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时令已经是收获的季节, 树梢已有先知的叶子掉落，一路飘洒着与贾代善等人的车马随行。贾瑚没见过如此长的道路，更没见过如此宽阔的田地, 兴奋地直接拉开车帘四处乱看。

　　代善并不因贾敏也在车上, 就制止贾瑚的运作。因为他心疼。

　　刚见到从宫里的贾敏, 贾代善已经敏感地发现，半年多的时间, 同样让这个年仅十岁的小姑娘, 眼里有了审慎与提防。哪怕就是面对自己的家人, 贾敏笑起来的样子，也有一分的克制, 全不是原来纯真爱娇的模样。

　　贾代善想起原来那个见了自己, 杏眼弯弯中全是信任的小丫头，心都疼得直抽。对于自己将人送进宫的决定，产生了怀疑——这得是经历了怎样的算计, 才让一个小姑娘对所有人都产生了本能的防备之心。

　　带着这份心疼, 代善由着贾瑚拉开车帘, 为的是能有一束阳光，可以照进这小姑娘的心房。可是贾敏却小声地对贾瑚说：“瑚儿，姑姑还在车里呢，不能把车帘拉开哦。”

　　贾瑚不解地看了自己姑姑一眼，倔强地说了一句：“要看。”

　　贾敏无奈地拉过贾瑚作怪的小手：“别人会说姑姑。姑姑就得哭了。”

　　听到贾敏这样说, 贾瑚艰难地选择了一下，小手不情愿地离开了车帘。大眼睛看向贾敏，还回头看了看抱着他的贾代善, 求表扬的意思不要太明显。贾代善从善如流地摸索了一下他头顶的小软毛：“瑚儿真乖，知道保护姑姑了。让你爹带你骑一会儿大马好不好？”

　　也不等贾瑚高兴得拍手, 已经让人把贾赦叫到了车前，直接把贾瑚递到了他怀里。贾赦还觉得自己老子是不是让贾瑚闹烦了，自己替儿子陪个不是。抬眼一看才发现，自己老子脸上虽然还有笑意，可是那眼睛里却有着怒气。贾赦一句多的话也没说，直接把贾瑚裹进自己的斗篷里，策马离车架远远的。

　　代善看贾赦带着贾瑚跑远，才转回头来看向贾敏：“在宫里过得不好，为何不与父亲说？”

　　贾敏小脸上现出挣扎，小手也不断地抚摸着身边的靠枕，在贾代善的注视下，慢慢低下头道：“女儿在宫里过得很好。”

　　代善的心里又有些抽疼，所有的三个孩子当中，或者说是这世上的所有人当中，因为黛玉的关系，他对贾敏是最不掺杂功利之心的。可是现在这上姑娘，却因他之故，活得还没有原来快乐。

　　“敏儿，”代善想了想道：“父亲是曾经与你说过，将你送进宫去，是为了你将来能有一个好的归宿。可是在父亲看来，若是让你失去了眼前的欢乐，那归宿不要也罢。父亲养得起你。等着将来父亲去了，你大哥不敢不养你。”

　　贾敏猛地抬起了头，她眼前的父亲，眼里满满的都是对自己的心疼，那话里沉重的承诺，听得她心尖一颤一颤的，抖下泪来。看到贾敏又在自己面前流泪，贾代善此次却没有抱哄她，也没有出言相劝。

　　因为就算是流泪，小姑娘也只是默默地任那泪越掉越急，忍不住抽噎之声，也让她用帕子死死地堵在自己口内。

　　儿女都是债，眼前这个还是自己心甘情愿背上的。贾代善在心里哀叹了一声，见小姑娘那眼泪有变缓的趁势，才掏出自己的帕子，给她拭了两下。贾敏接过父亲的帕子，小心地抚平：“父亲不必担心我。女儿自己能处理好。嬷嬷们都说，女儿做得不错。”

　　代善看着眼前这个倔强的小丫头，有些头疼地问道：“是谁给你气受了？”贾敏那么高调地进宫，有眼色的也不该找她的麻烦才对。

　　贾敏摇了摇头：“并没有谁给我气爱，不过是那些人说话难听些罢了，不理也就完了。左右他们也不敢在我面前说。”那就是在贾敏的周围说了？代善的眼神暗了一下。不过还是笑着表扬了自己的闺女：“是呀，他们没胆子在你跟前说，就不必理会。若是有敢在你跟前说三道四的，只管告诉贵妃去。”

　　代善所提的贵妃，正是太子的亲姨母。当年先皇后去世之后，以照顾太子之名进宫。不过这些年并无所出，与太子的关系也不远不近。当今为了显示对承恩侯府的看重，也是为了太子在后宫有个助力，将宫务都交到了她的手里。

　　贾敏听到父亲提起贵妃，身子明显僵硬了一下。代善是什么眼神？自是把闺女的反应看到了眼里，再听贾敏说什么贵妃待自己甚好，几次为自己解围之类，都不能让他眼里的阴影稍减。

　　至此宫内之事也算是揭过了，至少在这小小的车厢里没有人再提起。贾敏刚才哭了一场，心里倒是畅快了不少。细思父亲刚才的话，小脸忍不住有些作烧。代善也在那里想着，贾敏在宫里生活，出了哪些纰漏，怎么这位贵妃，竟然要出手针对一个小女孩？

　　电光火石之间，他想到了一种可能：原著里薨逝的那位老太妃！一个太妃，竟然要外命妇哭临，还要百官送祭，可见下一任皇帝对这位的重视之处。而那位到死也不过是个太妃，可见并不得原著里的太上皇、现在的当今喜爱。至于为什么贾代善不得而知，可是几世以来，他却知道那老太妃的本尊，正是现在掌着宫权的贵妃。

　　不得太上皇喜爱，却受到了以仁孝治天下的皇帝尊崇，说两者之间原来没有什么勾连，恐怕贾瑚都不会相信。当然贾代善并不是怀疑两人之间有什么男女私情，那年岁也差得太多了。可是比男女私情更能紧密将人拴在一起的，就是共同的利益！

　　原著里下一任帝王，现在的五皇子，其母妃贤妃与贵妃相交甚好！而原著里太上皇虽然最后不得不封了五皇子的生母为太后，可两人却是别宫而居。这位贵妃，那时倒也住进了太后所居的慈宁宫。

　　看来太子还真是四面楚歌呀。贾代善自己都想笑出声来：为了照顾太子才进宫得封贵妃的姨母，最后竟然帮了自己的政敌。估计原著里的太子也就是去得早，要不也得为这样狗血的发展吐一口心头血。

　　就是不知道，那承恩侯在知道了这样的情况之后，会帮谁呢？贾代善有些迫不及待地想把此事通报给张颉，不过理智告诉他，自己现在都是推测，在别人眼里算不得证据。不过贵妃既然把手伸到了自己闺女身边，那也该承受些后果。到时五皇子没有了内宫相帮，他的“大业”就更不顺利了吧？

　　不知到时两边知道了这个结果，会不会后悔自己出手太早了呢？贾代善心里想着这个结果，眼里的阴霾才算是消退了几分。

　　贾敏早就觉察到了父亲的不喜，深宫却教会了她沉默。她并没有出言相问或是试图劝说，只是在那里等着贾代善自己从沉思之中醒来。

　　看着乖巧的闺女，贾代善再一次恨那些人摧残儿童，笑道：“这次接你到庄子里，是因为李要种出了两样稀罕东西。听说产量很不错。到时你与为父一起去收获怎么样？”

　　贾敏乖巧地点头：“好。”父亲在身边，那些规矩也可以暂时忽视掉吧。面对这样难得的放松，贾敏自是不会拒绝。

　　贾瑚更不拒绝！他乐意之至！

　　看着滚成了一个小泥猴子的贾瑚，代善接过他献宝一样抱过来的玉米棒：“瑚儿真能干，这个让人给瑚儿烤了吃。”

　　贾瑚只有点头的份。到庄子里的一切，都大大超过了他的认知。地方比家里大，东西都是没见过的，还有许多与他差不多大的小孩子，却都手里拿个小蓝子，帮着家里大人拾地里掉落的作物……

　　难怪祖父总要呆在庄子里。贾瑚拉着贾代善的裤角：“不回家。”

　　贾赦脸上就是一抽，儿子已经不想要他这个老子了，现在还不想要娘，怎么办？

　　贾敏已经发现了问题：“父亲，瑚儿还小，不能吃烤的东西。”

　　对哦，玉米本就不好消化，若是烤的有些大人都会消化不良，何况贾瑚还是一个两岁的孩子。贾瑚听出贾敏的意思，赶紧把手里的裤脚再拉一下：“要吃，能吃，能消化。”

　　贾代善无奈地低着头，与人打商量：“不烤，咱们煮着吃，行不行？”

　　只要给吃，怎么吃对贾瑚来说都无所谓，所以他点头点得很痛快。贾敏还想说这玉米已经老了，怎么能煮得熟。就发现自己父亲微微向着自己眨眼。心思通透的贾敏，一下子想到，贾瑚不过是个小孩子，怎么能认出哪个玉米是自己抱回来的？这么多的玉米，总能找出还没老的，煮上几根肯定没问题。

　　不过父亲如此欺骗一个小孩子？贾敏有些不赞同地看向父亲。代善觉得自己让闺女给鄙视了，只好大声对贾赦道：“还愣着干什么，没见我和你妹妹都想着吃煮玉米？”

　　无辜被吼的贾赦，简直不能再心塞。眼前的要是兵营里那些家伙，他都想让人知道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可眼前的是自己老子，贾赦只好认命地向着庄稼地走去。

　　贾瑚已经放过了贾代善的裤角，大叫着：“爹，等我，爹，等我。”跟着贾赦跑远了。

　　代善把头转向戴着帏帽的贾敏：“不过去看看？”

　　贾敏有些意动，可是规矩却让她止步：“还是算了。我等着吃现成的吧。”

　　代善也不难为她，领着她向着土豆地走去：“你总得看看这东西是怎么长的。今日我会给圣人上个折子，并把这东西进献给圣人。到时宫里的人都会知道这两样东西。肯定会有人问起你来。你若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人家还不得笑你？”

　　“把这东西进献给圣人？”贾敏看了看眼前灰突突的土豆，上面的泥巴都还在，会不会有些大不敬？

　　代善就是一笑：“你可知道这两样东西的产量？”

　　贾敏哪儿知道斤两是怎么回事？一双明眸，定定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等人为自己解惑。贾代善却道：“平日里咱们吃的米饭，产量高的能到二百斤，你吃的碧梗米，一亩也就能打百十斤。老百姓吃不起白米，多是小米等物，亩产也不过是两百斤出头。历来饥荒之事，都是因为田里的粮食产得太少了。”

　　贾敏的书不是白读的，她也知道一到饥荒之年，易子而食的情况都会出现，脸上有些不忍之色。随即明白了什么，疑惑地问道：“父亲让人种的这两样东西，产量比两百斤高？那能顶饿吗？”

　　贾代善就得意地一笑：“自是能顶饿的。今年还只是第一年种，种子还来得晚了些。可是我估摸着，玉米亩产能到八百斤。土豆嘛，”他在此时停了一下。贾敏着急地问道：“土豆能产多少？”

　　“也能到七百斤吧。”贾代善有些遗憾，现在的种子驯化的时间还是短了点，又没有什么育种技术，产量还是有待提高呀。不过这样已经不错了，这东西的好处是不挑地，南北都可以种植，田间地头都能种上两兜。别看这两兜不起眼，荒年也是能救人一命的东西。

　　“一亩抵三亩？”贾敏忘记自己还戴着帏帽，小手就要掩自己因吃惊而张开的嘴。不过半路想起，又放了下来，可是手却已经拉住了贾代善的袖子：“父亲要把此物进献给圣人，是想？”

　　不愧是仙子娘，这份通透可是贾赦没有的。刚才贾代善也给贾赦说过要把这两样东西进献的事儿，人家就给了他一句：“父亲想怎么办都行。”气得贾代善想给他一脚，老子这都是为了谁！

　　因此贾代善十分欣慰地冲着贾敏点了点头：“不错。咱们贾家自开国以来就一直手握军权，若说是皇家一点忌惮都没有，为父是不信的。有一这两样东西，只要圣人还想着天下百姓，就会推广。到那时贾家也就有了一份保障。”还是最大的一份。

　　贾敏小心地回头向四下打量了一下，发现父亲与她说话的地方，十来丈内都没有人，才小声问道：“可是会不会有人说咱们家邀买人心？”

　　代善悍然不惧：“不会。咱们只是摸索出种植的法子，这东西本就在南边有人种植，不过是没有大面积推广。咱们把东西献上之后，推广的事情由着皇家来做。”

　　贾敏点了点头。这样的话，最大的一份功看起来就是皇家的，天下的百姓最感激的也是皇家，很有助于提升皇家在百姓中的口碑。而贾家只是进献者，百姓也会感激，却不会太过抢眼。而皇家只要不想背上忘恩负义的名声，就会对贾家客客气气。

　　见她想通了，代善道：“你也看到了，你大哥就是个直肠子，你二哥更不用说，也不知道这一年的游学能改多少。将来若是有什么事情，你多提点你大哥些。”

　　见贾敏满眼的疑惑，代善好笑道：“为父已经这么大年纪了，还有多少日子？将来还是你们兄妹相处的时间长些。你帮了你大哥，将来以他那实心眼的性子，定会全心的护着你。傻丫头，你不吃亏。”

　　可是贾敏的关注点，显然只在贾代善所说的年岁之上。看着父亲已经花白的头发，贾敏第一次发现，自己视之如山的父亲，已经开始老了，很有一天会如东府的伯父一样，永远地离去。

　　“父亲，你不老。”贾敏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哭音。

　　贾代善听出贾敏语中的意思，抬手在她的头上轻拍了一下：“好，父亲不老。不看着我敏儿出嫁，谁也不能说为父老。”

　　听到父亲调笑自己，贾敏并没有什么羞意，心里还来回地翻滚着父亲刚才那些话。为了这个家，为了她们这些孩子，父亲付出的太多了。若说原来贾敏对父亲把母亲软禁起来，心里还有些想法的话，此时也都烟消云散。她相信，让父亲做出这样的决定，一定是母亲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不然就算是看在她们的面子上，父亲也会放过母亲的。

　　晚饭上的，就是新收获的玉米与土豆。不过那做法，还是贾代善提供的方子。玉米是挑了嫩的煮的，外面还留下了一层叶子，热气腾腾地端上来，就有香甜的气味弥漫开来，引得贾瑚迫不及待地摇贾赦的手：“爹，爹。”而土豆却是与肉一起烧了，因厨子还不大掌握火候，土豆下得早了些，已经快煮化了，那肉汤浓稠地冒着热气，引动着人的食欲。此外还让人把土豆切块，炸了一盘子，直接就放在了贾瑚的跟前。

　　贾代善自己挟了一块土豆，贾赦与贾敏才动手吃饭。贾瑚顾不得那土豆条还烫手，上去就拿了一根，小嘴里还嘶嘶哈哈地换着气。

　　等着土豆条入口，小孩子的眼睛都亮起来了。因为贾代善让人在上面少少地撒了一点盐，所以味觉的冲击直接俘获了贾瑚。不过他倒是不吃独食，自己吃到了好处，好心地用小手给贾代善、贾赦和贾敏每人都送上一根。

　　贾赦刚想说儿子用手给祖父拿菜不礼貌，贾代善那边已经夸奖上了：“瑚儿真是孝顺的，自己吃着好就给祖父吃。”

　　贾敏也向着贾瑚道谢。贾赦也就不说话了，他总不能说，其实儿子有了好东西能想着自己，他也是挺得意的吧。

　　这顿饭大家都吃得有点多，尤其是贾瑚，若不是最后贾代善怕他积食，那一盘子土豆条怕都得让他吃下去。没办法，大家只能一起散步消食。

　　“父亲，为何每样还留下两亩不收？”贾赦边走边问道。

　　贾代善就笑着看贾敏：“给你哥哥说说。”

　　贾敏小嘴一抿：“大哥忘记了，父亲不是说要把这两样东西进献给圣人吗？”

　　贾赦看向自己的妹妹：“这个父亲已经说过了，我自是知道的。不过献给圣人的，自然应该是收拾好的，挑那个头均净整齐的。留在地里，难道是咱们家自己吃？还是再送给老亲们？”

　　看着自己不开窍的大哥，贾敏有些理解父亲为何说让自己提点的话了。不过长兄如父，她也不好象父亲那样打击大哥，只好道：“大哥今天下午也看到了，这两样东西的产量可是不低。父亲想进献给圣人，自然也不是因为这两样东西多美味，而是为了它的产量，可以让更多的人填饱肚子。”

　　贾赦这才恍然：“父亲是怕空口说出这两样东西的产量，圣人不信，这才留两亩地。不过只是两样吃食，圣人怕是不会亲自来看吧？”

　　“大哥！”贾敏快让自己的大哥给急死了：“这两样东西，一亩可以抵平常作物的三亩！”

　　“呀？！”贾赦惊立在当场。

　　贾瑚不知道自己姑姑为何发急，可是知道是父亲让姑姑着急了，跟着道：“爹笨，姑姑不气。”

　　贾代善与贾敏，都喷笑出声，留下贾赦一个人尴尬当场。

　　第二日当今一下了早朝，就收到了贾代善让贾赦送来的一道密折，还有两筐作物。看完密折之后，当今一点也没管那两筐作物长得是什么样，让戴权宣了贾赦，又让人去户部把太子叫过来。

　　说来这大半年，太子处事越发沉稳，就是原来那天然的傲气也收敛了许多，中间还得了嫡子，本应该让当今对他更加倚重。可是偏偏，父子两个之间那看不见的隔阂，又若隐若现起来。

　　以太子原来的行事，发现父皇对他又起了防心，定会自己手足无措。可是现在的他，却仍能处之泰然，只规矩地做好自己手中之事。每日下午代圣人批折子，也是请教了再请教，从不自作主张的下笔，让想挑他错的圣人，都无处下嘴。

　　所以出现了这样利国利民之物，就算是心中再怎样，圣人也得叫来太子一同共襄盛事。

　　贾赦一直等在宫门前的侍卫房里，倒是比太子早到了些时候，正在给圣人详细讲解着两样作物的出产情况。太子进来之时，正听他道：“这两样东西若是能推广的话，虽然口感差了些，可是也能顶饥。遇到了荒年，各地也能少死些人口。”

　　好吧，就算你说得是实情，可是让人听起来，怎么就那么别扭呢？太子一面心里暗诽，一面神色不动地向着圣人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