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诊

  为什么还要留着他的房间?

  这个疑惑对弘灵玉来说,大约等同于,为什么弘灵玉已经死了,弘卓还要去把哥哥章代秋接来弘氏宅子里?

  可他从前就不懂弘卓,如今即便换了个正常的大脑,也仍旧不懂。

  只是身处这个熟悉的环境中时,整个人都有种头重脚轻的眩晕感,心里填满了说不清楚的复杂情绪。

  他四处看了看,发现果然和弘夏轩说的一样,这个房间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处布置,都和他离开之前一模一样。

  他忍不住坐到了书桌前。

  那些漫长的、无聊的、哪儿都不能去的时光里,他就是窝在这个小小的桌子上,埋头写些东西。

  他的日记。

  想到这里,弘灵玉伸手摸向了桌子底部。

  走廊的另一头书房里,弘夏轩又敲响了门,过来亲自还钥匙。

  距离他拿走钥匙,才过了五分钟不到而已。

  “看完了?”他接过钥匙收好。

  弘夏轩一扫刚才的兴致冲冲,整个人都有点丧,摇了摇头:“我先出来了,代秋哥还在里面,他说想自己一个人看一下。”

  弘卓把那枚钥匙在掌心握了握,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去休息吧,”弘夏轩眼底下有些青黑,应该是连夜安排行程,没有好好休息的缘故。

  弘夏轩却偏了偏头,走到弘卓书桌面前,脸上神色敛了敛,属于少年人的圆润弧度和稚气正在逐渐从他身上消失,五官已经初具一个顶天立地男子汉的雏形。

  “父亲,你把章先生接来家里,到底是打算做什么?为什么外面会有那种……关于你和哥哥的传闻?”从他被接回弘氏开始,就被弘卓作为继承人在培养,在对方的默许下他小时候打打闹闹的那些动作,如今已经成了可堪一用的力量。

  弘卓收好钥匙,抬头看了眼自己儿子,忽然慢慢往后靠在椅背上。

  “不是传闻。”他说。

  弘夏轩看着这个自己一向尊重的父亲,忽然从对方脸上的表情里敏锐察觉出了什么:“所以,那些消息都是真的?”兴许,就是父亲有意放出这些信息,不然谁能在外嚼弘氏家主的私宅琐事?

  明亮灯光映照着弘卓坦荡冷静的表情,他仍是这样强大自信,仿佛不论什么都不能阻止他。

  “那你还把哥哥……当成挡枪的工具?”弘夏轩心中,弘卓是一手培养他的生父,可只有那个和他毫无血缘关系的哥哥才让他体会过有亲人的温暖。

  这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父亲就把人弄丢了?

  十五年眨眼过,当年那个抓着弘灵玉衣服学走路的小孩儿,如今忽然就长成了能独当一面的少年人。

  可他还没到识情懂爱,见惯生死的年纪。

  弘卓无法向自己的儿子解释他是如何的若有所失,又在发现了弘灵玉的日记之后是怎样的幡然醒悟。

  他的忏悔直到今日,也仍然看不到尽头。

  他只能压下心底某些似是而非的猜测,说:“我后悔了。”

  弘夏轩微微垂下目光,眼前碎发遮掩灯光,也掩盖了眸底的冷光。少年人总是情感真挚,容不得掺沙,弘卓这样的说法,只让他更替弘灵玉不值,有些冲动又放肆地对弘卓说:“后悔能让人起死回生吗?后悔是最没用的东西。”

  若是放在往常,弘卓定然会直接把弘夏轩扭送出国。

  可今天,他只是望向沉沉夜幕,眼底一片闪烁未明,犹如暗夜萤火,扑朔迷离。

  兴许这次……后悔有用呢?

  弘卓的沉默忽然让弘夏轩没有了继续往下说的理由,他虽然尚还不能理解对方眉心的沉思,却也忽然觉察出一丝沉重,于是他转身先回了房间。

  这一会儿不过才几分钟的时间,弘卓没有理会弘夏轩的离开,仍旧看着窗外。书房的门轻掩,可以清晰听到走廊里头的声音。

  他所有的感官都被放大,自顾自接收着走廊最里的声音。

  可那个房间始终安安静静,如同他曾经的主人一样。

  弘卓罕见地忽然有些烦躁,几次试图把目光挪回文件上,却都不由自主看向门缝的方向。最后他终于放弃,一把扔下手里的鼠标,转身拉开了门。

  站在弘灵玉那间卧室的门口,弘卓伸手就想推开房门,手抬起到眼前,却忽然又犹豫,低头看了门把几眼。

  他在想,如果这个时候推门进去,看到的任何东西兴许都可以成为……他某种毫无逻辑的猜测的支撑。

  活了三十多年,他第一次这样不切实际地渴望空想成真。

  可他不舍得这样突然推门,因为对方一定会吓到。

  连拔枪杀人都能毫不犹豫的铁血男人,到了三十多的岁数,忽然就有了连吓一下都舍不得的人。

  他无声地呼出一口气,最终还是收起了钥匙、从门把上挪开视线,规规矩矩敲了敲门,然后认真仔细地捕捉着门后的声音。

  “……谁?!”这声音似乎稍有一点慌乱紧张。

  弘卓下意识放低了声音:“是我。”

  低沉的声音同夜色一起,顺着门缝悄悄溜进房里。

  房中的弘灵玉忙手上一用力,把暗格反扣起来,从书桌跟前起身,习惯性地就亲自去开门。

  开门后,看见弘卓那张脸,他又下意识后退一步,不知道说什么。

  问他自己的日记在哪里?可他如今身份是同弟弟素未谋面的章代秋,他怎么会知道弘灵玉有写日记的习惯,还放在了卧室书桌底下的暗格里?

  于是他只能沉默,演好一个看过已故弟弟房间之后,情绪消沉的哥哥的角色。

  弘卓目光匆匆从房间内一扫而过,轻轻落在弘灵玉身上,见对方兴致不高,有些落寞的模样,心也跟着沉了沉,还未来得及开口,却听见对方先说:“弘先生早点休息。”然后转身就走了,在他眼前拉开房门,又把房门关上。

  弘卓就这样站在走廊的房门口,一面是房里昏黄温暖的灯光,另一面则是走廊阴暗漆黑的色调,这二者一前一后,各自铺了他一半的面庞。

  受追逐温暖的本能驱使,弘卓迈入了房间。

  在弘灵玉逝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只有半夜里来到这个房间,才能在深夜至凌晨的时间里稍稍获得片刻阖眼。

  此事除了他自己,无人知晓。

  弘卓轻轻关上房门。和往常一样,他坐到了弘灵玉惯用的书桌跟前。

  出于心中某些隐秘的猜想和期待,如今他似乎无法用惯用的手法和态度对待章代秋。

  可到底要如何验证,他的想法是不是真的?

  他习惯性地轻轻摩挲了下光滑的桌面,轻柔地仿佛拂过什么珍宝的表面,然后轻轻屈指,在桌面上敲了敲。

  心中蓦地有些空落落的,他忽然想重新看一看弘灵玉留下的日记。

  于是他起身离开这方小小的桌案,走到房门口,拿出钥匙准备把门像往常一样锁好,转身的时候目光扫过平整的床铺、空荡荡的窗台,最后落在了那方书桌上。

  这样的打量带着一丝眷恋,十分稀疏平常,是弘卓这两年来重复过无数遍的事情。

  可正因为重复过无数遍,且两年里房间布置丝毫未变的原因,他忽然发现了房中一丝异常。

  弘卓的瞳孔忽然一缩,喉头也跟着滚了滚。

  就在桌面和桌脚的夹角中,忽然多出来了一小块木料的边角,按照材质和成色来看,应该正好是书桌的背面。

  而会这样耷拉下来、让人站在远处都能看到的,只有弘灵玉书桌底下那个暗格。

  他上次离开这个房间的时候,分明已经锁妥当了。

  只这一小块木料,却让弘卓在这个电光火石中、不足眨眼一瞬的时间里,想了许多许多,而困扰他这些时的疑惑……忽然就找到了答案。

  第二天清晨,周听雨准时站在弘灵玉房门口,正准备进去喊人起床,却被闻声而来的弘卓摆摆手赶走了。

  他昨晚几乎没怎么休息,一听到走廊里的脚步声就立刻从房间里出来了,以为是房间里头的人醒了。

  周听雨被弘卓挤到一边,眨了眨眼,反复回忆了一下刚刚弘卓的那个抬眉和摆手,最终琢磨着确认对方应该是让她到一边去的意思,于是安安静静转身下楼了。

  弘卓低头看着门把,一只手轻轻拉了拉平日里分明很宽松,这会儿却紧的仿佛有些勒人的领口,敲了敲门。

  里头的声音平静而带着一股初醒的沙哑:“进。”

  弘卓喉头动了动,推开了门。

  弘灵玉昨晚惦记着自己的日记本,没怎么休息好,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过去,生物钟却在这个时间点准时唤醒了他。

  他揉着眼睛从被子里起来,一只脚踩在了冰凉的地面上,被冻得瞬间清醒,轻轻打了个激灵,这才想起来拖鞋不在床侧,而在床的另一边,于是踮着脚又跑过去穿拖鞋。

  他正低着头往床角跑,眼前却晃过一双男人的脚,接着自己的拖鞋就被送到了面前。

  弘灵玉低声说了句谢谢,一边把雪白的脚丫子往拖鞋里塞,一边想:胡柏的脚原来这么大吗?

  然后转身就去了浴室洗漱。

  弘卓站在后头,看着这人略有些迷糊的模样,冷寂了三十多年的心忽然就有些温热了。

第二十八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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