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诊

  弘卓身体微微前倾,臂肘撑在腿上,喉间有些紧绷,他低头看向地面,无声吸了一口气。即便一颗心冷硬如他,在想到那个他永远错过的人的时候,也无法全然冷静镇定。

  他抬头,目光紧紧锁定窗台上埋头画画的人,眸底有一瞬的沉迷,恍若分不清今夕何年。这一刹那,他甚至有种弘灵玉还没去世,对方只是生了自己的气,因此不愿意认自己的错觉。

  可只要一有这样的念头,灵枢里那张惨白冰冷的脸便会浮现在他面前,毫不留情地打醒他。

  弘卓交握双手,垂头不敢再去看窗台上的人,好半晌才控制着气息,给出对方刚刚那个问题的答案:“他去世了。”

  话音一落地,便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穿透血肉和肋骨,骤然捏紧他的心脏,让他疼的无法呼吸。

  弘灵玉只埋头画着画试图转移注意力,显然是自顾不暇,也就没有注意到沙发上的人是什么反应。他在努力思考,如果是哥哥,会怎么把谈话继续?

  “我弟弟他……怎么去世的?”

  “中弹。”弘卓回答,同时目光紧紧锁定对方的脸。

  画画的人手上动作明显一顿:“……什么时候?”

  “去年元旦。”

  “你为什么找到我?”

  “你和他……长得一样。”那时看到照片上和弘灵玉一模一样的人,仿佛能让他生出一种弘灵玉还没有去世的错觉。

  对方皱了皱眉,好似不太能接受这个答案,却没有追问,换了个话题:“你想让谭敏歆从我这里问什么事情?”他的问题笨拙而直接,一点也不懂得绕弯,像是一个不曾见过人心复杂、直白袒露自己心绪的孩子。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怕我?”弘卓的眸光夜色中格外漆黑深邃,让弘灵玉紧紧绷住浑身肌肉才能稍稍克制住些身体下意识的颤抖。

  听见这个问题,这一刻,弘灵玉心中竟有些恶毒地想:如果直接告诉他我是死而复生的弘灵玉,他会不会被吓死?

  可他到底不舍得亲手葬送难得的新生,只有学着弘卓刚刚的回答说:“不知道。”

  弘卓自然也不能理解这个答案,但他心知问不出什么,再问也只是徒劳。况且对方脸色苍白,身体明显不放松,如果仔细看,盖在他膝盖上的毯子偶尔还会抖一抖——对方明显是压抑着畏惧和他交谈。

  对话进行到这里,已经没有任何继续的必要。

  弘卓无法忍受对方对自己的惧怕,无法忍受对着同样的面孔却是阴阳两隔的人,因此他无法再在这里呆下去,起身就要走,却听见身后的人追问:“我能走吗?”

  弘卓毫不犹豫:“不能。”

  “为什么?”弘灵玉的声音略微高了点,像是不满,又有些委屈。

  弘卓不想回答他,抬脚要离开。

  “等等!”弘灵玉喊住他,焦急之下竟然真的让他想出办法,软了语气说:“那等你让我走了我再走,你把门口两个保镖撤走一个好不好,每天两个人盯着我……像坐牢。”他服软的语气与记忆里另一个人干净柔和的声线完全重合。

  弘卓背影轻轻一震,胸膛中心跳如擂鼓,却也空荡如山谷。他咬紧牙关逼自己不要回头,最终还是答应了对方的请求:“好。”

  然后大踏步离开了病房。

  第二天,弘卓就非常讲信用地撤走了一个保镖。而谭敏歆也在促成了他们那天的交谈之后,暂时有几天没有来过医院。

  弘氏总裁办公室里,肖正平有些头疼地推开了总裁办公室的门,走到书桌后对弘卓说:“家主,那个褚凯又来了。”

  褚凯便是祥宇集团不久之前大张旗鼓打包快递到弘氏门口的男孩。

  他那日醒来一看到弘卓便对弘卓产生了某种诡异的雏鸟情节,或者说是“一见钟情”,自那之后,每天都想方设法赖在弘卓身边,怎么赶都赶不走。

  弘卓不认为祥宇那边大张旗鼓送这么个人就是为了让对方给自己出丑,因此也就暂时留着这个人,好等着看祥宇那边的后手。

  “让他等着。”弘卓面无表情地说。

  就这么一句话的功夫,外面忽然闹了起来。

  “褚先生,您不能进去!”

  “褚先生……”

  “弘先生?”褚凯推开办公室的门,探进来半个脑袋,门后的秘书们已经不是第一次没有拦住人了,各个羞愧的恨不得转身从顶楼跳下去谢罪,却被肖正平一个挥手示意先散了。

  褚凯看了一眼刚刚那几个拦自己的人,眉角一挑露出几分轻狂放肆来:“这几个人真讨厌,每次都拦我。弘先生,你把他们开除了吧,好不好?”

  书桌后弘卓低头看着文件,偶尔签上一个名,签完之后肖正平便会拿出下一份,低头说些什么,弘卓便看一看再签一个名。

  两个人一如既往,都把他忽略的彻彻底底。

  褚凯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和狠厉,最后撇撇嘴自己坐在沙发上拿出手机玩了。

  文件批到一半,弘卓的私人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他拿起看了一眼,发现是他安排在医院盯着章代秋的保镖打来的。

  难道是章代秋那边……心脏病又犯了?

  弘卓心头一跳,接通了电话。

  电话那边只说了一句话,却让弘卓的脸色彻底黑了下来。

  时间回到十二小时之前。

  此时正是凌晨三点,每天准时九点半睡觉的弘灵玉却在三点整睁开了眼。

  他早就留意过了,每晚医院外花园的灯都会在凌晨三点准时关闭。

  他早在被子里换好了衣服,他掀开被子,穿上自己的鞋子,只拿上钱包里的现金,把身份证、手机、银行卡等物全部留在了床头。

  就连床头的药都没有拿。

  他小心拉开窗帘,捏着窗框极富耐心地一点一点推开睡前特地没有锁的窗户,爬上窗台,踩着柔软的毯子,翻身到了窗户外面。

  门口有保镖守着,根本不能走,只能从窗户离开。

  他压抑着胸膛中跳的有些不听话的心脏,低头看了眼脚下。

  为了这次的离开,他耐心等了一个月的机会,也策划了一个月。

  好在这间VIP病房在二楼,窗户底下就是一楼病房的空调外装机箱,再往下就是柔软的草坪。他蹲下身,一只脚先往下放,然后再放下另一只脚。

  哥哥的这具身体不如他的,又有心脏病,他无法就这样贸然跳下去,只能慢慢来。

  够到机箱之后,估算了一下脚尖和机箱的距离大概在一米五左右,弘灵玉咬咬牙跳了下去。好在他的球鞋足够柔软轻便,本身体重又足够轻,除了仿佛雨水滴在铁皮上的声音之外,一点其余声响也没有发出。

  机箱距离草坪两米。

  他仍旧耐心一只脚一只脚放下去,在手臂脱力的边缘再次落地。

  落地的那一刻,弘灵玉顺势在草坪上打了个滚,蹭到了花坛的边缘,然后一个迈腿,躲进了灌木和树木的阴影里。他就这样沿着灌木一路摸索到花坛边缘,然后走到一处时踩上花坛,脚下一个用力,翻过了医院的墙。

  翻过墙之后落脚的地方,正好是医院背后的一条小巷。

  这里仍然在医院的监控范围。

  弘灵玉回头看了一眼医院的围墙,盯着某一处闪烁的红点看了几秒,然后回头毫不犹豫地离开。

  他穿过巷子,一路挑着人迹罕至没有监控的地方走,路过几个晒着衣服的巷子时,顺手扯了几件衣服,把身上原本的衣服扔到了垃圾箱和绿化缝隙里,七拐八拐走了半个小时到了另一条路上,路过便利店买了几个不同颜色款式的口罩,戴上之后才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接下来,他在火车站北站的A口和一个同样带着口罩的人碰了面,对方递给他一个行李箱和一个书包,他拿上之后转身进了洗手间,再出来的时候却是推着一个完全不一样款式的行李箱、背着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书包,头上戴着帽子,脸上带着夸张的骷髅头口罩,过了火车站的安检,奔着一辆开往西边的绿皮火车去了。

  他已经走到检票的列车员面前,低头想要先把箱子放上去。

  火车站里尽是人来人往的离别故事,有人在这里相拥哭泣,也有人带着小孩奔赴新的生活。

  就在弘灵玉把行李箱放上去,低头找票的时候,背后小孩嬉闹的声音忽然靠近,只听一声“小心!!”,他的后背被猛推一把,他侧身不及,整个人往前一扑。此时他一只手还在荷包里,另一只手正扶着行李箱,荷包里的手拿出来已经来不及,扶着行李箱的手却支撑不住他的身体,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他整个人面朝前,磕到了绿皮火车的台阶上,胸膛碰撞地面,发出一声闷响。

  他的面色当场就铁青起来。

  列车员发现情况不对,连忙过来扶他,发现他脸色青紫,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抽搐,立刻大喊起来:“车上有没有医生?!快打急救电话!”

第十一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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