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诊

  弘灵玉洗漱的速度很快,等他收拾完出来的时候,却看见弘卓目光沉沉地站在他床边,若有所思的模样。

  他脚步忽然就顿住了,整个人略有些吃惊。

  而弘卓抬头看过去的时候,却也看见了他眼底那薄薄一层的畏惧。

  他怕自己。

  这个认知仿若一根锐利的银针,在他的胸膛中轻轻戳了一下,不致命,却足够疼痛。

  “你……”他张了张嘴。

  弘灵玉下意识身体稍稍后倾,想要拉出一个更远、更安全的距离。

  他在自己房里做什么?他是什么时候来的,胡柏去了哪里?

  许是发现了他的抗拒,弘卓喉头动了动,强迫自己收起了所有的情绪,从他方才还有些红润,此刻却已经苍白的脸上挪开视线:“早餐已经准备好了,下去吧。”

  他说着转身走到门口,然后稍微回过一点头,似乎是在等弘灵玉和他一起下去。

  弘灵玉眉梢一跳,捏了捏冰凉的掌心,点了点头,上前就要关上门。

  在逐渐缩小的门缝里,弘灵玉看见弘卓侧过来的半边脸略有些冷,眉心也皱了起来。

  他不常在对方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在他还没有死过一次之前,只有这人被他烦的厉害的时候才会这样。

  弘灵玉不想回忆那些,于是低着头推上了门。

  他磨磨蹭蹭好久才换好衣服,在手握上门把的时候却又犹豫了:要不就让胡柏把早餐送上来?或者打包起来,他直接带上去自己的小房子里吃。

  想来想去终于做好决定,弘灵玉便深吸一口气,预备一会儿直接路过餐厅,跑到车上,然后让胡柏去给自己打包早饭。

  可他决定做得好,路过餐桌的时候,弘卓还没喊他,弘夏轩却先出声了:“哥,你来了!”说着就招呼他过来餐桌这边吃早饭。

  弘灵玉几分钟之前在楼上才做好的心理建设,这会儿只是犹豫一瞬便看向胡柏,人生中第一次说谎,紧张的后背都过分绷直:“我出去吃,有点事,赶时间。”

  弘夏轩并不怀疑这个说法,点了点头,叮嘱他一句:“那哥你要按时吃饭哦。”就不再多说。

  弘灵玉匆忙点了点头,在另一道如芒的目光注视中离开了大门,先躲到了车里。

  直到关上门好久,他才扶着心跳略有些快的胸口,缓慢地吐出一口气,捏着自己有些冰凉的指尖心想,原来撒谎是这种感觉,新鲜却令人心慌。

  其实并不好受。

  他闭了闭眼。

  最近翻译的单子弘灵玉早就全部完成,他随手拿了本柜子里的外文书,安安静静地坐在书桌后看着,打发时间。

  中途周听雨进来过一次,拿着一本书请他写了句话在上头,之后除了吃饭,便再也没有打扰过他。

  这个下午渡过的这样安宁平静,让弘灵玉几乎忘了上午的插曲,以至于到了回去的时候,弘灵玉在车上看到弘卓时整个人都有些愣。

  “上车。”弘卓从腿上放着的便携电脑中抬出视线,淡淡看了眼弘灵玉,目光中有着并不明显的柔和,只是无人发现,“我那辆车出了点问题,送去检修了,最近一段时间我都要坐你的车了。”他解释着,末了还抬头问弘灵玉:“可以吗?”

  这是弘家的车、弘家雇的司机,他说不可以有用吗?

  于是弘灵玉僵硬着身子点头,然后上车。他没有像往常习惯的那样窝到最里面的位置,只是坐在了靠车门的前排,一只手握拳抵在嘴边,眼睛看着窗外。

  他的紧张和不适这样明显而直接,弘卓便合上电脑,目光投向相反的另一侧窗外。

  弘灵玉余光注意到了,果然呼吸都轻松一些。

  一边在狭小的车内空间里捕捉着对方的呼吸,弘卓一边回想着不久之前他拿到的那行字。

  弘灵玉如此单纯,以至于根本不曾怀疑过周听雨“章少爷字好看”、“我喜欢这句谚语”的理由,随手就写上了她说的那行德语和中文。而这本扉页上有他字迹的书在之后短短半个小时之内的时间里,就送到了弘卓手上。

  他拿着这行字,对照着弘灵玉留下的日记中的字迹,一个一个进行了对比。

  二十几个字,他花了不到十分钟就对比完了。

  若说昨晚的时候,答案仍是昭然若揭,那么此时,他荒谬的猜测和奢望便忽然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

  若不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这些字怎么会在细节之处重叠的这样严丝合缝?

  他花了几个小时完完全全接受并消化了这个事实,放松下来的时候,已是背后虚汗涔涔,满腹的后怕。

  还好。

  他庆幸地想。

  然后他便换上干净的衣服,坐上了车,亲自来到这栋楼下等了两个小时,就为了亲自把人接回家,曾经无牵无挂,对待什么都能冷淡以视的人,忽然就有了能让他愿意交出一颗心的归宿。

  他的全幅感官,忽然就都放在了斜前方的那人身上,恍若万古山河皆向北,是一种天然的、无法抗拒的引力。

  车驶过一个拐弯,路口的面包店人来人往,面朝大街的橱窗里放这些精致的点心。有个小孩儿就这么隔着两层玻璃,趴在面包店外头往里看,领着他的家长发现了,笑着轻轻扯了扯他的小手,带着小孩儿走进了店里,奔着橱窗而去。

  等车过了拐角,那对母子的身影也消失在了视线里。

  弘灵玉忍不住扭着头多看了两眼。

  忽然后座的男人出了声,是对着司机的:“停车。”

  司机虽有些诧异,却仍旧把车稳稳地停到了路边。

  然后男人擦着弘灵玉胳膊下了车,淡淡说了句“稍等”,就迈着长腿,消失在了刚刚拐过来的街角。

  司机下意识从后视镜里看了眼一脸茫然的弘灵玉,心知这声“稍等”肯定不是对自己说的。

  弘灵玉仍旧侧着头看着窗外的行人,心里一片放空,并没有注意到司机瞥过来的那一眼。

  没过几分钟,男人拎着一个纸袋子回了车上,却没有坐到后排,径直坐到了左边车门的位置上,宽大的保姆车中,两个座椅正好隔了一个胳膊的距离。

  车开平稳之后,弘卓把捏在手里的纸袋子递了过去:“饿了吧,先垫垫肚子。”

  他的语气这样自然温和,却让弘灵玉倏然绷紧了浑身的肌肉,仿佛一只面对着什么威胁,炸了毛的幼兽。

  弘卓没有忽略他的僵硬,却好像毫不在意,目光轻轻地落在他身上。

  弘灵玉不敢侧头去看,只是低头看了眼膝盖上放着的东西,迫于某种压力,伸开手打开纸袋子看了眼,是一块小巧的杯子蛋糕,最顶上放了一颗草莓和一小块巧克力,赫然是刚刚蛋糕店橱窗里的某一只。

  他放空的大脑后知后觉开始运转,好半晌才捕捉到一点逻辑:他从没看到过弘卓吃蛋糕,这是为自己买的。是刚刚……他看蛋糕店的原因吗?为什么?

  弘灵玉对此想不通,却也不想开口问弘卓,于是他动了动夜色中颜色极淡的嘴唇,小声说了声谢谢。

  然后他重新折起纸袋子的袋口,继续看着窗外。

  他并没有那么饿,暂时不打算吃这枚蛋糕,可以留到饭后再吃。

  弘卓一直看着他,转瞬间便明白了他刚刚看的,不是蛋糕。

  可弘灵玉刚刚到底看的是什么,他却没有留意到。

  第二天大早弘灵玉就醒了,他昨晚不知怎么回事没太睡好,早早就起了床坐在窗台上看书。中途瞥了眼外头,却发现保姆车停在楼下,几个佣人正拿着一个大行李箱,往后车厢上搬。然后弘夏轩的身影慢慢悠悠从楼梯上下来,佣人为他打开了门。

  弘灵玉这才想起,弘夏轩说过他是今早的飞机,还开玩笑让他送机,他答应了。

  于是弘灵玉匆忙披了件外套跑下楼,鞋都来不及换,穿着拖鞋就冲到了大门口。

  弘夏轩刚在车里坐下,拿出手机在刷,司机看了眼后视镜,忽然踩了刹车。

  “怎么了?”弘夏轩整个人跟着问。

  司机回头有些尴尬地说:“小少爷,章先生他……追着车。”

  弘夏轩立刻就想起了昨天晚上饭桌上开玩笑时,对方毫不犹豫地点头,扭头就打开车门跳下了车。

  弘灵玉气喘吁吁地跑到车边,气都没来得及吐匀,断断续续地就说:“我……我答应了送你。”

  站在弘氏门口的佣人们这才追着赶了上来,并没有听到他说的话,只惊魂未定地问弘灵玉:“章先生怎么了?”

  弘夏轩一把喘的微微弯了腰的人扶上车,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

  从他成长至今,只有过去这一两年中,哥哥去世的时间里,没有人为他接送机,他说不出走下飞机之后,茫茫人海里只有拿钱办事的佣人等着是什么感觉,但这一刻,他脑海中却忽然崩出一个词,叫“失而复得”。

  “哥。”他说着拿了瓶水拧开,递到仍有些微喘的弘灵玉手里,“喝口水。心脏有没有不舒服?”

  如果说今日之前,他喊眼前这人作哥哥是看着已故之人的面子。可今天开始,他确实真心实意地,把眼前人当成自己失而复得的、另外的亲人。

第二十九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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