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文字无形，却最是伤人。

　　黎柘的手里分明没有武器，可他嘴里吐出的音节却像是锋利的刃，精准剜向两个人的心脏。

　　兰筠浑身血液都冷了，只有喉咙还能艰难发出声音：“……你说什么？”

　　黎柘抿着唇。

　　兰筠从他毫无血色的脸上看出一丝绝望。

　　她想起梁邱的话，生生将自己的一腔怒吼压了回去。

　　在不明真相之前，她最好还是按照梁邱的话来做。

　　“为什么……这么说自己……”兰筠咽下涌起的哽咽，尽量用平缓的语调道，“你没有哪里不好的。”

　　黎柘没有接她的话，良久之后，他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为什么会写出周伟的故事？”

　　“恩？”

　　兰筠不知道他问这句话的用意，只好缓缓地将自己写故事的灵感道出：

　　“最初是因为，我偶然看到一个男人——一个提着公文包的男人，帮一位老人捡废品，我就想写这样一个小人物的故事，一个……从淤泥中成长起来的小人物。

　　“后来，我看到你演乞丐的片段，有一些内容是因此完善的。你也是我灵感来源的一部分。你身上的一些特质，被我揉在了周伟这个人物的性格里。你知道，大多数时候，故事走向是由主人公的性格特点决定的。”

　　*

　　二十八岁，周伟从研究生毕业，先是在公司内工作三年，然后和几个同伴一起辞职创业。

　　又是六年的艰辛拼搏，周伟的生活终于迎来了一线曙光——公司创业走上正轨，他也终于有了妹妹的消息。

　　这一年周伟已经三十四岁，前半生都在颠沛流离中度过，从未期盼过家庭温暖。

　　大家都觉得周伟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工作狂。

　　他没有谈过恋爱，喜欢独处，即便已经有些小钱，却依然住在简约到几乎冰冷的单身公寓里。

　　他总是想着当年那个因为自己而被卖掉的、年仅十岁的妹妹。

　　没有找到妹妹，周伟认为自己是不配拥有幸福的。

　　是的，不配。

　　每当出现一丝喜悦的情绪时，周伟的脑海里都会浮现出年幼的妹妹的脸，下一刻，他的所有正面情绪都会被自己封闭起来。

　　他不配。

　　他不配开心。

　　公司做得越来越大，周伟手里的资源也随之丰富，三十六岁那年，他终于找到了妹妹。

　　小八岁的妹妹看起来却比周伟还要老上十岁。

　　她今年只有二十八岁，却已经生了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

　　大女儿十岁，二女儿夭折，三女儿六岁，小儿子三岁。

　　算起来，几乎每隔两年她就会生一个孩子，仿佛一个生育机器。

　　而妹夫表面上起来倒是没什么问题，至少是不家暴的，但他有个颇为凶悍的父亲。

　　生下儿子以前，妹妹从来没有上桌吃饭的资格，连同女儿一起，都只能躲在屋后的灶房里面吃饭。

　　妹夫懦弱又无能，面对父亲时大气都不敢出，也不敢给自己的亲生女儿一点关怀。

　　生下第二个女儿时，父亲觉得连生两个女儿既丢面子又不吉利，疯了似的要把小东西扔进河里淹死。

　　妹妹将女儿抢救下来，但是小婴儿本来就营养不良，那么冷的天在水里走过一遭，落下一身病根，没满一岁便夭折。

　　第三胎又是个女儿，妹妹看到孩子的一瞬极度绝望，甚至不敢让公公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撒谎说这孩子生下来就死了，偷偷将孩子藏在山上放牛时暂歇的小茅草屋里，每天深夜才敢悄悄上山给小孩喂食。

　　直到终于有了第一个男孩，这个女儿才得见天日。这时候反正也已经有了儿子，公公知道这事儿只是追着她打了一顿，又骂骂咧咧一阵子，倒是没再下手杀人。

　　好在没多久公公就去世了。

　　但此时一家人又面临新的问题。

　　家中五口人，张嘴都要吃饭，丈夫却是个无能的，一辈子只能靠父亲养活，父亲一去世，丈夫便开始家里蹲，整天都窝在床上不肯起来。

　　一个女人，白日带着三个孩子下田干农活，夜晚熬灯做鞋垫，日子过得异常艰苦。

　　周伟见到妹妹时，妹妹却躲着不肯认他。

　　直到他费劲口舌，让妹妹相信他如今非常富裕，养几个人毫无压力时，妹妹才终于答应跟着他走。

　　帮妹妹离了婚，又给四口人安置好温馨的小家，周伟觉得这便是他此生最大的幸福了。

　　然而噩梦还没有结束。

　　因为找妹妹，周伟的父亲也知道了他的行踪，不知怎么找到他公司来，开始撒泼耍浑。

　　不仅父亲，得知周伟如今发达了，村里乱七八糟的人都开始跑来攀关系，公司楼下每天都混乱不堪，员工们纷纷抱怨，企业形象也受到了影响。

　　网络上的人分明什么都不知道，却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进行批判。

　　其实以周伟如今的地位，处理这些事情可以有很多办法。

　　但是性格会决定一个人的选择。

　　周伟一直是善良的人，这是幼时母亲在无数个故事里教给他的道理。

　　他扶持当年偷过红薯的人家，穿着精致的西装帮老人捡废品，以企业和个人的名义做了无数公益。

　　母亲在故事里教他坚韧与善良，教他严于律己，教他向往美好——

　　却忘了教他如何对待恶人。

　　周伟不懂，为什么他都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为什么他都已经离大山如此遥远，却依旧没能真正地解脱。

　　半生走来，面临饥饿，面临贫穷，面临拒绝与冷嘲热讽，周伟都咬着牙坚持了下来。

　　他从没有放弃过自己。

　　可到了最后这时，他却想要放弃了。

　　所谓浮生。

　　一生所为，皆是虚妄。

　　于是周伟放弃公司，举报了村里的人口贩卖事件，让参与者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惩罚，将妹妹安置妥帖，然后自己孤身一人开始全球旅游。

　　他走过很多地方。

　　世界之大，人如蝼蚁。

　　其生若浮，其死若休。

　　*

　　兰筠对于自己灵感来源的解释，让黎柘沉默了好一阵子。

　　就在兰筠以为他不会再有反应，想要转移话题时，黎柘蓦然突兀地笑了一声。

　　“原来也有我的一部分。”他低声说，“你很厉害，我有预感，我会凭着这部电影拿奖。”

　　话虽是好的，兰筠听了却并不开心。她觉得自己内心好似一根无所凭借的浮木，茫然而无措。

　　“浮生……”黎柘喃喃道，“其死若休。”

　　“闭嘴！”

　　行动先于大脑，吼出这一句话之后，兰筠才开始慌张起来——

　　“这只是个故事……”兰筠喉咙梗了梗，几度犹豫，终于将手轻放在黎柘的头顶。

　　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她的声音是颤抖的：“你只是个演员……你不是周伟……”

　　黎柘近乎贪婪地感受着她掌心温度，没多久却强迫着自己偏头逃离。

　　“我得下去了。”他站起身，看见兰筠敞开的羽绒服，手指微动，终究没碰她，“天气冷……早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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