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05

  现在若叫能天使回忆毕业那一年发生了什么,她只能说清楚几个印象深刻的场景,其余的都是错综复杂缠绕起来的线头:看似与卡兹戴尔有关又无关的争端,善意而无用的安慰和一度沉浸在狂乱的猜疑和求证而荒废的生活。世界布满杂音,她系着蒙眼布趟着河走,无人指引,无人回应。

  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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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天的夏宫她还从未见过。

  当火车沿着镜湖驶入站台,接应的公证所官员已经等候多时。能天使走下车,看到远处的天使塔和夏宫沉默在雪景里,建筑顶上都积了白。天很冷,雾气在她嘴边出现又消散。她以往只有夏天才会到这里住几个月,夏宫给她的记忆永远都是风,闪光的湖水,过于浓郁的绿意,灼人的日光,通宵达旦的欢歌笑语和酒香味儿。现在这个夏日天堂变得萧瑟而陌生。火车重新发出轰隆隆的声音,从她身后开走了。

  公证所的官员把她送回到住处,给了她钥匙,他嘴唇动了动,以最友善的语气问她,“你需要人帮忙搬东西吗?”

  “我想我最好还是一个人来比较好。”

  “好吧…”

  能天使无言地点点头,她知道他在表达善意,但现在那种善意已经变得只会让人疲惫。她没有道别就直接开了门,走进这个她曾魂牵梦萦之地。

  房子已经有段时间没人住了,冷冰冰的,少了人气儿,但是有人居住过的痕迹处处可见——客厅沙发上翻开一半的书,还没洗的咖啡杯,半开的落地窗,风吹乱了茶几上的资料文档,阳台外乱长一气的藤蔓绿植,和冰箱里的酒。谢天谢地,还有酒。能天使立马开了一瓶,拿着酒,把自己和背包一起扔进沙发里,开始盯着对面墙上她和姐姐的合照发呆。

  如果姐姐还在这里———

  “祝贺能天使顺利毕业!”姐姐坐在她身边,她很高兴。“先不谈以后,今天先庆祝一下。”

  她们俩一起吃饭,喝酒,能天使会很高兴地跟她讲考试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她又是如此机巧地应对。她会讲在临考之前她是怎么一不小心在图书馆制造了一场“小小的”混乱,如果姐姐皱起眉头,她会立马小心地补上一句,“只此一件,我其余时间都乖巧的像宗教画里的小天使一样。”她会讲学校毕业时候的狂欢气氛,混乱的交通,炎热的天气,到处可见戴着帽子穿着制服合影留念的人。

  “你觉得考试成绩怎么样?”姐姐会问。

  “专业成绩应该还不错?但是我的综合成绩肯定很差啦——吃了太多处分了。”

  姐姐会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你还是个小孩儿啊。”

  “哼……不管我多大,在你眼里都是小孩儿吧。”

  “这倒也是。”

  她晚上会跑去和姐姐一起睡,会直接揽着姐姐的腰,会把自己的冰脚伸进姐姐的被窝取暖,待姐姐抗议后再收回去,不多时后再偷偷钻进去。

  “接下来的时间会变得很艰难,别害怕,该来的总会到来。”姐姐会抚摸着她的头发,“命运自有其狡猾和冷酷之处,会在我们最没有防备的时候击中我们……我们如何面对终极的离去?这可是所有宗教家生死以赴的大问啊,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但,待到时间磨平一切,你会在车水马龙中的某个瞬间突然想起我,脚步慢下来,然后再次奔向远方。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不需要撕心裂肺。

  “你还记得我曾经想教你炎国的一种棋,叫象棋那种?如果你以后有机会接触这种古老的棋术,那多观察观察叫卒的棋吧。卒子一过河,一行一动便不能回头,思定而后动,万事不要后悔。你总是随意惯了,我怕你以后吃这随意的亏。随意不是坏事,但有序的随意与混乱的随意是有很大区别的。你还要警惕人们的赞誉与期待,那是最容易将你套死的东西。不过说到底,这些都是技巧而已,真正重要的还是寻求生命的意义,心灵的安适,说到这个那恐怕又要回到你最不爱听的哲学话题上了。这个问题,还是由你自己谈索比较好。

  “有些苦难是你必须要一口口咽下去的。即使我在,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苦难如同浪潮一样将你吞没。但永远不要同情自己,也不要失去爱人与被爱的能力。你是个天性乐观的孩子,我相信你会做到的。

  “能天使,如果不出意外,最终还是我要留你一个人在人间的。对于生死,你我能考虑的大概只有能不能以自己的意愿从容地面对死亡……如果我的生命已经昏迷凝滞,躯壳要依靠一副仪器来延续,那我宁愿体面离开——到时候的繁琐手续恐怕就要麻烦你了,阿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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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能天使醒来了,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她只觉得浑身酸痛。

  天色渐暗,她起身打开灯,从背包里拿出已经看了无数遍的一份报纸——“卡兹戴尔严重流血冲突事件”,这篇报道她已经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内容主要是迪沃尔的丑恶履历,“一个偏执狂,被害妄想者,狂热的种族主义者”。迪沃尔的照片放在旁边,照片上是他年轻时候的照片,一个挺拔的萨科塔男人,照片有些模糊但难掩英俊。

  这些事离能天使的象牙塔太远了,她还很难从铅字里感受到真实的丑恶。但她还是捕捉了一丝——她突然想起来去年那起莫名其妙的诽谤案,那个面目可恨的女人。于是丑恶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

  报纸的反面那一版则是:“堕落天使:莫斯提马,公证所的杀人机器”。

  报纸用大量篇幅报道了莫斯提马的服役情况和她所获得勋章的简介。她曾是公证所的特工,执行过多次绝密任务。

  “在卡兹戴尔事件中莫斯提马的守护铳又对准了至少十三人的脑袋,其中包括两名萨卡兹儿童。在这次重大事故中,她不恰当地夸大了迪沃尔的危险性,在谈判即将成功时,担任突击手一职的她误判形式,造成不必要的武力震慑,导致谈判崩盘。莫斯提马目前面临相关部门的指控。在本次突袭中,莫斯提马还将对行动队长阿德利死亡事件承担民事责任。在混乱中她错误地射杀了阿德利。”

  报道下面是一张照片,照片上莫斯提马背对着镜头,手里握着枪,在她左前方是躺倒的迪沃尔,医师正从他身上拉起一个死去的萨卡兹女孩。在迪沃尔和莫斯提马之间的地面上满是闪闪发亮的东西:血迹,弹壳,玻璃渣。镜头很低,没有拍到莫斯提马的光环和翅膀。

  “本次事故失败的全部细节公证所仍未公布,莫斯提马的职业生涯可能因为这起事故终结,她还面临着阿德利家人的误杀指控。据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公证所警官称,目前,拉特兰法令已经生效。”

  报道到这里便结束了。能天使盯着最后一句话——她还是无法想象到底是什么已经发生、已经改变。

  一个月前,当所有的消息传到她耳边时,她觉得完全是天方夜谭——但后续的一系列措施让她不得不面对现实:姐姐已经永远离去,莫斯提马已经失去了萨科塔的身份。这世界上她最爱的两个人,忽然都消失了。可是消失,也总该有个去处,就算是死亡,灵魂也他妈的该有个归所,所以你现在在哪儿呢?为何不肯给我留一丝回应?哪怕是一阵风?

  她给莫斯提马写过信,内容很混乱,她说了很多非常软弱的话,但莫斯提马没有给她回信,也没有出现在姐姐的追悼会上。她追问过公证所负责慰问遗属的工作人员,答案是莫斯提马已经被炒了。

  “但她真的杀了……?”

  “拉特兰法令不会骗人。唉……这种事也是经常有的。局势混乱时,士兵受到的伤害有一部分的确是来自自己人的。他们身上的防弹衣不仅是防敌人,也防自己人。”

  “但莫斯提马不会的,别人也许会,她不会。”

  工作人员是个长相和善的年轻男人,此刻他微微俯视,看着能天使,“你为什么那么相信她?”

  “因为我和她是非常非常非常要好的朋友。”

  “你太主观了。一旦过于主观,就很难认清现实。”

  能天使觉得喉咙快要爆炸开来了。

  她过于主观?她第一次惊恐地认识到一种可能:她是否因为她对莫斯提马的感情而失去了看到真理的眼睛?她迫切地想听听别人对莫斯提马的评价以比较确定,但她又能去找谁呢?她这才意识自己对于莫斯提马了解的实在太少太少了,这一个认知在此刻无比清晰,当她拿到那份报纸时,她悲哀地发现她花了半小时读那份报纸,得到的关于莫斯提马的信息,比她们俩认识这一年来知晓的还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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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姐开追悼会时,能天使去领了她的骨灰盒。但她许多年后才得知姐姐当年早已在卡兹戴尔那边的萨科塔大使馆的后花园里下葬,因为她的遗体检验到了源石毒素,政府不允许携带着矿石病病毒的遗体运送回国,只能消毒火化后就地下葬。她的姐姐其实沉睡在异国他乡,和她的许多战友一样,再也没有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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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追悼会结束后,能天使难以呼吸,只能走一步停一会儿。工作人员扶着她到休息室,休息室内装潢简单而温馨,厚厚的窗帘,几副油画挂在墙上。

  能天使把骨灰盒放到一边,缓缓坐下,感觉脑袋一阵酸痛。她突然觉得昏昏欲睡,但下一秒她突然站起来,感觉全身都因为恐惧而发麻发痛——她看到了对面墙上那副油画。画上是一个女人,站在一层朦胧的纱布后,但即使纱布模糊了她的面容,能天使还是一眼认出来那轻蔑的眼角和怜悯的微笑,那双眼睛,可以同时散发出同情和嘲弄的眼睛。那就是莫斯提马的眼睛。能天使朝画走过去,她看到了画下面贴的名片——《卡皇》。

  竟然是你。

  竟然是你。

  你竟然在这里等着我。

  能天使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因为她其实一直都在设法假装姐姐没有离开她,莫斯提马没有消失,假装她回到夏宫还可以看到姐姐,然后所有一切都会和以前一样,也必须和以前一样。她紧张地呼吸,却感觉空气越来越稀薄,眼前的世界渐渐失掉了色彩,好像有什么怪物在角落里贪婪地吸收着空气和颜色一样,唯有眼前这副画是彩色的。能天使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这种怪物,寻找某种异常。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要变成一片高速坠落的玻璃,然后无数碎片炸裂开来。她颤抖着,猛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抱着遗体盒逃也似的离开了现场。

  在逃跑的路上,工作人员好像问了她几个问题,但她全忘记了,也忘记了自己说了什么。她唯一的念头就是去找莫斯提马,她要去找莫斯提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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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斯提马唯一给她的回应是一项无言的馈赠。

  当时能天使正准备登上回夏宫的火车,山今突然气喘吁吁的出现,手里抱着一个古怪的,斑驳累累的箱子。能天使觉得那箱子莫名眼熟,但一时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一个匿名快递,无法追查到赠送地址。”山今说。“寄到公寓里了,我怕耽误你的事儿,赶紧给你送过来。”

  “谢谢。”

  能天使接下箱子。自从出事后,山今就对她无微不至,过一个小时就要给她打一个电话,好像怕她随时想不开会自杀一样。她拿着箱子上了火车,山今隔着玻璃又说了好一阵子鸡毛蒜皮的事儿,又追着火车跑了一会儿,才消失不见。

  能天使此刻坐在沙发的地板上,看着这个箱子,她想起来了——这是莫斯提马随身携带的那个手提箱。她急忙打开了箱子。里面的东西她很熟悉,枪支的不同组件,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只是把它们组装起来。

  拿着手里组装好的守护铳,能天使突然明白了:这是莫斯提马的守护铳,而她已经不需要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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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天使又昏睡了许久。

  醒来后,她突然想起来自己此行的目的——她来收拾姐姐的遗物,这个地方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她要去一趟卡兹戴尔,她要去找莫斯提马,她不相信报纸,也不相信公证所。她要自己去寻找当年发生在卡兹戴尔的全部细节。

  想到这,能天使立马开始收拾。她一鼓作气把所有的照片都从相框里取出来,一排排摆好,装进书包里。她把莫斯提马的守护铳拆开,重新放回箱子内。她上了楼,接着她愣在书房门口,因为里面空空如也——所有的书,诗,档案,本子,材料都不见了。有人来过,有人拿走了它们。显然是为了窥探。能天使悲愤交加,他们怎么可以如此残忍?这些东西本应当由她来收拾,由她来整理她姐姐遗落在世间的绝妙好辞,这是她现如今唯一能做的事儿,但他们竟然把这项权利也剥夺了。本来一直强撑着的理智在这一刻轰然崩塌,能天使靠着门框缓缓滑下,终于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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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四年以后,能天使坐在龙门街头,终于可以比较平静地叙述这一切了。

  你也许会问,“你是否痛苦到想死?”

  能天使会笑着回答,也许有,但她忘记了。她曾经胸中有一股恶气,决心要与命运撕扯抗争,她曾经在那座圣教堂前徘徊了一个月,在萨卡兹平民间搜集那起流血争端的信息,险些被当局当做间谍逮捕。她曾决意要让造成这一切悲剧的幕后黑手——命运,神或者其他什么——受到惩罚,但在有一天,当她看到夕阳下的圣教堂时,那股恶气突然消失了。

  她要活下去,摆在眼前还有那么多事要做,无论如何她也要动手完成,否则真是辜负了一切。要是她还是整天郁郁寡欢,拉长着脸,对着无数不知真假的情报愁眉苦脸,弄得朋友见到她时也十分拘谨哀伤以示同情,用苦涩的眼泪招待别人,那就太忘恩负义了,太对不起人了。她要学会快乐。

  她过去曾经过的是一种十分享乐的生活,只为了尽兴痛快而活,因为她的潇洒开朗她有许多朋友,她对种种悲伤和痛苦避而远之。她不想就着眼泪吃面包,不想在痛苦一宿后面对更悲惨的一天,她把悲伤隔绝在她的生活方式之外,她讨厌那些,尽量不让自己陷入悲哀的泥潭——但这恰恰是神给她的安排,是姐姐留给她最后的礼物。她原本过的是一种不完整的生活,在经过了长达一年的悲痛和无序后,她才读懂了隐藏在痛苦里面的智慧,看到了生命的全貌。在生命之初,甜美与痛苦已经显露出它们不同的吸引力,但我们追求的往往是永久的甜美,但那实际上,反而会使灵魂挨饿。

  受苦其实是一种启示,让瞎子重生,睁开可以看到真理的眼睛。过去凭直觉隐隐约约感知到的东西,她已经能更全面的,用心与理智去体会了。她知道最可怕的不是心碎,而是心变得冷硬如石。

  在她想明白后,一直追踪着传说中的堕天使,过着如同流浪生活般的她突然正经找了工作,取出仅有的钱,迫切地换掉了自己略带稚气的女学生般的衣服,又把头发剪短了,这样很好,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新人一样。她与过去几个要好的朋友重新取得了联系,接着,一切突然光明起来,她来到龙门,加入了企鹅物流。虽然仍然没见到莫斯提马,但她已经重新把握住生活。对卡兹戴尔事件的调查也在来往奔波中暗暗进行。她也不再为她和莫斯提马之间重新有了实质的联系而欣喜若狂,至少她没有那么高兴,她本以为自己会特别高兴。

  但她也清楚,对莫斯提马的戒断不过是一时的,过了一段时间后,思念又会重新占据她心里的一角。

  不过,与以往不同的是,她已经是个新人了。她已明白了真正的快乐。

  就在她已经可以正视姐姐的离去,准备要把莫斯提马当做一个冰冻起来的、属于过去的人束之高阁,只是时不时取下来回味片刻再放回去时,莫斯提马又突然出现在她眼前了。

  命运。

  tbc

第五章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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