今立马说,“我明天早上还得给家里寄点东西,今天晚上收拾一下,你们俩去吧。”
暴雨刚刚过去,这座城市早上行人很少,店铺也大都关了门,一派冷冷清清的样子。空气里还有很重的湿气。风很冷。鹅卵石路闪着路灯的冷光。她们在街上走着,谁也没先开口说话,莫斯提马身上亲和的气息散去,重又变回来能天使熟悉的那个她。又走出去一段路,莫斯提马看了能天使一眼,叫她把手递给她。能天使不明所以,把手伸过去,莫斯提马爱怜地抚摸她手上的厚茧和挫伤留下的疤痕,能天使立马原谅了她今天晚上的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